林茵的病房,就是罗先敏病房的隔壁。现在,隔壁房间里那熟悉的、陪伴她生活了二十个年头的声音,一声一声地灌进她的耳朵里来,她的全身象挨鞭子抽打一样,火辣辣地。特别是岳峰朗朗的笑声,更象是一把把火,烤着她的心。她竭力不让自己听,那话音却又象磁铁一样,吸引着她。过去,做岳峰的妻子的时候,对岳峰的认识,太不全面了。只看到他对家庭的一面,对自己的一面。党委内部讨论的什么事,干部之间思想磨擦的事,从来不在家里说。他对工作的一面,她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现在,他返回金鹿峰才短短的几天,特别是今天上午的这个会议,留给她的印象太深了。她感到他是一个难以攻下的碉堡。她隐隐地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向路云、向自己冲来。她畏惧了。那种憎恨岳峰的情绪在悄悄减退,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思在慢慢增强。
隔壁房子里,又响起了岳峰朗朗的话音。一字一句,在林茵的心里掀起波澜。这些年,她强行要自己消失的记忆,又回来了。而且,来得那么猛,回得那么急,她的心缩紧了,缩紧了……
一九五〇年深秋,土地改革的伟大运动,风风火火地在湘中山区铺开了。二十五、六岁的岳峰,穿着灰色军装,领着一支土改工作队,来到了青峰区,负责领导这个区的土地改革工作。激烈的阶级斗争,一个区土改工作的繁重担子,常常使岳峰披星戴月,走村串户,顶风冒雨访贫问苦,调查研究。他壮实的身体消瘦了。
有一次,从县里开会回来,途中遇上一场急雨,他淋病了,住进了县城的一家小医院。就在这里,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林茵,和岳峰相识了。
林茵刚从护士学校毕业参加工作,热情极高。岳峰,是她工作后护理的第一个病人。听说,他是解放军的营教导员下地方来的,现在负责一个区的土地改革工作。她心中,不由得对岳峰怀有敬意了。
连日高烧,昏迷不醒。但岳峰每次从昏迷中醒来,总见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在望着他。两根短辫,在肩头甩动。每当岳峰醒过来,林茵便轻声地问道:“岳队长,想喝水吗?”
岳峰摇摇头,又闭合了眼睛。
有一天,林茵觉得戴着口罩说话不方便,何况岳峰又不是传染病,便顺手把那个遮去大半个脸部的口罩摘掉了。岳峰的视线里,立刻出现了一张秀美的脸庞。两腮上,浮现一种少女独有的红润,闪动着两个深深的酒窝。不知怎的,岳峰的目光一触到这些,脸上便热辣辣的了。
林茵用她白嫩、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岳峰的额头,不觉一惊:“怎么?好象体温又高些了?”于是,她忙找来体温表,放在岳峰的口腔里,探着……
“想吃点什么吗?”
“……”岳峰口含体温表,怎么答话呀?
“尽管讲吧,我一定办到。”林茵那波光闪动的眼球,深情地望着岳峰。
岳峰含着体温表,摇摇头。
她和他谈着话。稍过一阵,林茵把体温表从岳峰的口腔里扯出来,放到眼前一看,尖声叫道:“哎哟,又升高了一度半!”接着,她转身准备去找医生。
一个陌生人出现在病房里,笑眯眯地望着她。看来,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阵了,刚才林茵说的这些话,他大概都听到了。
“你找谁?”林茵问,语气很冲。
“岳队长呀!”
“他病了,需要安静,不会客。”
听到熟悉的话音,躺在病床上的岳峰赶忙坐起来了。一看,果然是县委书记马少一。连忙说:“马书记,是你呀。”他转过头去,对林茵说:“小林同志,这是我们的县委书记老马,请搬条凳子来给他坐坐吧。”
“哈哈……这小姑娘真厉害呵!”马少一笑了。
林茵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两个乌黑的眸子放出惊异的光芒。她的脸红了。忙转过身去,搬凳子去了。
半个月的住院生活,除了县委书记马少一和一些进城办事的区、乡干部、工作队员、农民兄弟来看看他外,多半时间是这位热情奔放的护士林茵陪伴他度过的。
一个刮风下雨的秋日,岳峰出院了。“是不是风雨停了,天放晴了再走?”林茵替他办好出院手续,问他。
“不了!区里的土改斗争正激烈,我得赶快回去!”
“岳队长对革命工作真负责呀!”林茵赞扬地说。
岳峰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去,“好吧,小林同志,谢谢你!再见吧。”
“我们一块走吧,顺便送送你。”
“不用了,谢谢!”岳峰拒绝道。
“让小林送送你吧!我已和医院领导讲好了。”
马少一来到了他们身后。他也赶来送岳峰。
于是,岳峰和林茵一起启程了。
从县城回青峰区,要坐三十多里下水船。河虽大,水不急,要近两个小时才能到。从医院到码头,约有两华里路,林茵一路欢快地哼着歌子。不一会,他们来到了码头,搭上了船。
说来也巧,这条河,正是飞龙河的下游。连日暴雨,河里涨水了。河面上,浪头盖浪头,漩涡套漩涡,这是一条木帆船,乘客不很多。岳峰和林茵坐在一条凳子上,很随便地拉着话:
“岳队长,你是北方人吧?”
“嗯,河南。”
“参加革命多久啦?”
“十年。”
“哎哟,老革命啦!我真羡慕你们这样的老革命。”
“这有啥?不过是早到革命队伍里吃几年饭而已。你现在不也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护士了吗?哈哈……”
“嘻嘻……”林茵也笑了,“岳队长真会挖苦人。”
“这哪是挖苦你?你实实在在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护士嘛。不能小看这一个职业呵!病人离开护士就不行。比如说这一次,我要是没有你的精心护理和医生们的精心治疗,那还不知道要在病床上躺多久哩?”
“这是我们的职责嘛。”
船启动一阵了,哗啦啦的浪涛声在河面上震动。这时,风小了,雨也慢慢地停了。只有浊黄的波浪,一排一排直向船头扑来,撞在船身上,扬起串串水花。
座舱内,林茵还在缠着岳峰漫无边际地拉着话。但已经转题了。
“你多久没有回家了呢?”
林茵的声音很低,河风挟着浪涛声不停地灌进舱来,岳峰没有听清楚,他操着一口很浓的河南口音,问:“啥?啥?”
“你多久没有回家了?”
“十年。”
“呵,出来革命后一直没有回去呀?”
“嗯。”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
岳峰出神望着舱外奔腾的河水,没有吭声。林茵毕竟还是个刚成年的姑娘,不好再问。一时又找不出别的什么来谈,两人的谈话,只好暂时中断了。
船在前进,浪在奔涌。俩人都陷入了沉思。“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林茵刚才的问话,深深地触动了岳峰的心。他思念他的故乡,思念他过早地去世的父母。他出生在河南一座大煤矿一个世代矿工的家。一场恶性事故,使他父亲丧失了年轻的生命,不久,母亲又在重病中去世了。八岁的他,成了孤儿。破庙成了他的家,一根打狗棍,陪伴他生活……
“岳队长,你在想什么呢?”停了一阵,林茵终于忍不住了。含笑地望着岳峰,问。
“想?我有什么可想呢?”
“你撒谎!”
“真的呵,我没什么可想。”
“不!你一定在想爱人了!嘻嘻……”林茵抿嘴笑起来。
岳峰红着脸,低下头去了。二十大几了。按理,该有一个爱人了。然而,他确实连个目标也没有。解放战争一结束,如火如荼的土地改革运动又开始了。繁重的工作任务,一个接一个地压在他的肩头上,他那里有充裕的时间去想这个呢?只有在某一工作的空隙,他的心也动一动。比如现在……
“说呀!”林茵又眯着笑眼在催了。
“你这小鬼,真厉害!”
“我小?你也不老呀!”
……
马少一精心安排的“风雨同舟”这一幕生活,使岳峰林茵这两颗心撞到一起了。在马少一的热情催促下,不久,他俩就结婚了。当初,这个热心的“月老”,怎么会料到这美满的姻缘,二十年后,会是如此一场悲剧呢?
一瓶药水,吊在她的床头。她正在输萄葡糖液。那个圆圆的玻璃瓶倒挂在铁架上,一滴一滴药水,沿着细细的皮管流下来,注入她的身上。往事,就象这药水一样,滴到她的心头。这药水是甜的,这往事,却是那样酸,那样苦……
医生来了,看一看滴动的药水,又走了。
她又闭合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消失了。她在心里痛苦地问自己:难道自己不爱岳峰?问得自己也答不上来呵!那些年,她对岳峰,爱得那么热烈!后来,家里的条件愈来愈好了。她不爱看书,不爱读报,事业上无所追求,精神十分空虚。她多么希望岳峰经常陪伴她,使她的生活充实些,给她各方面的满足。然而,岳峰早早晚晚矿井里穿,工人中走。有时,外出开会,一去就是半个月。她越来越感到不满足了。后来,路云撞到了她的生活里。她的不满足,从路云那里得到了补充。但是,那时她压根儿没有想跟岳峰分离,跟路云去过。他只不过是岳峰的一个秘书呵!哪有岳峰那般威严?哪有岳峰那样的才能?生活呵,竟是这样地捉弄自己。不久,岳峰关押起来了,树上、壁上、厕所、食堂、办公大楼,所有能写字的地方,都写上了他的名字,打上了大大的红叉,岳峰沉沦了,消失了。为给自己追求一点安逸的生活,也为孩子们的前途,她那样决策了。哪知,燕燕领着弟妹唾骂她了,不理她了。她痛苦,她有一颗母亲的心。幸好,她那痛苦的心灵,得到了路云的慰抚,路云给了她生活中的另一种甜味。不久,他们有了冬冬,她的心定了,生活平静了……
如今,十二级风暴卷进了她的心胸:她想尽快离开这里,路云却又不干。她做好准备和路云一起暗暗和岳峰斗,刚一相碰,却就败下阵来了。在岳峰这锐不可挡的刀尖面前,她缺乏勇气了。为什么自己要去和他斗?他到底哪里做的不对?她答不上来,她动摇了,她陷入了矛盾的深渊。许许多多的事情,她似乎慢慢明白了。可是,一切都晚了,只能跟着路云的脚步走了。现在,全矿八千口子人,谁不知道她是路云的老婆?而且是在暴风急雨的年代离开岳峰、投向路云的。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能看到今天呀?看到岳峰重返金鹿峰的这一天呀?唉,一步走错了,步步错呀!自己这个过失,是永远没有办法挽救了!没人会原谅她了,连自己的子女都不理睬她了。得到的,只是许许多多男女老少的辱骂呵……
放学了,跳跳从校门里走了出来。很快地,她走到飞龙河岸上了。放晴才两天,浊黄的河水变清了,霞光落在河里,河水泛着金波。夕阳坠落的地方,晚霞编织着美丽的图案。一朵朵刚才还黯然无色的云彩,转眼之间,光闪闪的,红灿灿的。有些象牧童赶着羊群晚归,有些象将军跨着战马驰骋疆场,有些象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在啄食,有些象村姑在河边洗衣……这金霞铺就的大帷幕,把一座座青山,衬托得威武、雄伟。
跳跳沿着河岸,朝着飞起金霞的地方走去。轻轻的风,带着田野里的芳香,向她扑来,梳理着她的头发,掀动着她的衣裙,揉着她的脸,她读初中二年级,今年十四岁,到了少女变化的年龄了。她鲜嫩嫩的脸蛋,越来越秀丽动人了。青春,这个技艺高超的整容师,正在精心地塑造着她的姿容。十四岁,又是一个奇妙的年龄。个子是长高了,心灵却没有成熟,许多世事,她不能理解,仍处在一个朦胧的年代。从这个角度来讲,她仍然是个孩子。
她走到了一座水泥公路桥边。停步了,依栏倚立。一双清亮的大眼,望着桥下河水涌起的层层波浪。河风刮过来,大浪上又掀起了小漪涟。此刻,跳跳的心乱了,乱极了。就象桥下的河水一样,又是波浪,又是涟漪。
她刚读完一年级,家就破了。爸爸几年没有回来,妈妈要领着她走到一栋新房子里去,她却被姐姐拦住了。姐姐带着她,还有哥哥,搬到两间破旧的房子里住下了。这一些,她都觉得莫名其妙。爸爸为什么不回来?哪里去了?妈妈为什么要走?她要到哪里去?
她出外玩耍,或者是下学回来的时候,妈妈常常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递给她一包糖,或者是一双鞋,一件新衣,眼睛常常是红的。她接过来了,放进了自己的书包。
妈妈叫她去玩,她不去。姐姐瞪着眼睛交代她了的,如果去妈妈那里玩,叫她脑壳上起包。妈妈只好亲亲她的脸,走了。
有一次,她跟妈妈去玩了,妈妈的房子里几漂亮呵!墙壁上贴了好多很好很好看的画。她在那里吃了一顿饭,一顿很香很香的饭,那个路叔叔不在家,只有她跟妈妈两个吃。妈妈给她蒸了她最爱吃的粉蒸肉。
那一夜,她没有回那两间破房子里去了,和妈妈睡在一起。
第二天,她回到那破房子里去,姐姐那个凶呀!手里拿着一捆竹条子,就要向她狠狠地抽过来。她吓坏了,双手抱住脑袋,“哇”地一声哭了。
姐姐把竹条子放下了,抱着她,自己也哭起来了。原来,昨晚上不见跳跳回来,她好急呀,到处寻,寻不到。她猜想,准是到那里去了,那个刺痛她心肺的地方去了。听人讲,姓路的这几天出外开会,不在家。她寻到这里来了。她轻脚碎步来到窗口下,朝里一望,见跳跳正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吃粉蒸肉哩。林茵不时给跳跳碗里夹着菜。看她吃得这样香,林茵笑了。燕燕好气呀,流着眼泪往家里跑。
“再不准去了!”燕燕抱着妹妹,流着眼泪说。“她不是个好妈妈。”
“嗯。”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妈妈还有坏的呢?八岁的她,真是不懂呀!她一年一年地大了,许多朦朦胧胧的道理进入了她的心里。她再也不到那里去了。见到林茵来了,就远远地躲开了。
今天,她听到别人说,妈妈病了,住在医院里。过了这座桥,不远就是医院,去不去看看呢?她想起了她五岁的时候,那一回发高烧,在医院里打吊针,妈妈陪护她,一夜都坐在她的病床边上。儿时的记忆是最牢的。那晚上的情景,还清清楚楚留在脑子里,就象昨天的事一样。她毕竟是自己的妈妈呵!她决定去看看她。
她又犹豫了,爸爸同不同意呢?姐姐骂不骂呢?见了妈妈,喊不喊呢?别人见了笑不笑呢?一连串的问题,把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难住了。
终于,她上桥了,往桥那边走了。医院大门上的那个红十字,映进了她的眼帘。她怯怯地走进了这扇大门。妈妈住在哪个病房?她不知道。她闪动着一张小脸,一间一间病房地瞧。
“不行呵!姐姐知道了,会骂的。”
她又停住了脚步。她记起了,那一年,姐姐和海涛哥结婚。妈妈托快活大叔带来二百元钱,姐姐气得把钱甩在地上。夜里,她硬叫海涛哥把钱从窗子里丢进她的房里去。姐姐恨她呵,恨这个妈妈。
突然,医院的坪地里有人说话:
“燕燕,去看看你的妈妈吧。她病了,住在这里。”
“胖子,你少朽点!”姐姐扯起她尖尖的嗓子,朝对方一顿痛骂。
跳跳两腿发起抖来,赶忙躲进了一间病房,这时,一张病床上,一个人在说着胡话,反复地叨念:“冬冬,我的冬冬……”
跳跳睁大眼睛一看,呆了。躺在那里的,是妈妈。她脸色寡白,两个眼窝深深地凹进去了。黑浸浸的头发里,好象有白丝丝了,她闭着眼睛,嘴唇一张一合地在叨念着。
她站不住了,怯怯地朝病床边走去,刚走到病床前,林茵又叨念了:“我的冬冬,冬冬……”
跳跳忍着眼泪,轻轻地喊:“妈,妈妈。”
“冬冬!冬冬你来了!”
林茵说着,睁开眼来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是跳跳。她怔住了。
“妈。”跳跳怯怯地,轻轻地唤她。
“跳跳!我的跳跳!”
林茵张开两只干瘦的手,把跳跳抱住了,痛心地哭着……
“跳跳。”
跳跳正依偎在林茵的怀里的时候,身后有人喊她。林茵和跳跳同时抬起头来,两人顿时象木桩似地怔住了。岳峰站到了她们的面前。跳跳不敢望爸爸,垂下头,两条腿发起抖来。她真不知道,对她偷偷来看妈妈,爸爸将如何对待她。打?骂?还是……
林茵也慌了。她万万没想到,岳峰会到她的病床边来。如果说,刚才她在隔壁房里的说话声,是一条鞭子抽打她的话,那么,眼前他这威武的身影,倒象一座铁塔压向她了。她感到自己的血液在冷却,感到自己的呼吸紧张起来。
岳峰也很难堪。他决意往这间病房里走,是做过一番思想斗争的。平日,他话讲得响,多见不怪,要多见。现在,真的要来见她的时候,心里象倒翻一个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然而,罗先敏的事要尽快落实。尽管,他多年担任这个矿的党委书记,对这个老知识分子十分了解。然而,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他们成立了这么一个专案小组,到底清出了什么问题来了没有?做出了什么结论?他必须来问问这个专案组的组长。刚才去看罗先敏经过这间病房的时候,他就想走进这间病房里来,在这间病房门口放慢了脚步,有过一个十分短暂的停留。然而,那时候,他的思想准备还不够,没有勇气走进来。现在,经过左思右想,他鼓起了这个勇气。
“林茵同志,身体好些了吗?”
岳峰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表情严肃,吐词一字一板,语调不轻不重。
“……”
林茵一时没有答上话来。她太缺乏和岳峰对话的思想准备了。这时,依偎在她身边的跳跳,畏惧地想偷偷开溜。
“跳跳,”岳峰把女儿喊住了,“给你妈妈倒杯开水吧!”
跳跳连忙回到林茵的床前,给林茵倒了一杯开水。
“想吃点什么吗?林茵同志。”
林茵捧着跳跳递过来的那杯开水,连连摇了摇头。
“人是铁,饭是钢,还是要让自己吃点东西。”
“……”
林茵仍然不开口,岳峰也寻不出什么话来说了,便话归正题了:
“林茵同志,你是罗先敏专案组负责人,是不是把你们专案组对罗先敏内查外调的情况,小组对这个案件的处理意见,给我谈谈呀!”
“我……”林茵的头抬起来,又埋下去了。
“是呀,请你谈谈。”
“我,我……”
不知是过份的紧张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林茵语不成句,吐不出话来。
“不要紧张嘛。你们过去是怎么下结论的,根据一些什么材料下的结论,如实谈嘛。”
“我,我不知道。”
“你们是怎么向上级报材料的呢?”
“不知道。”
“你……”岳峰真沉不住气了,却又不好在这个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女人面前发作。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耐心地问道:“你是这个专案组的负责人,不可能都不知道吧?”
“我,没有参加过他们的会。”
“那这个‘帅’,从何‘挂’起呀?”
“我就只挂了个名。”
“唔——”岳峰听到这里,长嘘一声,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他感慨万端地自言自语:“只挂了个名,只挂了个官名呵!”他渐渐明白了,他们没有任何根据地给这个矿山的总工程师,扣上无数顶帽子,横蛮地把他锁到了“群众专政”的大柜子里了。
“好吧,你好好休养吧。”
岳峰转过身去,准备离去。这时,五岁的冬冬,飞一样地从门口扑进来了,嘴里亲热地唤着:
“妈妈!妈妈!”
路云提着一个小篮,出现在门口。他笑着先和岳峰打招呼:
“老书记,到病房里来看看呀?”
“来看看林茵同志。”
“你太关心了。”路云平平常常的话里,带着十分微妙的挖苦意味。他早就来到了医院里,在隔壁的病房里呆了好大一阵了。
“我是党委书记,一个干部病了,总应该来看看呀。只是关心得不够。”岳峰很坦然,话语不亢不卑。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嘱咐道:“老路,照顾好病人呀!”末了,又说:“明天,矿党委抽个时间开个会,研究研究罗先敏同志的事。”
话音一落,他咚咚的脚步声远去了。什么时候,跳跳已经溜走了。这里,只留下了这个家庭的三个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