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茵妈刚到女儿家,就下厨房做饭去了。冬冬围着她的身子转,不住地唤着“外婆,外婆,”她懒得答理。老人,谁不爱自己的儿孙?尤其是这个老婆婆,心地特别慈善,对其他的孙子、外孙,她也特别喜欢。对燕燕、对兵兵、对跳跳、她爱得那样深,爱得那样痴情。他们象冬冬那么大的时候,她抱着亲嘴,背着满村地跑。为什么对冬冬,却是这样一种感情?她说不出原因来。她就是不爱他。有时,冬冬喊“外婆”喊得多了,她伸手摸摸他的头,淡淡一笑,笑得也不太自然。
一样一样的菜端到了桌子上。林茵和路云坐到桌子边来了。林茵刚出院,脸色白得难看,母亲毕竟是母亲。尽管女儿做的一些事惹恼了她,在女儿病成这样的时候,她心里还是疼她呵!她特意打了几个荷包蛋,想给林茵补补身子。有心夹一个蛋给女儿,却看到路云坐在自己的对面,在默默地扒着饭。自然,她不喜欢这个女婿。可是,女儿跟上了他,嫁给了他。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他都是你的女婿呵!林茵妈是个精明的老婆婆。她在动筷子夹蛋给女儿之前,先给路云夹去一个蛋,路云正在想心事。几天来,复建硃山矿井的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干开了。喝“洋奶”长大的人,被他们“请”出来了,并委任以副指挥长。这阵锣鼓,敲得他心里乱呵!自己,是靠批判这个修正主义的建井方案和批判领导建这个井的人起家的。现在,这个井要复建了,这些人又坐回到原来的“宝座”上,这个建井方案也将启用了。这些,意味着什么呢?这个井建设中的每一个胜利,都是在向埋葬自己的坟墓里填土呵!他窝火,他愤恨,他在苦思对策。林茵妈给他夹一个蛋送来,他没有注意,碗一偏,蛋掉到了地下。
“你看!你看!”林茵盯了路云一眼。
林茵妈心一沉,感到一股酸涩的味儿涌上心来。她忍着气,弯身拾起这个掉在地上的蛋,想用水洗净自己吃。
“妈,算了。”林茵说。
林茵妈坐下了,默默地扒着饭。
冬冬嚷着:“我要吃蛋!我要吃蛋!”
林茵妈没有给冬冬夹,也没有给林茵夹了。眼眶里,波动着泪光。她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心里针扎着似的痛。
林茵一边给冬冬夹去一个蛋,一边喊:“妈,你吃呀!”
林茵妈没吭声,扒着闷饭。
林茵给她夹一个蛋送来了。她的碗一偏,碗边撞着那个圆圆的蛋,蛋掉下去了,滚到了地上。
“妈,你怎么啦?”
“……”
她低着头,扒着光饭。
路云也没吭声,筷子在碗里不住地扒饭。很快,一碗饭吃完了,他把碗一丢,立起身,匆匆地走了。
丢在桌子上的碗,在桌面上转动,眼看就要落下地去,林茵赶忙伸手来抓,晚了。
“叭!”这只金边花碗碎了。
林茵一怔,林茵妈一怔,抬起头来看,路云已经走了。
林茵妈把碗一撂,在眼眶里转动的泪水,终于溢出来了。林茵望望妈,痛苦的低下了头。
吃过饭,林茵妈对女儿说:“把袋子给我,我要回去了。”
“妈,你……”
林茵泪光闪闪地望着妈。六年了,妈头一次来她这个家。是侄儿小牛送来的。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走了三十多里山路。侄儿走时,她对他说,一个月后再来接奶奶。林茵妈想,女儿病了这么一场,需要人在家里照料照料,于是,便点了点头。现在才住三天,林茵刚刚出院,她就闹着要走了。
“妈,你不是答应过,住一个月吗?”
老人“嗡”了一下,说:“有人不欢迎,吃了你们的饭,心痛呀!”
“不,不不……”林茵一时难说清楚了。
“又摔碗,又扔蛋的!”
“妈,他不是对你生气。”林茵极力申辩着。
“不是生我的气,是生你的气呀?”
“唉,唉,”林茵连连叹气。“他最近心情不好。”
“还不是嫌我吃了几口饭呀?”
“不,不不……”
“‘不’什么?”
“……”
林茵有难言的苦衷,她说不上了,睁着一双泪眼,望着妈妈。这时,林茵妈自己动手找到她孙子背糯米粑粑送她来的那个大袋子,伸腿就往外走。
“妈!”林茵扑上前去,一把拖住她。
“别拖我,我要走。”
“小牛没来,谁送你走?”
“我晓得路,不要你送。”
正在这时,路云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了。见此情况,忙问:“妈,怎啦?”
“她要走。”林茵答。
“不是说住一个月吗?”
林茵妈没作声,转过身去抹眼泪。
“今早上,你怎啦?又摔碗,又扔蛋,妈生气了。”林茵盯着路云,生气了。
“我心里烦!”路云闷头闷脑冒一句。
“你别烦了,我走。”
“妈,不是烦你。”路云解释。
“烦谁?”
“……”
路云一时哑了,答不上了。站在门口,慌乱地搔着头。
“硬要走,搭我的车走吧,我要去局里办点事。”路云搓搓手说。“送你到大塘口下车,从那里走回去只有几里路了。”
林茵看看妈,那目光好象在说:这样好不好呢?让他用小车送送你?
林茵妈闷了一下,看也不看女儿、女婿一眼,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了,嘟噜着说:“我不走了!”
“那更好。我出去了,你们母女俩好好拉拉话。”路云顺手从五屉柜上提了一个黑提包,转身出去了。
林茵赶忙过来,来拿妈妈手里那个大袋子。林茵妈不放,紧紧地捏在手里。林茵见妈妈仍在生气,只好在她的身边坐下,陪着她,向她解释说:“妈,你别生他的气了,最近,他心里也不好受。”
“他不好受,干我屁事!”
“唉……”
林茵叹息着,摇摇头。这时,对面池塘边的公路上,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车,飞驰过去了。
林茵妈突然站起身来,捏着那个空袋子就要出门。林茵慌乱地拖住了她,带着哭腔说:“妈,你不是说不走了吗?”
“不!我是不坐他的那个臭车!我有腿,走得动!”
林茵妈抬腿就要出门了。在门外玩耍的冬冬,一下扑了进来,见外婆要走,忙扑上来,拉着林茵妈的手,嚷着:“外婆,我要去!我要跟你去耍。”
林茵妈无言地伸手摸摸冬冬的头,没抱他,没亲他。眼睛一眨,掉下两滴泪,走出了门。
林茵傻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她记起了什么,赶忙走进里屋,拿出冰糖呀,桔饼呀,黄花呀等几大包东西,抱在胸前,跑着追了出来。
“妈——”
林茵妈没有回头,径直朝前走去。
“妈,等等——”
“你不要来了。”她头也不回地回答女儿。
“我送送你。”
她这才回过头来,含着眼泪望着女儿,连连摇手:“你别来了,东西我也不要,我还要去看一个人。”
“谁呀?”林茵大声问。
老人径直走着,没有回答。
“你到底要去看谁呀?”
林茵边问边追上来了。“砰”地一下,一包桔饼从怀里摔落下来,包散了,桔饼遍地滚去,东一个,西一个。她只好停下步来,弯腰去拾。口里还在喊着:“妈等一等!等一等!我送送你。”
“我,我要去看看岳峰。”
林茵妈终于把话吐出来了。顿时,林茵怔住了。寡白的脸上,又浮上了一层阴影。散落在地上的桔饼,她没去拾了,站起身来,泪眼朦朦地望着妈妈的身影,摇摇晃晃远去。她的心里,顿时袭来一种莫明其妙的徬徨……
晚上九点多,路云回来了,鼻孔里喷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冬冬睡了。林茵坐在床沿上,给冬冬打着毛衣。路云走进屋来,她没理他。
“你妈呢?”
路云不见林茵妈,问林茵。
“还‘妈’!给你气走了!”林茵没好气地说。
“她走了就走了。”路云的语气也很冲,“她瞧不起我,我也不见得瞧得起她!她瞧得起谁,你跟谁去过好了。”
“你……”
林茵又恐慌,又气恼地盯着路云。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杜辛火冲冲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到长沙发上。
杜辛的到来,冲断了路云和林茵的这场不愉快的争吵。林茵重又摸起了毛线,织开毛衣了。路云脸朝杜辛,含笑的问:
“又怎么啦?”
“这岳毛脸专门冲着我来!”
“怎的?”
“妈的!”杜辛吐出一句粗话,停了停,发着怨气说:“造反,革命,连个老婆也没有‘造’到底,还是一条光棍!”
林菌头一偏,忍不住笑了,路云也笑了。
杜辛看他俩笑他,火了:“你们穿鞋的可不要不顾光脚的苦呀!”
“我的大帅,你可不能担水走错了码头呀!”路云满有苦衷地说,“为了帮你弄到这个钟妹子,我做了钟老师傅多少工作?也和放花妹子谈了不少话。可十句好话不如一句丑话呀!人家老岳资历老,老家伙们都爱听他的,他进来插一手,有什么办法呀!我看,你还是忍一忍吧!”
“忍?”杜辛眼睛都红了,“我恨不得拼了这条命算了!”
“别说傻话了!你才二十多岁,女人的气都没有闻到。人家五十多了,儿孙满堂了,你和他拼,划得来吗?”
“那怎么办?”杜辛睁着眼睛望着路云。
“伙计,头脑要清醒点!现在是什么时候?弄不好,你还得去当你的井下工人!眼光不要这么短浅,对男人来说,女人,不过是身上的一件衣服,有了钱,不怕买不到好衣服。我们的权掌牢了,还怕找不到老婆?别说一个钟妹子,比她高级十倍的妹子,都会追着你的屁股来!”
路云和杜辛的话,一句一句地落入林茵的心里。在她的心里掀起一阵阵说不出的酸苦。她没作声,埋头织着毛衣。
杜辛经路云这么一开导,笑了。他用眼睛瞟了林茵一眼,只见这个四十过头的半老徐娘,又病了这么一场,却仍然这样姿色动人。这时,林茵侧身坐在床沿上,脸对着睡得正香的冬冬,头微微低着,在织着毛衣。杜辛的眼光瞟过去,只看到她的半张脸。但是,那画一般的耳朵,那白白的脖颈,以及那丰满的胸脯,都给他无穷的魅力。他心里想:路云真有一手,过去是岳毛脸的一个小小的秘书,如今把岳毛脸怀里的这个大美人也抱过来了。什么时候,自己的怀里才能抱上这么一个大美人呢?姓路的言之有理。要想美人儿到手,必须要有权,有地位。当初,若不是岳峰进了“牛棚”,路云,凭他妈一张“党票”捞上了个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林茵怎么会向路云的怀里扑呀!想到这里,他笑了:
“对对对!你说得有道理,有道理!”他看了看林茵,又补了一句:“当初,要不是看着路老兄当上了副主任,我们林主任怎么会住到这个屋子里来呢?哈哈哈……”
“杜辛,你懂味点!”林茵一脸绯红,气愤地盯了杜辛一眼,心里,如泡在滚油锅里,难受极了!
路云也生气地盯着杜辛,但没有说话。尽管路云和林茵,职位都比这小子高,但是,杜辛凭着自己贴出了全矿第一张大字报,又是“赤色兵团”的头头,造反资格老,在他们面前说话,常常十分放肆。路云心里,当然厌恶他。然而,他还不能把他抛掉。时间还没有到呵!特别是当前,许多事情要靠他去办,自己离不开他呵!他只好把这口气咽下去了。
“我走了”。
杜辛闹了个没趣,立起身来,准备离去。
“不,慢点。”路云喊住杜辛,“正事还没有说哩!”
“什么正事?”
“难道你能长久憋住这么一口气在心里?”
杜辛莫名其妙地搔着脑壳,没听懂。
“我们不光忍让,要积极收集材料,创造条件!”路云恨恨地说。
“创造什么条件?”
“一时打他不倒,也要千方百计地把他赶跑。”
“是说岳毛脸?”
“对!”
这时,坐在床边平静地织着毛衣的林茵,条件反射般地偏过头来,看了路云和杜辛一眼,只见俩人一副杀气腾腾的脸色,她心里一紧,涌上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她把头埋下去了,埋得更低了。岳峰刚回矿时,她真想把他轰走,或者自己离开。现在,她的思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了。她不愿意和岳峰呆在一个矿,但却又不愿意看到别人把他轰出金鹿峰,她不想听到岳峰的名字,这个名字却又偏要涌上她的心来。唉,复杂的女人呵,有着复杂的心思。
“怎么动手?”杜辛问。
“在背后捅他的乱子!”
“好!怎么捅?”
路云没有马上答话,看了看表,已是十点多钟了。然而,他决心连夜开个会议,于是,他对杜辛说:“河潭里的船还在?”
“在!”杜辛答道。
“我们要恢复这红船上的活动!”
“到船上开会?”
“对。”
“什么时候?”
“马上。你去找一找我们那几个人。我去把汪然也牵来。”
“好!”
他俩同时出了门。很快,他俩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林茵手里的毛衣和编毛衣的针,一齐落到了地下。她抬着头,呆呆地望着门外那漆黑的夜空。心里,惆怅,迷惘,奔腾着痛苦的思潮……
“汪主任!汪主任!”
汪然抱着发胀的脑袋,刚刚躺到床上,外面就有人叫起来了。他掀开蚊帐,伸出头去细听,是路云。不敢怠慢,赶忙爬起床来。
“你躺下吧。”
妻子胡波一把按住他,自己翻身下床了。这女人中等身材,瓜子形脸庞,长得有几分姿色,又很讲究打扮。虽然近四十岁了,又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但看上去,刚刚三十岁的样子。剪着一个很时髦的包菜头。尽管奶了三个孩子,而且最小的孩子也已经上学了,但她仍然紧紧地戴着乳罩,使两个乳房高高地突起在胸前,把身段装饰得挺丰满,挺有曲线美。她是个医生,加上又是富家出身,对养身之道是颇有研究的。汪然经她的精心训练,一切生活都变得有规律。今天他参加供销科一个会,晚下了两个小时的班,胡波真痛心呀!现在都快十一点钟了,又来喊他有什么事?她听得出,这是路云的声音。这个路云,不好惹呀,她只好拖着鞋子,起来开门。
“谁呀?”
“胡大夫,是我。”
“哟,是咱们的路书记呀。”胡波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许多人都误以为她是北方人哩!其实,她是汪然南下后找上的一个湘中山城的妙龄女郎。和汪然结婚的时候,她才刚刚初中毕业,一十七岁。婚后,汪然送她去上了几年医学专科学校,现在是矿职工医院医道颇高的老医生了。
她是个脑子灵活的女人。对路云的夜半来访,尽管心里不高兴,但她善于给人一种表面的东西。这时,门还没有拉开,笑声和奉承话先送出门了:
“路书记,忙到这么晚还没有休息呀!真是全心全意干革命啦!”
“胡医生,我这样做,只怕是背着磨子唱戏,费力不讨好呀!”
门开了,胡波在睡衣上披一件褂子,笑嘻嘻地迎着路云:
“你刚才说什么来呐,你这个鬼呀!”看来,胡波听明白路云的话中话了。
“不是吗?我一来,妨碍你们睡觉,你不恨我吗?”路云也笑了。
“你呀,”胡波伸手指了指路云,“是一个夜巡鬼!哈哈哈……快进屋吧。”
“怎么?汪主任睡了?”路云收住笑声,问。
“是呀!刚才散会回来,血压又高了。病啦!”胡波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去给路云倒茶。
汪然从床欠起身来,礼节性地向路云点点头。
“厉害吗?汪主任。”路云关切地往床前走来。
“你坐,你坐。”汪然连连摆手,“我这是老毛病了,问题不大,不大。”
“汪主任的革命精神是很可佳的,长期带病坚持工作。”
路云心事重重地回到座位上。
“老路,你这时候来,找我有什么急事吧?”汪然问。
“唉!按理,应该让你好好休息。可是,情况紧急,不能不打扰你,想请你去参加一个会。”
“这么晚了还开会?”胡波插过嘴来,发表高论。“要注意劳逸结合呵!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是一个医生,有责任督促你们这些领导同志休息好呀!”
胡波说着,微微地朝路云笑了笑。上了年纪了,笑起来,她两腮上那个浅浅的酒窝,还是那么清晰地显露出来。
“胡医生,我也实在不忍心让汪主任这样的老革命没日没夜的忙。现在,岳书记回来了,我做不得主了。别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却来了个老官上任三把火!”
“老岳要召集会议?”汪然欠起身来问。
“是呀!”
“好吧。”汪然缓缓地坐了起来。
“看你!”胡波一把将汪然按住。心里真恼火这个岳峰。他这样干,自己图了个什么?“文化大革命”吃的苦头还少吗?甚至连老婆也到人家怀里去了。现在刚回矿复职,又把大家弄得睡不好一个舒心觉。真是!她是个体贴丈夫的好女人。尽管汪然比她大十多岁,但是,她心不野,不象林茵,岳峰不能满足她,她抱人家的脖子去了。这时,她真不希望汪然又泡到那惹是生非的会议中去。于是,她恳求地对路云说:“路书记,能不能请你替老汪向岳书记请个假?”
“老岳是汪主任的老战友了,他的脾气你们都了解呀!”
“我去,我去!”汪然连连说。
胡波怔怔地望着路云,没有吱声。
汪然下了床,穿好了衣服,准备同路云一起推门出去。胡波连忙拉住他:“吃片药再走!”
汪然接过药片,仰头喝了一口开水,把药片送下喉去了。
一拉开门,风呼呼地灌了进来。风大了,深秋的夜晚很冷呀。胡波又连忙给汪然披了一件夹衣。这才站在门口,望着两个影子,在夜色里渐渐远去。
“唉!”
在门口站立了好一阵,胡波才长长地叹息一声,把门关上,重重地坐在床沿上。矛盾、苦恼纠缠着这个女人。
路云和汪然,一前一后,穿过一块水泥球坪,上了矿区公路。
秋夜的山风,颇有寒意。汪然虽然披了一件夹衣,身子仍然觉得冷。上了年纪,平时又锻炼不多,御寒能力差了呵。夜空在变幻着,夜幕刚落下的时候,天空象碧玉般清晰透明,星星如珍珠般耀眼闪光。现在,几片乌云在天空游动,星星时隐时现了。
“老路,老岳要开啥会呀?”走了一段闷路,汪然问。
“不,我们开会。”
“我们?”汪然感到愕然。
“对!”
路云吐出一个“对”字,侧脸瞟了汪然一眼,那眼神好象是说,不要忘了,你是怎么站出来工作的,是怎么保住这个副主任的。
汪然的心隐隐一阵发酸,耸了耸眼镜,问:“什么我们呀?”
“汪主任,你应该明白了。”路云又瞟了汪然一眼。
汪然没有作声,停住脚步,犹豫地望着路云:“在哪开?”
“黑狼潭。开红船会议。”
“这……”汪然搔了搔头,提醒地说:“老路,你已经是副书记了。”
“是呵!要是就个人利益来说,当了个县团级单位的党委副书记,出门有小车,住房又漂亮,应该是满足了。可是,老汪呵,我们造反难道是为了个人捞个一官半职吗?这样,目光太短浅了,太自私了呵!我们要把血洒在***的革命路线上。谁要在金鹿峰翻文化大革命的案,复辟资本主义,我们就要和谁拼到底。你是个老革命了,这些道理比我知道得多呀!”
“可是,老岳是上级派回来的呵!”汪然说。
“不错,上级派他回来,是让他执行***的革命路线的!可是,他却……”
他们谈着走着,走着谈着,不知不觉离开了公路,走到了河边。他们沿着河岸小路,继续前行。这里,没了路灯,月亮,又一时被乌云遮住了。深度近视眼的汪然,迈不开步了。汪然又停住了脚步。
“老路,你们真的要和老岳干了呀?”
“不,是我们!你不要老是把你划出去。当初……”
路云看看汪然,伸出一只手来,想牵着他走。
“我不参加这个会了吧?”
河边,风更大了,汪然不禁打起哆嗦来。
“老汪,你不要坐在鼓里,以为岳峰是你的老战友,你这个副主任就保住了。文化大革命中,你推卸责任,什么都往他身上塞,弄得他……他能放过你吗?不要做梦了。”
汪然沉默着。终于,他被路云牵着走上了河岸。风很大,夜很黑。汪然脚步沉重,耳朵里嗡嗡轰响。
“哈哈哈……”
一片狂笑声,随着河风飘来。这时,飞龙河那灰茫茫的黑狼潭上,靠岸挽着一只小船。一点暗淡的灯光,在河风里摇晃。汪然见到河潭上的小船,痴呆地站住了。
“走呀!”路云催他。
汪然没有答话,没有动。一阵风扑过来,他颤动了一下身子。
“走呀!”路云又一次催他。
“是老路吧?”
突然,河岸上走过来两个人。借着星光,听着口音,路云认出是岳峰和罗先敏。他的心不禁一抖动,想:这么晚了,他们还呆在河边干啥?莫非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妈的!怎么办?
“呵,还有老汪呀!”
岳峰和罗先敏来到路云和汪然的面前了。汪然慌了,紧张得双手发抖,好在夜色很黑,对方看不出来。路云毕竟脑瓜子灵活些,他怔了一下后,立即先发制人地问:“岳书记,罗总,这么晚了,你们到哪里去呀?”
“哈哈,老汪,我是领着副指挥长来拜见你这位指挥长呀!”
汪然仍在惊讶中,连连“嗯”了两下,没有答话。
“你们到哪里去呀?”岳峰问。
“正是来找你们呀!听说你们到红枫岭工区去了。所以……局里又在催,硃山井得赶快动工呀!”路云抢先答道。
汪然这才缓过气来,点着头说;“是呀,是呀!是不是开个动员大会,干起来算了。”
“好呵!我们想到一起了!”岳峰握着汪然的手。
这时,路云向罗先敏伸出手去:“罗总,欢迎你出来工作。”
“谢谢!谢谢!”罗先敏连连点头。
刚才,岳峰和罗先敏从红枫岭工区归来。下午和晚上,他们在工人中走走,听听大伙对硃山井建井方案的意见。同志们的情绪高极了,主意也很多。他们的话,不光是给人以精神上的鼓舞,而且给人以智慧上的启迪。一路上,岳峰和罗先敏商量,决定连夜敲开汪然的门,邀他明天一起下基层。没想到,事情这么巧,在河岸上碰上了。
“老路,明天晚上,是不是开个党委会,研究一下殊山井开工的动员问题?”
“好呀。”
“那明天请你准备一下,晚上召集会议。我想和老汪、老罗到基层去走走,听听工人们的意见。今晚上不早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说完,岳峰拉着汪然的手,领头走了。路云的心里直叫苦骂娘,可是没有办法,只好同罗先敏一起,跟在岳峰和汪然的后头,往回走去。这时,黑狼潭小船上的昏黄的灯光,还鬼火似的在河面上闪闪烁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