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娴韬脚步匆匆地来到病房外面走廊里接电话。刚听两句,她瘦小的手抖动起来,方正的脸膛,变得惨白,声音也嘶哑起来。
“什么?塌了?……全砸烂了。唉!好,好……我马上回来,马上回来。”
撂下话筒,她一阵碎步来到罗先敏的病床前。为了不让老头子听了伤心,她没有说出电话中的内容,只含糊地说:“我回去一趟,就来。”接着,她又托咐一位能走动的病友,帮助照料一下老头子,就匆匆离开了医院。
刚走出医院的大门,这个坚强的女性,便伤心地落下了眼泪。那一年,罗先敏被“革命群众”揪了出来,不久,他们被勒令搬家了。新居就是这个公共厕所旁边的装工具用的破烂房子。几堵墙壁都裂了,有的裂缝竟有一寸多宽。供销科担心房子倒塌压坏了工具,把工具搬到了另一处地方。福利科准备对这栋房子进行大修。可是,工具搬出来后,计划突然变了,房子不修了,强令罗先敏搬进去住。他们怕压坏工具,却不怕压坏人。早些时候,做伙房用的那间房子的后墙,开裂得更厉害了。孙娴韬去找福利科,潘大礼眼睛一斜,双手一摊,说:“不要挑精拣肥了吧?要不,你去找路书记说说,让他通知我们一下。”孙娴韬又立即找到了路云,路云正忙着在桌上写什么,抬起头来,见是她,便说:“修房子的事,找福利科去吧。”把她推了出来了。孙娴韬受了一顿气,回到家里,倒在床上病了两天。前些天,连日暴雨,伙房的裂缝更大了。终于倒塌了,打坏了炉灶,砸烂了锅碗。
孙娴韬急匆匆地走着。远远地,她看到房后,砖头、瓦片堆了一地。一个驼背老头,正带着两个年轻人,搬砖弄浆,在砌着新墙。她寒冷的心胸不禁一热,呵!又是这个老铁头。这些年,这个老头顶着寒风,护着他们一家,吃了不少亏,现在又……唉!真好的一个老头呵!
老铁头,十四岁下井,在矿井里滚了三十多年。工作面上,掘进垱头,他什么样的风浪没有见过?什么样的险关没有闯过?这个老矿工,有着极其丰富的实践经验呀!全矿,就只有他和李八级,是八级井下大工。一九六四年,岳峰提议成立老工人顾问组,做矿党委抓生产、管企业的“参谋部”。老铁头也被请进了顾问组。风云变幻的年代来了,不要技术,不要科学,不要知识,不要党了。当路云在花石井搞挂羊头卖狗肉的“设计革命”时,他当面和路云争过,把一些工程师、技术员扫地出门时,他指着路云的鼻子骂过;就是在罗先敏长期交群众监督劳动的事上,他也站出来闹过。本来,这个声称最支持“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人的路云,对老铁头这种“角”和“刺”,却大为恼火。最后,把这个目不识丁的老矿工也“打倒”了,和技术员们一道,一起赶出了矿部办公大楼,安排他当了司炉工……
天,慢慢地黑尽了。秋夜,繁星灿烂。月亮还没有出来,星光格外地明亮。沿河来的风,清凉,湿润。哪位热心的同志,为这个“施工场”拉来了电灯。雪亮的电灯下,“工程”在进行紧张的收尾工作。
孙娴韬从邻居那里提来了一壶清凉的茶,一杯一杯送到这帮临时砌工的手里。
老铁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接过孙娴韬递来的凉茶,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喝着……
突然,前面响过来一阵脚步声。老铁头抬头望去,只见岳峰大步走来了。
“怎么?房塌了?”
岳峰急步上前,登上了房顶,一边和老铁头一道盖着瓦片,一边急切地问道:“谁的家?听说罗先敏也搬到这边来了?”
“哈哈……”老铁头也有笑的时候。他头一回这样开心地笑了,“这就是罗!”
“老岳。”
房顶下,有人低声地喊他。岳峰敏锐的目光,已经看到了喊他的人,忙答:“老孙。”
很快,“工程”结束了。孙娴韬感激地掏出烟来,向大家递去。几个热心的同志,都摇着手,笑着走了。
“怎么不叫福利科修缮队来修?”
“唉。”孙娴韬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
岳峰沉默了。自然,从回矿后自己的切身体会中,他完全明白了。这时,老铁头拍打了一下手上的尘土,推门走进“新房”内。他见灶也打坏了,忙又摸起了砖头。
“老铁呀,你累了一整天了,回去休息吧。这里,我来收拾。”岳峰说。
“老岳,你也走吧。谢谢大家。”孙娴韬说,“这灶,等我儿子回来再砌了。”
“为什么?”
“太难为你们了!”
“哈哈……这是哪里话呀?”岳峰仰头笑了。“来,我们修灶。修好灶,生旺火,烧壶开水,我们一起来喝杯热茶!”
岳峰和老铁头,摸起砖头,叮叮地干开了。
刚修好的炉灶,很湿。火,不容易生燃。孙娴韬从邻家夹来两砣燃得正旺的红煤球,又添上新煤。然后,打了一壶泉水,放到了新升燃的炉火上。
屋里,灯光雪亮。岳峰拍打拍打手上的砂土,打量着这间矮小的房子。整个房间不到十四平方米大,架了两个铺,放了一张小方桌,就所剩无几了。老铁头站在岳峰身边,含着一个新买的烟斗,狠狠地吸着,大口大口的烟雾从嘴里喷出来,绕着他的脑袋飘动。一会儿,一锅烟吸完了,他将木烟斗在床脚上敲着烟灰,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岳,你看清楚了吗?”
岳峰用深沉的目光盯着老铁头。心间,突地迸发出一丛火花。他走近老铁头一步,说:“请你将潘大礼给我找来,好吗?”
老铁头没有吱声,呼地立起身来,朝门边走去了。他正要伸手拉门,门却先开了。
“妈!”
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妹子出现在门口。这是罗先敏的最小的姑娘华华。去农村插队劳动几年了。黝黑的脸膛,透出一种健康的美。裤筒挽着,光着脚丫,腿肚子上还沾满了泥点子,一定是在田间劳动,听到爸爸负伤的消息,匆忙赶回来的。
老铁头在门口站住了。
一声“妈”出口,推开门来,出现在面前的却不是“妈”,姑娘尬尴了,不好意思地冲老铁头笑笑,改口叫道:“铁大伯。”
老铁头浅浅地笑了笑。
“华华,回来了?还认识我不?”岳峰迎上来了。
“岳叔叔,你回来了呀?”姑娘也感到很吃惊。
“怎么?不欢迎?”
“我可没资格说欢迎和不欢迎呀,我又不是金鹿峰的人了。”
“好一张厉害的嘴巴!”
“我妈呢?”华华改口问道,“去医院了吧?”
孙娴韬闻声从伙房里走出来了:“华华,你听到消息了?”
“消息晚到几天了。”姑娘点点头,急切地问:“爸的伤重不重?”
“现在问题不大了。”孙娴韬平静地说,“来,帮妈生火。”
“怎么?烧不燃?”岳峰连忙转过身问。
“是呀,灶湿呀!”
“湿灶怕大火。华华,多找些干柴来,烧起大火,把灶烧干,煤球就会燃了。”
老铁头跨门而去。孙娴韬追在后面连连喊:“喝了茶再走呀!”
老铁头“嗯”了一下,径直走了。岳峰望着老人的背影,代替老铁头回答孙娴韬说:
“他出去一下,等会要来喝茶的。”
灶房里,响起了劈哩华拉的劈柴的声音。
“华华,下乡几年了?”岳峰一边劈柴,一边问。
“六年。”
“在农村生活惯了吗?”
“什么惯不惯,不惯也得惯。”
“有牢骚呀?”
“因为我是人,不是动物。”
“这话啥意思?”
“人有思维活动啦!要想问题啦!有门儿的,一个一个都走了。还说农村大有前途,大有希望。有前途,有希望的地方,就是没人愿意去。”
怎么来回答姑娘的话呢?如何来教育这位青年人呢?岳峰作难了。姑娘的思想不健康,但社会上歪风邪气盛行,姑娘说的都是真实的东西。这,向她作何解释呢?岳峰没有说话了,举起柴刀,拼命地劈着柴。
柴多火焰高。很快地,灶房里火光熊熊。火焰映照着老少两张沉思的脸。
门再度推开了。潘大礼和老铁头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岳书记,老岳,找我有事?”潘大礼走进屋来,恭维地说。脸上堆着笑。
“呵,老潘来了。”岳峰连忙从伙房里走出来,拍打着手上的尘土。
“你在亲自动手修房呵!”潘大礼一脸愧色地站在岳峰面前。“对罗总,我实在关照不够问心有愧呵!”
岳峰握住潘大礼的手,说:“一是一,二是二。这几天,你们的工作有起色!食堂、澡堂都有变化,工人们的脸上有了笑容。希望你们继续努力。”
“哪里,哪里,这全靠党委的好领导,你对我们的鞭策督促呀!”潘大礼谦逊地笑笑,“今天,不!我这就去叫修缮队……”
“不忙,还是先参观一下吧。”
“……”
潘大礼神经紧张了,那一天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他直愣愣地望着岳峰,岳峰朝这间十四平方米的低矮的房子挥了挥手,不时指指墙上的一条条裂缝。
潘大礼的目光,随着岳峰的手移动着方向。
“有什么观感?”
“……”
潘大礼难堪地笑笑,一时没答上话来。肥胖的脸上,渗出了冷汗。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申辩兼自我批评地说:“当初把罗总往这里赶,而且房子破得很厉害也不修,就强迫他搬来。这尽管是领导上决定的,但我也没有坚决抵制。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请领导批评。我一定在今后的工作中认真改正。这里,我马上安排修……”
“修?”
“对,马上修!”
“能不能调一调?”
“能,能。不过,目前实在没有房子。”
“你上次给我准备的那套呢?已经安排了人吗?”
“还没、没。不过……”潘大礼感到很是为难。
孙娴韬什么时候进来了,见此情景,连忙说:“修一修,我们就住在这里吧。目前矿上房子紧张,老潘也有难处呵!”
“另有安排吗?”
“杜、杜……”潘大礼“杜”了几下,才把意思说出来。原来是杜辛要潘大礼给他留下这套房子,一找到对象,他就要结婚。
“哈哈……”岳峰笑着朝潘大礼摆摆手,“还是让结婚几十年了的老夫妻先住吧!”
“好的。”
潘大礼啄了啄脑壳,正要走出门去,华华在伙房里嚷叫开了:
“水开了!水开了!”
“潘科长,喝了茶再走。”孙娴韬一边挽留潘大礼,一边招呼女儿:“华华,把开水提来。”
华华提着水壶出来了。她动作麻利地往桌子上那早就放好了茶叶的杯子里冲着开水。
“来,自己动手吧。”岳峰带头端了一杯芳香扑鼻的热茶,送到嘴边,吹了吹热气,试探着喝了一口。
一口热茶落肚,岳峰连连赞叹:“味不错!味不错!老孙,这是什么名茶呀?”
“收了多年的陈茶,家乡土产,洞庭君山茶呵!”
“君山?真是名不虚传!老潘,怎么?不喝?”
潘大礼机械地笑笑,从孙娴韬手里接过来一杯茶,慢慢地往嘴边送去。
灶膛里,煤火燃得正旺,火焰山似的灶里,绿中透红的火苗儿窜动着,直往上冲。灶房里,华华刷着锅,洗着米,开始张罗晚饭了。
突然,“”,有人急促地敲着门。
门开了,杜辛仪表堂堂地站在那里:“岳书记,你不是叫通知开党委会讨论硃山矿井会战指挥部领导成员名单吗?人已经到齐了。”
“好!走!”
岳峰连忙放下茶杯,和孙娴韬等打了个招呼,大步跨出门去了。
会议开了一阵了。这间长方形的房子里,弥漫着烟雾,笼罩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刚才,会议一开始,有人就提了杜辛等一串名单。一阵惊震的短暂沉默之后,会议上炸开了一阵激烈的争论。提名者强调培养新生力量,说杜辛是掘进工人出身,有建井的实践经验等等,反驳者有措词挖苦的,也有言语含蓄的,争了个脸红耳赤。有人当然希望这时候岳峰发言。然而,岳峰就是不吭声,他平静地听着大家争论,不时在笔记本上记上点什么。杜辛坐在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埋着头,在本子上作着记录。争论中有人居然不顾他的面子,不指名地奚落他。他心里的火苗直窜,却又不好发作。唉,这些人中,舔岳峰的屁股的还不少呵!尽管这岳毛脸没有发言,他们和姓岳的唱的是一个调子。记下来,把这些话记下来,总有和他们算帐的时候!
会议冷场了。杜辛还在记着那些他认为应该记下,刚才却又没有来得及记下的话。笔尖划在纸上的沙沙声,在冷了场的会议室里听得很清楚。路云就坐在他的对面。他也一直没有发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那张漂亮的面孔,全埋在烟雾里了,这时,杜辛作记录的那沙沙声,一声不漏地落入他的心里。在他听来,这是一支美妙的歌。
“我提一个名吧!”宋乐和把手里的烟头灭掉,扔到烟灰缸,抬起头来了。“指挥长,是不是请汪主任挂帅呀?”
“行呵!”
“要得!”
“同意!”
立即,就有好几个人表态了。
汪然连忙站起来,连连摆着手:“谢谢大家。我这身体,实在挑不起这样重的担子了,请大家另外考虑吧!”
“我看,老汪,你就挂这个帅吧!”这时岳峰抬起头来,清亮的大眼向汪然射过去一束热情的光芒。除了会议开始时他来了个开场白以外,这是他参加会议后说的第一句话。
汪然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摆了摆头,坐下了。在目前的金鹿峰,汪然,是两派人士都能接受的人。于是很快就通过了。其实,大家也知道,他只能挂挂名。那么,实际指挥者谁来担任好呢?大家当然心里有数,都想到了这一个人。可是,天啦,他的头上还重重地扣着一个帽子啦,怎么好提他呢?
“好吧,我说说。”岳峰把笔往本子上一撂,搓了搓手,语气平静地开口了。“前些日子,我们批判总工程师罗先敏,罪名是:他向矿革委会提了一个尽快复建硃山矿井的建议,说他翻文化大革命的案,搞复辟。大家没有想到吧,两个月后,我们都坐到这里开会,研究什么呢?研究如何贯彻省委的指示,复建硃山矿井。这样说,我们都应该受批判呀,都有罪呀!”
说到这里,岳峰的脸闪动了一下,笑了,笑得很痛苦,很严肃。许多人也心情复杂地跟着笑了。会议开得多么艰难呵!
岳峰站起来了,拉开他带来的那个小兜,从中提出那个手帕包着的小包包,解开来给大家看看。
“煤碴,都认识吧?”
干煤矿的人,谁不认识这煤碴呢?然而,大家都不明白岳峰要拿来干什么了。一双双眼睛,都放出了异样的光芒,望着岳峰。
“这,是我为这个会议准备的发言稿!”
“发言稿?”大家更困惑了。
“让我说一段锅炉司炉工对我说的话吧!他说,一个司炉工,就是要让每一块煤块,都燃尽,发出全部的光和热。细想想,我们这些党的负责干部,也是司炉工,司的是人才之炉。我们的责任,就是要让每一个人才,在社会主义的大炉子里,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发出全部的光和热。何况罗先敏同志,还不是一块煤碴,而是一块优质煤?我们再长期把他丢到社会主义火炉之外,是一种耻辱!”岳峰越说越激动了,脸腮上的一根根胡茬茬,不住地闪动着。“早几天,我们专门开会研究了罗先敏的材料,没有一条可信的证据。给他扣的帽子,实际上都不存在。因此,在这次党委会议上,我提议,不但立即恢复罗先敏同志的党组织生活,而且请他担任复建硃山矿井指挥部的副指挥长,协助汪然同志领导好这个矿井的建设!”
岳峰的这番话,如同六月的雷,轰响在大家的心里。会场里先是出奇的静,几十秒后,又象火山爆发般地“蹦”出一个个声音来:
“我同意!”宋乐和首先说。
“中!”这是一个河南口音。这个南方的煤矿上,有许多北方干部。
钟志毅也站起来了,声音有点激动:“老岳,你说出了我们早就想说的话!”
“我没意见。”汪然也表态了。
“老路,你看呢?”
见路云没有吭声,岳峰点名问他。
“老书记,这事你定吧。”路云浅浅地笑笑,不明朗地表示自己的态度。
杜辛的笔尖,在记录本上飞快地动着。他额头上,渗出来一层细细的汗珠。
“老岳,就这么定吧,你代表党委找罗总谈话吧!”钟志毅的嗓子都变调了。
岳峰从容地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