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饺的味道实在美,岳峰多年没有吃到这样可口的饺子了。他接过燕燕送过来的一大碗饺子,美美地吃了两个。渐渐地,他的嘴巴子就动的慢了,最后,手里的筷子也撂下来了。
“怎么?味道不好?”薛世贞是个细心婆婆,看到岳峰才吃了三几个饺子就放下了筷子,赶忙过来问。
哪里是味道不好呀!是岳峰的思想已跑到别处去了。在这种风雨年头,他走马上任,重返金鹿峰。上级的信任,群众的期望,都重重地压在他的肩上。他一回矿,路云经常挂一脸笑容走进他的办公室,这个问题请他指示,那个文件要他签发。处处表现得特别尊敬他这位“老书记”。许多他根本不了解的,过去留下的棘手的问题,都推到他面前来了。这是干什么呀!有时,他真想动气,痛快地发一通火,但是,他忍住了。
随着岳峰返回金鹿峰,殊山矿井要复建的风,在全矿吹开了。现在,这个八千口子的大矿,每一个角落都在谈论这件事。复建硃山井,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重要话题。干部,工人,大家都在看,看岳峰如何动作。路云,是用这个硃山矿井把你打倒的。现在,路云仍在台上,设计这个井的总工程师罗先敏,仍然以此为罪状,在交群众监督劳动,这是“文化大革命”的战果呵,“文化大革命”的案,谁敢翻呵!这是一块大绊脚石,你不搬它,绊你的脚,你搬它,又会砸你的脚,看你岳峰怎么办?
经过左思右想,岳峰决心朝这石块踢一脚,朝这个马蜂窝捅一下,不能不讲个是非,就不明不白地动工复建,那样,工人、干部思想不清,目标不明,矿井也必然建不好。但是,采取什么方法来分这个是非,来捅这个马蜂窝呢?左不行,右也不行,这个政治上十分成熟的老干部,也为难了。
“老岳呀,你这是着了什么魔呀”!笑婆婆用筷子头点到岳峰的鼻尖上说。
“爸,有啥事,吃了饺子再考虑吧。”燕燕也对岳峰说。
岳峰一惊,“醒”来了。他苦苦地笑笑,送一个饺子到口里。嘴巴动几下,觉得这饺子的味道变了,不象刚才那么可口了。他终于放下碗,站起身来了:“你们慢慢吃。”
“你?”
“我去看一个地方。”
“吃饱了?”笑婆婆望着他。
“吃饱再去忙呀!”燕燕望着他。海涛、跳跳、雀雀全都望着他。只有老铁头,头没有抬,身子没有动,继续埋头在吃他的饺子。
“爸,看什么地方?”燕燕追问。
岳峰没有作答。离矿六年了,一切熟悉的都陌生了。他多么想马上把这个陌生的都变得熟悉!目前,他太需要时间了,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他决心去看看那个被封闭了八年的矿井。
这时,老铁头吃完了最后一个饺子,从容地站了起来;走到岳峰面前说:“走。”
“你?”岳峰异样地望着这位老矿工。
“我带你去。”
“你晓得我要去哪?”
老铁头“嗯”了一下,埋着头,反剪着手,劲冲冲地走出门去了。岳峰也没有再问了,跟在他的身后,匆匆迈动着脚步。
他们沿着一条盘山而上的简易公路,朝山上走去。老铁头领着他往这条路上走,岳峰心里就涌动一种热辣辣的东西了。呵,这个老头儿的眼睛,真厉害呵!是的,自己要到那里去,要去看看那个井口。
已是傍晚时分,山风大了。扑在脸上,凉凉的。岳峰此刻的思绪,象这山风一样,漫天窜动……
一九六五年冬,我们祖国的上空,已是乱云翻滚了。硃山矿井,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动工的。矿区添建新井,工人们个个劲头子蛮足。工程进度很快,只短短四个月,大断面的全岩主平巷,就掘进了五百多米。这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掘进队一个平日旷工最多的、人称“杜少爷”的青年工人杜辛,“冲杀”出来,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矛头直指总工程师罗先敏和他设计的那个殊山矿井的建井方案。叫喊什么罗先敏夫妇是“喝美国牛奶长大的”,大有里通帝国主义之嫌,是国民党的兵,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是资本家的走狗,是牛鬼蛇神。殊山矿井的建井方案,崇洋媚外,少慢差费,爬行主义,浸透了对美国干爸爸的感情……几天之后,“炮火”轰到了岳峰的头上。批判大会上,他们要岳峰签字封闭这个井。岳峰接过笔来,疾书八字:开发矿业,造福于民。
岳峰这样做的结果,凡是经过这场“革命”的人,都是猜得着的了。这以后不久,闻名全矿的“铁杆路”,采取了一个爆炸式的革命行动,反戈一击了。谁都不想自己变成孤家寡人。路云“杀”了出来,自然受到了对方热烈的欢迎。随着路云抛出的一批过硬的“材料”,岳峰被投进了“牛棚”。硃山矿井终于被封掉了。这里,变成岳峰推行修正主义路线的一个“活教材”,变成宣传路云们“文化大革命”伟大功绩的一块“丰碑”,供人参观学习了。
眼前出现了一个青石垒成的石洞。他俩不觉来到了硃山矿井井口。井口上端,那块刻着“硃山矿井”四个大字的石头,被一层水泥封盖了。水泥上面,用红油漆描着五个字:路线教育洞。从洞里延伸出来的两排电机车铁轨,被扒掉了。那铺满青石子的路基两侧,乱石空隙里,长满了茅草。当年兴建在井口的几处建筑,被陆续拆掉了。只留下原先做充电房的那栋红砖房,做了金鹿峰煤矿“文化大革命”战果展览室。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图表,照片和实物,集中宣传路云们的赫赫功绩。
岳峰默默地走到井口,又默默地走到那展览室前。这两年,来这里“参观”和上“路线教育课”的人少了。这个热闹一时的地方,冷落了。门锁着,窗户上爬满了蜘蛛网。岳峰在“金鹿峰煤矿文化大革命战果展览室”的木牌下,默默地站了一阵,便缓步向井口走去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思绪,扰乱着岳峰的心。他感到心很沉重,象骤然间在心头压上了一块石板一样,吐气都似乎有点困难了。老铁头反剪着手,从岳峰的前头落到了岳峰的后头。
两人同时踏着乱草,向井口走来。
“八年了!”岳峰无限感慨,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要是没贴这个封条,矿井已投产了好几年,为国家出了几百万吨煤了!”老铁头完全理解岳峰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不禁弯腰拾起一块石子,对着那“路线教育洞”五个字,狠狠地砸去,“老岳,快把这张封条揭掉吧!”
“嘣”的一声,石子砸在“洞”字上,又弹回来了。岳峰的心猛地一动,一层一层波浪在他的心海里荡漾开了。
突然,黑咕隆咚的洞里,亮起了两个光点。还不时传出叮叮的敲击声。光点向外流动,渐渐地近了。
“谁在洞里?”岳峰侧转头去,问老铁头。
老铁头眯起眼睛笑笑,暂时没有回答。
“老岳!”
“岳书记!”
一前一后两盏灯光流出了井口,钟志毅和李八级从洞内走了出来。
“你们提前行动了呵!”岳峰笑笑,问:“巷道怎么样?垮得不多吧?”
“五百二十三米,一米没垮。”
“真的吗?”
“真的。”
“八年风雨,没人维护,它还这么坚实,真不简单啦!”岳峰很是感慨。
“这回你可闹了点官僚主义呀!”钟志毅笑笑说。
“那……一定是……”一盏灯,点亮在岳峰心头,他赶忙上前,伸手和这三位老工人紧紧相握,感情冲动地说:“真要好好感谢你们啦!”
钟志毅和李八级两双粗壮的手,和岳峰的手先后相握。此刻,没有风,树不摇,草不动。然而,这些老人的心胸里,却是一个喧腾的世界。感情的潮水,在翻波滚浪呵!八年,二千多个日日夜夜啦,他们头上的矿灯,闪动在这个封存的矿井里,象爱护自己最珍贵的家产一样,爱护着这个矿井。三个老人,有时结伴进洞,有时轮流值班,用一颗矿工爱矿山的心,暗暗地维护着它……
他们忘不了封井的那一天。“批判大会”开过后,已是夕阳西下了。老铁头没有回家吃饭,空着肚皮,披着晚霞向井口走来。远远地,他看到有人从井筒里扛些木头,钢钎上来,准备搬回家去,这个平日言语不多的老人,此刻简直象一头愤怒的狮子,吼叫着扑上前去:“放下!你给我放下!”
扛木头的是个青年,他哪肯买这个老头的帐?眼睛一斜,轻蔑地说:“你不要狗咬耗子!”说完,扛起木头,继续往前走。
老铁头气得脸色变紫,飞跑着追上去,扭住了那人的胳膊,硬是把木头拉下来。那青年红着眼,扑过来和他扭打开来。老铁头个子小,又上了年纪,怎么斗得过这个水牛般青年呵!眼看老铁头就要吃亏,这时,钟志毅和李八级咚咚地跑来了,把这个为贪便宜而红了眼的青年拉开,好好地训斥了一顿。
那青年灰溜溜地走了。三个老人抬着木头,默默地走到了井口。夕阳西坠,晚霞消失了,他们仍然没有离开这里。几点寒星,睁大眼睛望着这三个痛心地沉默在井口的老人。
“老哥,”突然,平日很难开口的老铁头,这时用手捅了钟志毅和李八级,沉重地说:“我们把它接管过来吧!”
“接管?”李八级一时没把老铁头的意思闹明白。
“嗯。他们不要了,我们要。”
“好,”钟志毅说,“他们这样败家,我们心里痛呀!”
“我就不信,这个井就这样趴下了。”
“走,进去看看。”
三个老人提着矿灯进洞了。井巷里,象打了败仗的战场一样,工具、材料丢得乱七八糟。老头子们的心象被一只大手揪了一把似的,疼痛难忍。第二天,他们忙乎了一整天,把该捡拾的工具捡拾上来,把有用的材料运出了井。此后,他们三人轮流值班,每星期进一次洞,带着镐头,认真整理,检查一遍。哪里松动了,他们立即动手整治整治。有时带点水泥下去粘一粘,垒一垒。水沟里的残泥污垢,及时清出来。哪一块盖板坏了,连忙补好……一些小伙子笑他们:“这井封了,领头兴建这个井的书记、总工程师都打倒了,你们还费什么傻劲呀!”听到这样话,老铁头不吭声,李八级不理睬,钟志毅可沉不住气,眼睛一鼓,一副拼老命的样子,吼道:“老子偏要费这个傻劲,当当这个傻子!我就不信,社会主义搁下不搞了。总有一天,这个井会兴建!”
讲是这样讲,他们的心里也在噔着呵!这个井,还会不会建呢?一年过去了,没有信息。井口前面,倒办起了一个“文化大革命战果展览室”,不时有人到这里来“取经”。三年过去了,来这里“取经”的渐渐少了,但矿井前面的“战果展览室”,仍然如同一座庙宇一样耸立在这里。五年过去了,井口前面被拔掉铁轨的电机车道路基上的石子缝缝里,长满了青草,最后石子全部被青草盖住了。矿井,仍然没有复建的消息。看来,建井真没有指望了,老头们的心,象塞进了铅铊,沉得很啦!一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里,他们结伴走进井筒,坐在垱头上,打着商量。
“莫不是被这帮毛小子讲准了,我们是在费傻劲呵!”钟志毅音调沉沉地说。
“他们没有事做了,把死了几千年的孔夫子也搬出来开批判会了。”
“这样折腾下去,何时是个头呵!”
“好吧,下个星期天,我们就别来了。两位老哥,那天到我家来喝杯米酒。”钟志毅向李八级和老铁头发出邀请。然后,三个人静静地走出了矿井。
星期天很快就到了,钟志毅认真地准备了一番,称了肉,买了鱼,杀了鸡,他和老伴一起忙。一样一样的菜都做好了,时间也过了十二点了,就是不见这两位老伙计来。怎么搞的,讲得好好的,今天来我家喝杯米酒,为什么不来了呢?他同时打发两个孩子分别去喊李八级和老铁头,很快孩子们就回来,都说不在家。这可怪啦,这两个老家伙哪里去了呢?
钟志毅的心动了一下,吩咐老伴把饭菜暂时收起,他自己出门来了。他没有到哪一个的家里去,径直朝硃山井井口走来了,刚走到井口,果然看到有两盏矿灯从井巷里闪了出来。
“你们!”钟志毅心情沉重地吐出这两个字,再也说不出什么了,许多许多的话,哽住在喉咙里。
“老哥,你也来了?”李八级说。
“我在家里等你们来喝酒,左等不到,右等不到……”
“这个井,从心里抹不掉呵!”这时,老铁头也动情了。
“我看,还是一切照旧吧!我们轮流来维护。我就不信,这个井就不建了!”李八级说。
“好,好。”钟志毅连忙应承,然后拉住他俩的手,说:“走,到我家喝酒去!”
从此,他们又轮流来维护这个井的井巷了。飞龙河水,奔腾着流向大海,送走了冬天,又接来春天。一晃,八年过去了。前几天,随着岳峰的返矿,省委批准复建硃山井的消息传遍了全矿。老铁头怎么也睡不着,天才麻麻亮,就翻身起床了,领了盏矿灯,带了把扫把,给这五百多米井巷来了个大扫除。
“走,进去看看,请你检查验收。”钟志毅拉着岳峰的手,这样说。
两盏矿灯,四双脚板,进了井巷。岳峰跟在钟志毅身后,踏着他的脚步走。突然,他记起了一件事,说:“老钟,星期天有空吗?”
“有呀!上家来喝杯米酒吗?”
“行呀!真想喝你婆婆这双巧手酿制的米酒呀。”
“那好,我在家里等你。好多话想对你说说。”
“咱们哥俩好好聊聊。”
越往里走,洞子里越来越暗了。刚进来的时候,洞口泻进来一缕白光,洞壁、洞顶用水泥垒砌的石块,不时隐约可见。矿灯的作用也似乎不大。现在,矿灯的作用发挥出来了。他们踏着矿灯的光团往里走。矿井封闭八年了,洞内仍然挺干净,好象刚刚扫过一样。水沟里没有积水淤泥,洞壁上没有灰尘。铺在矿车道上的铁轨,年久未用,生锈了。矿灯的光团,在洞壁、洞顶上晃动。一块块四四方方的青石,被水泥粘连在一起,牢固坚实。洞子保存得这样完好,倾注了这些老矿工多少心血!
多么好的老人呵!这是地层下的星光!岳峰看到井巷保护得这样好,心里很是激动。这样的老矿工,是我们矿山用任何价钱也买不到的财富呀!
“老哥们呀,真要好好感谢你们!”
“不,首先要感谢你!”钟志毅晃了晃头上的矿灯,说。
“谢我?”
“当然喽。要不是你当初严格把守质量关,也不会有今天这个样子呵!要是按他们如今的搞法,早烂掉了。”老铁头发表他的见解了。
“百年大计,质量第一。这是用鲜血换来的教训。矿井动工复建后,我们仍然要坚持这一条!”岳峰忍不住发点感慨。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井巷的垱头。最里面的这三十多米没有砌碹就封井了。当年被炸药爆开来的巷壁崭崭齐齐,平平展展。岳峰和三位老矿工,在垱头站了站,调转身子往回走了。
突然,井筒进口处闪进来一盏矿灯,谁进来了呢?他们正猜测间,前面传来了喊声:“老岳!”
“谁?”
“我,是一炮呀。”谢一炮劲冲冲地跑过来了。
“什么事呀?寻到这里来了?”岳峰借着钟志毅的矿灯光,扫了扫这位炮队长。
“问你一句话。”
“说。”
“什么时候动手?”
“啥?”
“这硃山井?”
“怎么?抢任务来了?”岳峰笑了笑,故意逗这位猛虎般的掘进队长。“晚罗!”
“什么?开井先锋队已经调派别的队了?”谢一炮急了。
“就你谢一炮的队能打先锋呀?”
“哈哈……”钟志毅和李八级大笑起来。
“我的炮队长呀,”岳峰收住笑,攀着谢一炮的肩,认真地说。“我们大家一齐努力,积极创造条件,多出点好主意,闹出个切合实际的建井方案来!一炮,你也开动开动机器。”
“我?设计?”
“怎么?害怕了?”
“嘿嘿,这个,这个……”谢一炮向岳峰伸出了那双长年摸风钻的、粗壮的大手。“老粗呵!”
“你呵,不光是当蛮队长,要早日变成一个巧队长!”岳峰鼓动地说。“要是能这样,我在党委会上,投你们一票,请你们来当复建殊山井的先锋队!”
井巷里渐渐地光亮了,他们走到了井口。走出井巷,岳峰侧转头去问钟志毅:“传达省煤炭会议精神、研究复建硃山矿井的党委扩大会议,是不是搬出会议室来开呢?”
“搬到哪里?”钟志毅问。
“现场。”
“这里?”
“你看行不行呢?”
“好呵!”钟志毅猛然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