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晚饭,燕燕决定回家去,把这些日子以来,她一肚子的话,对爸爸说一说。她没有带雀雀,怕这个小家伙在身边碍事。
晚霞,金子般闪亮。霞光,映红了金鹿峰的翠竹青松,映红了飞龙河的碧波绿水。她踏上了河岸;向下游走来。河风,掀动着她的头发,扫拂着她的脸膛。
话,那一肚子的话,怎么对爸爸说呢?她是个大胆、泼辣的姑娘。可是,一触到这个问号上,她的脸热了,心也热了。“不管怎么样,我要妈妈呵!”她终于横了这条心,脚步也就愈迈愈快了。
她插小路来到了岳峰的住舍前。屋前的一丛翠竹,在晚风里摇曳,霞光落在门前的一块块石片镶成的路面上,光闪闪的。门关着,屋里听不到一点动静。
“咦!爸爸还没有回来?妹妹呢,哪里去了?”燕燕这样想着,敲了敲门。
没人开门,没人答话。
“砰!砰砰!”
燕燕又加重了敲门声。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燕燕心里想:天都快黑了,还没有回来?都哪里去了呢?
她仍然不死心。她怕跳跳这死妹子跟她开玩笑,又重重地擂了擂门,并且扯开嗓子喊:“跳跳!跳跳!”
这时,屋里传来了“哎哟!哎哟——”的轻轻哼叫声。
她心里一紧:“跳跳怎么了?”
“跳跳!跳跳!”她大声地喊着。“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哎——哟,哎——哟。”是跳跳在哼叫。
门锁了,燕燕没有钥匙,开不开。她急得在门前连连跺脚。此刻,她真有点恨爸爸了!星期天不在家呆呆,而且到这么晚还没回来。妹妹病了也没有人知道。唉唉,他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燕燕扒到窗子上,朝里望去,跳跳睡在里间,看不甚清楚,隐隐约约地看到,跳跳躺在床上,轻轻地哼叫着。
“跳跳!起来开开门!姐姐来了。”燕燕喊着。
跳跳在床上翻动了一下身子,想爬起来。手刚刚把身子撑起,又“叭”一声倒下去了。她没有力气,站不起来了。
燕燕更急了。这时,天黑了,邻居们都围过来了。“跳跳病了,岳书记还没有回来。快去寻寻岳书记,喊喊医生。”人群里,不知是谁在指挥,许多人打起飞脚走了。
胡波被人喊来了,她肩头上背着一个红十字药箱。脚步轻快地朝这边跑来。可是,岳峰还没有回来。门开不开,人进不去。胡波背着药箱,站在门口。
“哎哟——哎哟——”
屋里传来跳跳有气无力的哼叫声。
“怎么办?怎么办?”
“再去两个人寻岳书记。”人群里又有人在指挥了。
两串重重的脚步声远去了。
天全黑了,屋前坪地里挤了一大群的人。许多人在议论,在谈话,在叹息:
“唉!这个老岳,一天到晚不归屋,女儿病了都不知道。”
“干工作,也得分个上班下班呵!”
“要是燕燕不来,跳跳还不知道怎么样呵!”
“这孩子命大。”
“鸟儿还要垒个窝哩!他不大不小还是个矿党委书记呀,总得顾一顾家呀!”
“难怪林茵……”说这话的人把下面的咽下去了,改口说:“女人有女人的难处呀!”
“唉!这样的好人,应该有人帮他管管家呀!”
“谁愿意来呢?林茵都走了。”
“有的,有的。”一个老婆婆很肯定地说,“就怕他不要。”
“……”
喊岳峰的人去了一批又一批,不见岳峰回来。老铁头,笑婆婆,海涛,伍惠芬等,倒被“喊”来了。这时,门还是没有开开,挤在门口的人越来越多了。
许多人都掏出自己的钥匙来,插进锁孔里捅了捅,没有捅开。这时,有人主张爬窗子,一看,窗子上新装了铁条;有人主张撬门,撬烂了门再修理。这时,一个老婆婆突然想起了:这住房是岳峰一家五八年就住着的老房。后来,矿里建起了新楼房,林茵闹着要换房,岳峰不肯,一直住在这里,直到他进“牛棚”,直到林茵……这次,岳峰回矿后,潘大礼给他准备了一套高标准的住房,他不要,仍然要下了这套旧房子。林茵是不是还有这房子的钥匙呢?于是,她说:“是不是去一个人找一找林茵,她也许有这房子的钥匙。”
“她还保存这房子的钥匙做什么呀!”有人不相信。
“难说呀!”还是有人去找林茵了。
“不!”
突然,燕燕大吼一声,喊住了准备去找林茵的那个人。这时,只见她退后一步,一脚狠狠地踢了过去。
“叭!”
门开了,锁坏了,谁也没有顾及,纷纷向跳跳的床边走来。燕燕一把抱住跳跳,放声哭了起来。电灯光下,只见往日活蹦乱跳的跳跳,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一脸寡白,嘴唇的皮裂了。她发着高烧,已经不省人事了。
“要不要送医院?”有人问胡波。
胡波一时没有回答,她忙打开药箱,一边往跳跳的口腔里插体温表,一边插上听筒,听跳跳的心跳。作完一番紧急检查后,她说:“急性肺炎。我先给她打一针,马上送医院。”
跳跳扑到了海涛的背上。她仍然昏昏沉沉的,不知道她房间里的这一番忙乱。海涛背着她,急匆匆向医院走去,他们身后,跟着燕燕,跟着老铁头,跟着好几个热心人。
笑婆婆和伍惠芬没有走,她们留在这里帮着收拾这间杂乱的房子。
岳峰还没有回来……
一批又一批的人来寻岳峰。喊声,惊动了整个矿区。正在家病休的林茵,刚刚吃过饭就听到有人挨家挨户在寻岳峰。当然没有到她家来。一批走了不久,又来了一批。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路云也还没有回来?她把留给路云的饭菜,热在火边,翻了好几次了。她真想出门去问问,走到门边却又退回来了。她实在缺乏这种勇气,她真不愿意触到岳峰这个名字。然而,她摆不脱,推不走,象影子一样,老是跟着她。
又一批寻老岳的人来了。就在她的窗外碰上一个人,向她打听:“你见到老岳了吗?”
“没呀!”
“哎哟,急死人了,找他不到。”
“什么事呀?”
“他女儿病倒在房里了,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了,却又找不到他,开不开门。”
这句话进入林茵的耳朵里,她全身的肌肉都缩紧了。跳跳病了?什么病?这么严重。她爸爸哪里去了呢?怎么寻不到呢?一连串的向号在她的脑子里闪动。跳跳,她心爱的女儿,爸爸寻不到,妈妈却不好来呀!唉,唉唉,可怜的女儿呵!
猛地,她记起了自己好象还有那间房子的一片钥匙。记得那年和路云结婚,搬到这里来。燕燕领着弟妹硬是不肯过来。不愿离开那间房子。她有意留下了一片钥匙,想经常去看看自己的骨肉,帮他们做一顿好吃的。哪知,不久,燕燕就领着弟妹搬离了那套住舍,住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远远地离开她了。现在,这片钥匙丢到哪里去了呢?她翻开了一个个箱子,拉开了一只只抽屉,慌乱地找着,寻着……终于,她在一个屉子里,把这片钥匙找到了。
她抓着这片钥匙,转过身来,慌乱地朝门口走来。她正要伸手拉门,门开了。
路云回来了。他回来吃晚饭了。
“你回来了?”
她心慌了。看了路云一眼,低低地说。
路云点点头,在饭桌前坐下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有事。”路云冷冷地说。这些日子来,他情绪很不好。
林茵没有再问了,连忙走进厨房,把热着的饭菜端了出来,摆到桌上。
“吃了!”路云挥挥手说。
“唉!”林茵叹息一声,把装好的那一碗饭又倒到锅里,将菜端到餐柜里去了。
路云点燃了一支烟,悠然地吐着烟雾。林茵坐在他对面,手里紧紧地捏着那片钥匙,心里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这时,外面又有人在喊了:“老岳!老——岳——!”
“什么事?”路云取下嘴里的烟卷,问道。
“不晓得。”林茵低低地答。心里如刀在绞。“好象,喊好几次了。”
“好,我出去看看。”
路云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对林茵说:“今晚上,我有事,回来得晚些。你不用等我了,先休息吧。”
林茵微微地、慌乱地点了点头,痴呆地望着路云离去。门,开了,又关了。脚步声远去了。
冬冬已经睡了,胖胖的小手还抓着一本小人书。眼前的情景,使她想起了跳跳,想起了那一个夜晚。跳跳大概只有冬冬这么大的时候,害了急性肺炎,发高烧,连夜送医院里输液。小家伙是个小小的书迷,打吊针输液的时候,手里还抓着一本小人书。那是她爸爸买给她的,书名好象叫《上甘岭》。也就是从那一天晚上开始,她滑上了另一条路。这些年,她有过满足,有过欢乐,这些欢乐和满足,却又揉进了推不开、摆不脱的苦恼。岳峰回到金鹿峰来了,她先是慌张,要求尽快调离。然而,路云不愿走,要留在这里和岳峰斗。这时,她也横下一条心来了,决心支持路云,把他赶跑。她感到,路云的前途和自己的前途是紧紧地连在一起的。尽管这时候有一种复杂的思绪在心间涌动,但她毕竟下了这个决心。没有想到,斗争刚开始,她就败下阵来了。她怀疑自己这样做对不对,怀疑路云这样做对不对了。现在,三个月过去,岳峰把这个矿整顿得很有生气了。岳峰做得对呀!可是,她又不愿意痛痛快快承认。她觉得应该是路云对,自己应该护着路云。自从她妈妈来矿以后,妈妈的话,又一次震撼着她的心。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扪心自问:自己前面的路,应该怎么走呵?……林茵,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迷惘和傍徨之中,卷进了这两种势力斗争的旋涡里,不能自拔了。
她紧紧地抓着那片钥匙,决定出门,决定到那套自己曾经住过多年的房子里去看看。看看跳跳,看她害的什么病,是不是又是那讨嫌的急性肺炎?
她出门来了。下了坡,又上坡。矿区的路,就是坡多。昏暗的路灯,把她长长的身影投在地上。很快地,她走到了这栋自己熟悉的房子前面,看到了那一大堆的人,听到了那七嘴八舌的议论:
“林茵这个臭婊子!把孩子丢下,过她的好日子去了。”
“女人,生得人出,害得人死。老话说:最毒莫过女人心嘛。”
“你不要打击面太宽了。当心回去你老婆罚你跪床脚。”
“……”
话,一句一句针一样地刺着林茵的心。她不敢往前走了。躲到了一株苦楝子树下那浓浓的阴影里。那片钥匙,被她手心里的汗水泡湿了。
“叭”一声巨响,门被燕燕踢开了;海涛背着跳跳出来了;人们渐渐离去了。这一幕幕的情景,一点不漏地落入了林茵的眼里。她一直没有勇气走近这间房子。这时,她从苦楝树下浓浓的阴影里走出来,拖着两条发软的腿,往她现在的家走去。
医院急诊室里。
跳跳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床边一个铁架上,挂着个药瓶,一根细小的皮管,连着扎进跳跳手臂上血管里的小针。她正在输液。燕燕和岳峰坐在床边,陪护着跳跳。五百西西的药液刚刚开始输。医生说,要四个小时才能输完。
岳峰刚刚赶到医院。人们四处寻找他那阵,他正在金鹿峰山头上的风机房里。四个老工人,住在这偏僻的山头上,看守着抽风机。抽风机是矿井的鼻子。矿井靠它抽出阵腐废气,吸进新鲜空气。而抽风机房,往往是在山头上。岳峰惦记着这几个长年不能下山的老工人,看望他们去了。
晚上十一点多钟,他回到自己的住舍。接着,又轻轻地走进跳跳的住房,想看看她睡得怎样,盖没盖好被子。里屋的灯没有熄,他走进屋去,只见伍惠芬从跳跳的床上欠起身来。床的另一头,睡着笑婆婆。
“你……?”岳峰傻眼了。
伍惠芬把跳跳病了的情况,简要地告诉了岳峰。因为门踢坏了,今晚没法修,她和笑婆婆便躺在跳跳的床上看守这个屋。岳峰感激地点点头。没有再问,飞快地奔向医院来了。
经过抢救,跳跳好多了。现在,她已安然入睡。从皮管里流下来的药液,正一滴一滴地注入她的血管。
坐在床沿上的燕燕,心潮起伏。本来,她早早地吃过晚饭回家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和爸爸说。没想到,回到家来,又遇上妹妹生病。闹了这么一场,她想和爸爸谈谈的想法更强烈了。此刻,爸爸坐到了她的面前,她这一肚子的话,却牵不出一个头来。
岳峰的思绪也在翻腾。刚才,伍惠芬从跳跳的床上欠起身来的情景,一直留在脑海中。是呵,她应该得到一个女人应该得到的一切。在医院理发时,那个调皮后生子说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岳书记,你关心关心她呀!”是呵,应该关心关心她。怎么关心她呢?说得具体一点,她应该有一个真正的家,应该有一个称心的丈夫。丈夫在哪里呢?为什么自己碰不上合适的人呢?能不能把这任务交给燕燕?她和伍惠芬挺好,了解她的心,晓得她的要求。燕燕的性格泼辣、爽快,为人热心,接触的人又多。说不定比自己还办得快些呢?
踌躇一阵,岳峰终于开口了:“燕燕,爸交给你一个任务。”
“啥?”
思绪奔腾的燕燕,抬起头来了,望着自己的父亲。
“你觉得伍惠芬怎么样?”
燕燕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股甜水流入心头。她连连说:“不错!不错!”
“是呵!”岳峰感叹地说,“是个不错的同志。”
这时,燕燕眼睛睁得更大了,希望父亲赶快说下去。爸爸看上她了,那真是太美了。多少日子来,燕燕在自己的脑子里想象着一个好妈妈。她应该是集中了女性所有的美德,对革命,对工作,对丈夫,对孩子,都是妇女们的楷模。然而,这毕竟是她想象中的母亲呵!现实生活中,有这样的人吗?她自己也怀疑了。慢慢地,她发现伍惠芬有点象她想象中的妈妈。后来,她感觉到,伍惠芬越来越接近她想象中的妈妈了。“妈妈”,是一个最崇高、最亲密的称呼,她不应该仅仅被那生育自己的女人占有,她应该献给心灵最美丽的女人!尽管,伍惠芬仅仅比自己大七、八岁,但是,她乐意喊她“妈妈”,她是一个心灵最美的女人。此时此刻,她真希望爸爸快快往下说,说出爸爸心里的话来。然而,岳峰住嘴了,仰起头来,望着窗外,久久地思索着。
这时,急诊室的窗口一侧墙壁边,站着一个人。她是林茵。刚才,她摇摇晃晃回到家里,强迫自己躺到了床上。可是,她哪里躺得下呢?她是一个女人,有一颗母亲的心。人们说,孩子是妈妈的心头肉。跳跳,是她的孩子,是她的骨肉,现在病了,病得这么严重,自己应该去看看,去亲亲。
冬冬睡得正香,路云没有回来。她提一袋麦乳精,摸着黑出门了,向矿职工医院走来了。走进医院的大门,她一颗心直往喉咙口蹦了。她在这里工作多年,在这里度过了多少白天和黑夜呵。她一切都熟悉。这里,曾给了她劳动后的欢乐。现在,给她的,为什么是无边无际的苦恼呢?前不久,她在这里躺过了她一生中最痛苦的一个星期。现在,又踏着苦恼来了。
她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轻脚碎步来到了急诊室门前。灯光下,她看到了安然躺在病床上的跳跳,看到了燕燕和岳峰的身影。她想举步踏进门去,摇摇头,又退回来了。
屋里很静,没有声音。父女俩相对而坐,没有说话。突然,“咚咚咚”,走廊里脚步响。有人来了。林茵只好向墙角的黑暗里闪去。一想,又觉不妥,便闪身钻到了房间外面一侧的窗户边墙下去了。
是医生进来看看输液的情况。
从背影和走路的姿态,她辨认出了,那是胡波。
“小胡,老汪在省干疗养院哪一个病室呀?”岳峰知道,胡波今天已送汪然到疗养院去了。
“三病室。”
“忙过这一阵,我去看看他。”岳峰说。
“谢谢岳书记。”胡波客气地说。“这里有一个人照看就行了。岳书记你是不是回去休息?”
“我对不住孩子呀!我这个爸爸,没有当好。”岳峰动情地说。
“要不,你到值班室的床上躺一躺?”胡波关切地说。
“不了,谢谢你。”
胡波出门走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向走廊的另一头响去。
“爸,你刚才的话还没有完。”燕燕忍不住了,催促爸爸说下去。
“你能不能留留心,看有合适的男同志,为伍惠芬物色物色。”
燕燕懵了,闹了半天,爸爸原来不是看上了伍惠芬,而是要为伍惠芬当介绍人呵。这……燕燕着难了。突然,她心头闪过一道光亮,连忙说道:“她已经有了。”
“谁?”
“我……”燕燕刚吐出一个字,就把话咽住了。
“你?”岳峰感到很意外。
“嗯,我爸爸!”
“这,这这这……你说到哪里去了?”
“你没察觉出来?你太粗心了!”
“这不行!不行!”
“这行!行!”
“年龄太悬殊了。”岳峰连连摇头。
“婚姻法上没有这一条!”
“你……”
“我想当爸爸的介绍人。”燕燕简直是不顾一切了。
林茵听着听着,双腿发软了,一下摊坐在墙脚下。风,摇动了满山的竹,卷动着漫天的云。月亮,躲进了云里,星星,躲进了云里。眼前一片漆黑。多少往事,回到了她的眼前。她想起燕燕的儿时。这是他们头一胎孩子,第一个小生命。林茵多么爱她,下班回来,她抱着她进商店,进电影院。燕燕也离不开妈妈。夜里,她醒过来,小脸蛋挨过来,要是岳峰的胡茬儿脸,她一个翻身滚开,“哇哇”地大哭起来。要是林茵光滑滑的脸,她马上伸出小手,一把搂着林茵的脖子,“妈妈!妈妈!”地甜蜜地喊着。没想到,一九六九年,自己……唉!她心里真痛呵!
这时,屋里又响起了岳峰那熟悉的话音:
“她,对你说过?”
“说过谁?”
“我。”
“当然说过。她经常说起你,说你是个大好人。”
“呵!”
“爸爸,我们要一个象伍姨这样的妈妈!”
“……”
林茵再也在这里呆不下去了。脑子里雷鸣电闪。她害怕听燕燕的话,越来越害怕听燕燕的话了。过去,不,直到现在,她深深地疼爱燕燕。然而,燕燕的话,最伤她的心了。她不怪她,不恨她,她在内心还是那样爱着她。
她挣扎着站起来了,慌乱地、摇摇晃晃地向黑暗的夜空走去……
她没有回家去。心里太乱了,脑袋好象要爆炸似的。她跌跌倒倒来到了办公室。她想在这里定一定心,静一静气,平息一下脑海里的风暴,再回到家里去。
打开门,她一头倒到了长沙发上。
这是她——矿党委办主任的办公室。半个多月没到这里来了,桌面上的灰尘积了厚厚一层。报纸、文件,堆了一大桌。她无心去顾这些,她不愿意看到这些。她“嚓”地一下把电灯关熄了。
三年前,她刚走进这间办公室的时候,多神气,多威风。她有过权欲,有过官瘾。她深深地埋怨过岳峰,长期让她当护士,不批准她入党,不提拔她当什么“长”。但是,她想当个什么“长”,不打算用它做太多的用处。她只想让大伙喊她一声“主任”。一声“长”,自己显得威武些,体面些,气魄些,与众不同些,刚听到别人喊她“林主任”的时候,刚看到别人向她投来尊敬的目光,向她请示问题的时候,她心里那个甜呀,就象浑身泡了蜜似的。她有过这种欢乐,有过这种满足,有过这种幸福!然而,太短暂了,这一切过早地结束了。接踵而来的,是这样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是无边无际的苦海。
突然,隔壁的房子里,传来嘻笑声,声音挺耳熟,她双手按着胸部,按着这颗痛苦的心,屏住呼吸,用心听着:
“都老姑娘了,还怕呀?嘻嘻……”路云的尖嗓门。
“路书记,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嘻嘻……”
林茵的心快碎了!隔壁,是电活总机室。上晚班的,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妹子。人们背地里唤她“老姑娘”,当年,曾和杜辛他们一起“杀”了出来,是矿里有名的“女造反”。长得颇有几份姿色。杜辛,曾对她垂涎三尺。可是,他没有把她弄到手。现在,这个道貌岸然的路云,却冲开了她的防线。
“不!不!”女人轻轻的叫声。
“何必这样机械,我们早晚会睡在一起的。这一个回合一胜利,我们就结婚!”
“结婚?”
“我不能老捡人家这个现东西呵!我们才是新夫妻。嘻嘻……”
一阵狂妄的笑声,使林茵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灌进来一股冷气。她坐不住了,双手攀着沙发的靠背,慢慢地倒了下去,躺到了沙发上。
“姓岳的回矿后挂的电话,有用的内容你都做了记录吗?”
“记,记了。”
“今天,他好象和省局姓马的通了电话?”
“是。”
“说了些什么你都记下了吗?”
“记了。”
“亲爱的,你干的不错!将来我好好感谢你。嘻嘻……”
林茵又昏倒在沙发上。一只只黑脚大蚊子,在她耳朵边嗡嗡地叫着,然后,它们在她的腿上、手上、脸上,钉住了,吸血了。她全然不知,因为她已经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