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茵按照路云别出心裁的安排,精心打扮了一番,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去参加会议,原是想替路云帮点忙的,却万万没有想到,仅仅看了两个现场,听了岳峰那叮作响的一番话,心间那苦心树起来的精神支柱,就“哗”地倒塌了。她昏倒在汽车里了。
下午,休克两个小时的林茵醒过来了。五点半钟,医院开饭了,守在床边的路云问她想吃点什么,她连连摇头,嘴里喃喃念着:“冬冬,冬冬……”她惦念着冬冬呵!冬冬该吃饭了。她催路云快走,好去幼儿园接冬冬回家。
“是不是给你煮点面条来?”路云腑下身子问。
林茵摇摇头。
“那,吃点桔子罐头吧?”
林茵又摇摇头。
“你到底想吃点什么呢?”
林茵还是摇摇头。
“那……”路云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快走吧!招呼冬冬吃过饭,带他来医院看看我。”
路云行走在不平坦的矿区公路上,感到头重脚轻,身子摇晃起来。一个家庭,病倒了女人,一切都乱了。他十分恼火起来,愤恨起来。这个岳峰一归来,自己的幸福、前程,自己的一切都摇摆起来,女人呵,不坚强的女人,又病了。唉……
路上有好多人走动。多少面孔从他的眼前晃过,熟悉的,陌生的,他们的面孔上,好象都挂着嘲笑自己的笑容;他们的目光里,好象都射出叽讽自己的光亮。呵,呵……难道自己就这样沉沦下去?不!好汉胜负,岂止在一朝?你们嘲笑吧!看谁笑在最后!
门没有闩,冬冬回来了。自己跑回来的?还是……厨房里,飘出饭香。咦?谁来了?
“爸。”
厨房里,走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长相好似路云。这是他的大儿子,路小雨。那个女人给他留下的。女人死后,一直由祖母带着。去年,通过关系,把他招到局机械厂当学徒工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呵,他不能撒手不管。
“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
“你弟弟?”
“接回来了。老哭,嚷着要妈妈。现在在里屋睡了。”
“晤。”路云往里屋走去了。他来到床前,只见冬冬抱着一个小枕头睡了。圆圆的脸蛋上,泪痕还未干呵!时间过得真快呀,小家伙今年五岁多了。
也许是哭累了,冬冬睡得很香。均匀的鼾声,在路云的心头骚动。
“爸,她,她回家吃饭吗?”
什么时候,小雨来到了路云身前,胆怯地问,那个“她”,自然是指他的后妈林茵了。
“谁?”路云口气很粗。
“妈、妈……”小雨的声音更低了。
“唔,”路云缓了口气,“病了,住了医院。”
小雨走了,低着头进厨房忙去了。
两个儿子,大的、小的,都在路云的面前出现。他的心比刚才更加慌乱了。他不愿意回想的那段生活的小船,鼓着风帆,驶进了他的心海……
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九五八年,他初中毕业后,正逢“钢铁元帅”升帐,他进了煤矿,当了一名掘进工。不久,经人介绍,他认识了一位姑娘,长相虽不是美丽动人,但也算得上五官端正。姑娘贤惠,老实,又有一手缝制衣服的好技术,家里还有一台缝纫机陪嫁。一个井下掘进工,能找到如此一个对象,路云当时真是全身都是蜜,非常满足了。在他的要求下,他们很快结了婚。婚后的生活,就象那“嚓嚓嚓”的、缝纫机的欢快歌声。第二年,小雨就在爸爸妈妈的欢笑声中来到了人世。
人生的路,突然拐了一个急弯,这个小家庭里的生活,也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了。
初中毕业的路云,在矿工中,称得上是个“秀才”了。加上,他头脑灵活,写得一笔好字,语句也还通顺,工作又积极肯干,进矿的第二年,就当上了队里的文书。文书,也还是个矿工呵。他当然没有什么奢望。他爱着小雨妈,爱着小雨。象所有迷恋小家庭的矿工一样,一到轮休日,二、三十里路,扯起腿就往家里跑。
一九六三年,队里发生了一次矿车的飞车事故,死了两个钉道的工人。领导上叫他为这两位牺牲的同志写个悼词。他接受任务后,访问了熟悉这两位死者的工人,接着,又请死者的亲属谈死者的生平,死者生前许许多多的动人事迹,深深地感动了他。当时,他才三十来岁,还是一颗易于激动的年轻的心呵。他只用了一个晚上时间,就含着热泪写出了这个悼词。
追悼大会开始了。死者是两位先进工人,到会的人特别多。饭堂兼礼堂的大厅里,站满了人。会议原订工区主任宋乐和致悼词。可是,当时正在局里开会的岳峰,连夜赶回来了。工区请岳峰致悼词,他沉痛地点了点头。牺牲的这两位同志,是岳峰十分熟悉、十分钦佩的老矿工呵。他捧着这份预先准备好的悼词上台了。念着念着,死者生前一件件、一桩桩感人的事,涌到岳峰心里来了。他嗓音哑了,哽咽了。
台下,一片低低的饮泣声。许多坚强的男子汉,也默默地落泪了。岳峰流着眼泪,念不下去了。突然,一个人从台下走上去了。默默来到岳峰身边,从他手里拿过那份悼词,含着眼泪接着念了下去。
他,就是路云。
处理完死者的后事,岳峰来到宋乐和的办公室,问:“那篇悼词写得很有感情呵!不象你们李秘书的文笔呀!”
“路云写的。”
“掘进队的文书?”
“对。”
岳峰把这个名字深深地记在心里了。后来,他来到这个掘进队跟班劳动,对路云进行了多次考察,感到这个小伙子不错。当时,正巧矿党委办公室需要个秘书,路云又是个党员,岳峰向组织科提议,把他调上来了。
从掘进队走进矿部办公大楼,这对路云来说,当然是个飞跃呵!他拼命地工作。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他几乎都在办公室。岳峰常常带他下基层摸情况,搞调查,他思想敏锐,手脚勤快,又非常尊重岳峰,深得岳峰的赏识。刚上来这般时间,他很少回家了。那阵子,的的确确是为了多干工作。他的心里,时常惦记小雨妈和小雨。
“回家看看吧!”
有一天,岳峰带他从工区检查工作回矿部,见他好久没有回家了,便主动动员他。
“还有很多事等着办呀。”
“工作天天有,也不可能在哪一天就能全部做完。”岳峰和路云肩并肩走。“多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呢?”
“记不准。”
“三个月零四天了呀!”
岳峰如此准确地说出他没有回家的时间,路云的心里震动了。
“想不想家?”岳峰侧过脸去,目光闪闪地望着路云。
“这、这……”路云呐呐着。
“说实话!”
岳峰的目光刺得路云的脸皮发烫了。憋了一阵,他说:“有点点。”
“想小雨?还是小雨的妈?”
“……”
“想小雨;也想小雨的妈。对不对呀?”
路云埋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就爱用高价收买实话!”岳峰感慨一句,扬起头来,望着远方。突然,他又说:“我们都是人,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人!我出外开得半个月会,心里就有点那个。到底是什么呢?说穿了,还不是想我的燕燕,想燕燕的妈!放你五天假,明天回去。”
一排热浪头,滚上路云的心头……
从掘进工到党委秘书,这确实是他生活道路上的一个飞跃呵!当秘书后,许多对他的个人生活不知底细的青年女工,向他投来热情的目光。过去,他上医院去,在那些青年护士面前,他感到自卑,常常低着头走路,现在不同了,他昂首阔步迈了进去。那些医生,护士,谁不问一声“路秘书好呀”?就连岳书记的夫人林茵,也要甜甜地问他一句:“小路,干什么来呀?”
生活的小溪里飞溅开了激浪。渐渐地,小雨妈和小雨对他没有吸引力了。每当接到姑娘一束热情的目光,他的心里就是一阵慌乱。他不想回家了,他讨厌回家了。小雨妈到矿上来看他,他也很不高兴。小俩口不和了,骂架了。再后来,他公然提出要离婚了。当然,他遭到了岳峰一次又一次的严厉批评。
岳峰进了“牛棚”,念紧箍咒的人倒台了。接着,权力转移到了自己手里。他真感谢这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呵!
一个秋风秋雨的日子,他从林茵的住舍里出来,坐着小汽车,到老家去了,准备集中精力办妥离婚手续。哪知,回到家里,小雨他妈坚决不同意离婚。十一岁的小雨,吓得不敢吭声。只有他那个四岁的妹妹小凤,看到妈妈蒙在被窝里哭,伸出一双小手抱着妈妈的脖子,不懂事地问着:“妈?你哭什么?爸爸回来了,还哭?”
慢慢地,小凤好象懂得了一些什么,常常走到路云面前,嚷着要爸爸抱。路云把她搂到怀里,她便一边用小手玩着爸爸衣服上的扣子,一边问:“爸,你为什么要妈妈哭呀?”
路云心里一阵钻心似的痛,心里慌乱了,没有开声。
“爸,你说呀!”
路云轻轻地摸着女儿的头,还是没有答话。
“爸,别个都说,你不要妈了,不要我了,是吗?”
路云望着女儿那可爱的小脸蛋,不禁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沿着消瘦的脸腮,慢慢地淌了下来。回来时,他决心那么大,那么坚决。现在,他……
“爸,你怎么不说呀?”
这种时刻,路云的心里是多么矛盾呀!他想抱着小凤站起来,告诉她:“爸要你,爸要你。”然而,另一种新的东西,又立即在他的心头骚动。他终于横下了一条心,把小凤从怀里推开了。
“爸不要我啦,爸不要我啦!”小凤惊慌地哭叫着……
路云腾地站起来,推门走了。
几天的紧张活动,收效甚微。晚上,他“劈劈啪啪”地和小雨妈干了一架,第二天清早就到他在当地工作的老同学那里玩去了。也就在这天夜里,可怜的小雨妈上吊自尽了。不久,失去了妈妈的小凤,生了一场急病,治疗不及时,死了……
“爸,吃饭吧。”
什么时候,小雨端一碗热腾腾的饭,站到了路云面前。路云一怔,眨了眨眼,从沉思中醒来,弯下腰去,用手摇着熟睡的冬冬:“冬冬,醒来。冬冬,醒来。吃饭了,醒来。”
睡得迷迷糊糊的冬冬,双脚一弹,“哇”的一声哭了:“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慌乱和痛苦,笼罩着这个家庭……
下班时间到了,机关干部都走了,岳峰还背着手低着头在办公室踱步,走一圈又一圈。
刚才,他接到马少一的电话。这个老头子,岳峰刚回金鹿峰,他的电话就追着他的屁股来了。一个星期不到,挂来了三次电话。询问家安顿了没有?孩子们的情况可好?工作顺手不顺手?复建硃山井的筹备工作进展如何?复建矿井,指挥部的班子还没有搭起来呀?末了,他特别交代一句,请代他向罗先敏总工程师问好。马少一说话的语气,平平静静的,很随和,然而,这轻细的话语落到岳峰的心里,就变得铁一样的沉了。
岳峰还没有到职之前,路云在省煤炭工作会议上听到省委关于复建硃山矿井的决定,就连夜给省局拟了一个报告,开列出了一个硃山矿井会战指挥部的名单。这个名单,马少一当时就告诉了路云,省局党组的意见,要加强工程技术人员的力量。岳峰马上到职了。他去以后,你们一起研究吧。
上午从花石井回来,岳峰就要搞罗先敏专案的人把罗的材料拿来看看。老半天,那人抱来了一个大包包。他一翻,全是运动初期从大字报上摘抄来的一些东西。有些还被一些馋嘴的老鼠咬破了一个个口子。“就是这个呀?”那小个子工人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他。“你们怎么研究的?处理意见如何?”岳峰忍住气,进一步问。那人摇了摇头,岳峰没有再问,转过身去了。他站到窗前,望着茫茫天宇,喘着粗气。就是靠这样一些材料,把这个对矿山建设作出重要贡献的总工程师,象这些材料一样锁到了一个大柜子里。一锁八年!至今还……唉!这,怎么解释呵!
他感慨万端地转过身来,发现那个小个子工人还站在那里。他挥了挥手,打发他走了。他坐回到了藤椅上,双手托腮,任思绪翻着自己心灵深处收藏的这个老知识分子的档案……
青年时代的罗先敏,怀着学习列强,振兴中华的壮志,带着一腔爱国的热血,飞渡重洋,去到美国求学。幅员广阔的祖国,蕴藏着多少宝藏呵。他决心学矿业,将来好献身于开发祖国矿业的事业。在美国求学期间,他结识了一位华侨的女儿孙娴韬。两人倾心相爱,很快便结婚了。岳父母要求他们在美国就业,而且已经为他俩找到了职业。这对年轻的夫妇,胸膛里跳动着一颗爱国的心,决心返回祖国,献出自己的青春和知识,婚后的第二年,孙娴韬提出回国。当时,罗先敏正在攻一个新的学术项目,尚需一段时间才能结束。两人商议,孙娴韬先走,回国找到安身职业,有了立足之地后,罗先敏立即回国。孙娴韬刚刚踏上国土,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抗日战争爆发了,两人的通信联系切断了。
祖国受到强盗们的蹂躏,国民党政府腐败无能,全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孙娴韬随身带着的几封罗先敏给友人的信件,却一个友人也没有找到。茫茫大地何处去?难坏了孙娴韬。为了生活,她到乡下教过小学,在山区县城教过中学,和难民一道住过庵堂、庙宇,历尽了千辛万苦。罗先敏收不到孙娴韬的信,又看到国家被侮,心似刀绞。不管异国友人如何劝阻,他冒着抗战的战火,几经周折,返回了祖国。
孙娴韬在何方?职业在哪里?眼前茫茫一片。满腔振兴中华的热血,决心洒到战场,他当兵了,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一连好几个月,国民党的军队不奋力抗战,连连后撤。他一颗火热的心冷却了,悄悄离开了这支军队。为了混口饭吃,他到湘南一家颇有名气的、官僚资本家开办的煤矿,当上了工程师。
他孤僻、沉默。夜深人静,桌前灯下,他托腮苦想:娴韬呵,你此刻在哪里?发出去探寻娴韬踪迹的信件,有些原件退回,有些音讯杳然。有些虽然回了信,也使人大失所望。他一颗心,在苦水里泡煎。这时,周围的好心人,主动为他穿针引线,给他介绍女友,劝他再度成家。他谢绝友人的好意,坚持过着独身生活,思念着心里的人。
老天不负有心人。和娴韬重逢的日子终于来了。这是在抗日战争胜利的欢乐岁月里。娴韬结束了山区小学教师的生活,来到了他的身边。夫妇俩一起在这座矿山做技术工作。然而,欢乐的容颜很快地在他俩的脸上消失了,***发动内战,祖国的土地上又燃起了新的战火。
解放战争的烽火席卷南下,蒋家王朝风雨飘摇。就在这座矿山将要解放的时候,那个开办矿山的阴险毒辣的官僚资本家,妄图把这座即将回到人民手里的、浸透了广大矿工和罗先敏夫妇心血的矿山毁掉。当时主管矿山技术工作的罗先敏得到这个消息后,他连夜找了地下党领导的矿山工人护矿队。就在那只罪恶的手将要送电起爆的那一瞬间,通往矿井的电源被切断了。
解放大军振奋人心的炮声,响到了矿山附近。资本家狼狈逃窜。这个肥猪似的家伙,在他要钻入小汽车的时候,肥手一举,给罗先敏送来了一发毒辣的子弹。然后弯身钻进小车,“呯”地带上车门,扬长而去。
子弹咬去了罗先敏半个耳朵,留下了这个终身的纪念,埋下了这颗仇恨的种子。
解放了,罗先敏夫妇把自己满腔的热血和渊博的知识献给了新中国,献给了社会主义建设。他绘出了许多新的矿井的建设蓝图,完成了许多重大的设计,领导了许多矿井的技术改造,为矿山建设作出了重大的贡献。一九五四年,被提拔为总工程师。不久,又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知识分子呵!岳峰无限感慨。这些年,对他太不公平了。六十三岁的老人了!放在运输队推车。还要“群众监督”。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中,他一颗爱国的心仍然没有冷却。前些日子,他看到党中央一些老同志出来工作后,抓整顿,铁路活了,冶金上去了,各行各业有了变化。国民经济的迅速发展,需要更多的煤呵!他坐不住了。每天,劳累一天回到家里,又埋头灯下,一字一句地向矿革命委员会写建议,希望矿上迎头赶上全国的大好形势,硃山矿井不要再“封存”了,要迅速动工。建议书送到杜辛、路云的手上,刺得他们的心痛。叫嚷硃山井要复建,这不是说我们封井封错了?批他批错了?这还了得,牛鬼蛇神想翻案啦,想复辟啦!于是,一场更猛烈的炮火向罗先敏轰来了。
岳峰想着想着,内心好象塞进了一团铅,感到压抑,感到气愤。这些年来,七七八八的现象,荒谬到顶的论调,相继冒了出来。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啦,什么抓生产是搞“唯生产力论”啦,学技术、钻业务是“走白专道路”啦,规章制度是“管、卡、压”啦……殊不知这每一条,都坑害了多少人啦!现在,自己出来工作了,不能再让这些谬论在金鹿峰有市场,必须马上把这位总工程师请出来。然而,有人可能已经做好帽子在等了,什么“复辟”呀,什么“举逸民,请隐士”呀,甚至还会有更新的牌号。这……怎么?你害怕了?
他“蹦”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壳,你呀你,瞻前顾后,打的什么个人小算盘呵!回矿的时候,你不是雄心勃勃吗?要砍三板斧吗?现在,党给你创造了这个抡斧头的机会,碰到硬木头你就不敢砍了,怕伤了自己了,这象什么话呵!
他决心去医院看看罗先敏,决心把他请出“山”来!不管棘刺再多,也要砍下这一板斧去。
当岳峰提着一网兜苹果,走上医院门前的那段坡道的时候,路云正好从医院里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岳峰的身影,心不由得猛地一跳,想:他到医院看谁来了?林茵?不会,林茵是在那样的时候离开他的,这够他气愤的了。他念头一转,不对,他很有可能是找林茵来问罗先敏专案的事来了。或者,是来和罗先敏谈什么。路云决计留下来看个究竟,看他到医院来做什么。说不定,能为自己将来的胜利,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哩!
他转身返回医院,漫不经心地走进了一间病房,看望病人去了。稍一阵,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从门口响过来。岳峰走进了走廊,向里面走去了。路云站在这间病房的门口,留心地看着岳峰。只见他走到了林茵的病房门口,脚步放慢了,放轻了,好象略为停顿了一下。然而,他终于走过去了,走进了罗先敏的那大病房。路云真想跟进去,听听他和罗先敏到底讲些什么。然而,苦于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突然,他想起了林茵要他回去把冬冬领到医院来让她看看的事,漂亮的脸蛋上顿时荡开了一层笑浪。对!快回去把孩子领来,有一个孩子在身边,便于和他们周旋。想到这里,他飞快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医院住院部设在二楼。罗先敏和林茵都住那里。一个住五病房,一个住六病房。
岳峰领着小雀雀上了楼,径直向五病房走去。这是一间大病房,里头摆着十多张病床。大多数伤势病情好转,获得自由的人,已经不在病床上了。罗先敏的病床靠着南边的窗户。此刻,他的病床半节升了起来,他斜身躺在那里,眼睛闭着,象是在思索,又象是睡着了。左手被夹板固定,用纱布吊在脖子上,左腿,缠满了洁白的纱布。天气闷热,医院里独有的药味儿,格外刺鼻。身材矮小的孙娴韬,面容焦悴地坐在床沿上。一头短发,黑白相间。窗外偶而进来一点风,掀动她额前、耳边的头发。圆圆的脸庞,虽然密密地布满了皱纹,却不难想象出她年轻时期那秀丽、端庄的姿容。上身着一件半旧的铁灰色的确良衬衫,下身穿一条青色长裤。让人看了整洁、大方。有一种知识妇女的风度。她退休好几年了。呆在家里,倒也清闲。这会儿,她不住地摇动着扇子,替罗先敏扇着风。
岳峰没有喊,迈着轻轻的脚步走进来了。一直走到了罗先敏的床前,坐在床沿上给罗先敏扇扇子的孙娴韬才发觉,忙笑着站了起来。罗先敏正要欠起身子,被岳峰双手按住了。
“老罗,现在感觉怎么样?”岳峰掏出一个苹果,取出小刀,削着皮。
“还好。”
“痛得厉害吗?”
“现在好些了。”
削了皮后,岳峰把苹果破成两块,递给罗先敏。罗先敏接过苹果,咬了一口,一边细细地嚼着,一边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岳峰,心情沉重地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回到这金鹿峰来了。”
“怎么?不欢迎?”
“到这里来,看着这些人……你,心里好受吗?”
“老罗!”孙娴韬打断罗先敏的话,“你们多少日子没见面了。那天老岳来看你,你迷迷胡胡的,不省人事。今天见了面,应该说点高兴的话呵!”
岳峰的脸转过去了,望着窗外,望着浓云下的巍巍金鹿峰,心潮澎湃。是呵,解放战争的烽火中,他在这里流过血,一九五八年,他以矿山的一员,正式踏上了这块土地,在这里整整工作了八年,开建了两对新井,每年向国家交出八十万吨煤炭。一场暴风雨来了,高高的井架上的天轮不转了,电机车道上的矿车不跑了,工业广场,成了大字报的展览馆了。矿,破了,家,也破了。这,就象是一粒棱角尖锐的矿石,嵌在岳峰的心里,一旦被外界的事物所触动,内心深处就隐隐作痛。生活的河流呵,日日夜夜奔腾不息。它送走了过去,又接来了今天。这回,他第三次走进这座矿山,和第一次,第二次走进这座矿山是那样地不同呵!第一次,他率领一营部队,追击国民党的逃敌。光杆一个,无牵无挂;第二次走进这里,却驮着一个“家”来了,有了妻子,有了孩子;这一次呢?……
岳峰在病房里低头踱步了。走了一个圈,又一个圈。罗先敏的眼睛又闭上了,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孙娴韬在替小雀雀削苹果,她不时望望岳峰,又看看罗先敏。刚才的那种欢乐气氛,已经悄悄地散去了。
突然,岳峰停住脚步,扬起头来,情绪冲动地说:“老罗,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
罗先敏被岳峰的问话震动了,他睁开眼睛,望着老岳,说:“第一次?”
“对!第一次。”岳峰向罗先敏投去滚烫烫的目光。
记忆的潮水,在两个人的胸间奔涌开了。大军南下那个火热的年代,飞快地回到了他俩的眼前。耳边,响起隆隆的炮声;眼前,卷起了迷漫的硝烟。南逃的敌人,象一只疯狗,张开血盆大口到处乱咬。他们发现战场附近有煤矿,便派来几架轰炸机向矿山上空扑过来,妄图炸毁这座即将回到人民手里的矿山。
岳峰率领的一营部队,正好开进这座矿山。他指挥着战士们,用手中的机枪、步枪,向敌机猛烈地射击。突然,一颗炸弹掉了下来,落在我军一架机枪旁边不远的地方。正在机枪旁指挥战斗的营教导员岳峰和正向飞贼猛烈射击的机手,都没有发觉。就在这一瞬间,一个送弹药上来的老矿工飞步冲了过去,把岳峰和机枪手一把推倒,自己扑倒在他们的身上。
“轰!”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山,抖动了;树,摇晃了。响声一落,岳峰吃力地翻过身来,发现用身体掩护他和机枪手的,是一个老矿工,罪恶的弹片,从他的胸部,头部穿进去了,鲜血从伤口处鼓了出来,染红了地上的煤块。
“矿山,是自己的了。煤,煤……”
老矿工顺手抓住了地上的那块自己用鲜血染红了的煤块,吃力地没有说完话,就咽气了。
岳峰的腿部中了一块弹片,他被抬上了担架。上担架前,他把那位老矿工手里的煤块拿了过来,放进了怀里。
他被抬进了矿医院的一间病房。这时,这座矿山和这座医院,已经回到人民手里了。病房里已经住了一个头缠纱布的伤员。医生向岳峰介绍说:“这是矿上的工程师罗先敏。资本家临逃前,妄图用炸药毁掉这座矿山。他切断了电源,保护了矿山,挨了资本家的枪。”
“呵,好同志!”
岳峰伸出手去,和罗先敏的手紧紧相握。
从此,他们在一间病室度过了难忘的七天。后来,岳峰留在这座矿山,担任军管会主任。上任第一天,他敲开了罗先敏的家门。
“老罗,我代表军管会,请你来了。”
“我?”罗先敏很激动。
“请你来为人民办矿山。”岳峰把手搭到罗先敏的肩头上,动情地说。“过去,你为保护这座矿山流了血;现在,请为建设这座矿山多流汗吧!”
半年后,岳峰调去搞土改工作队,参加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了。他们从此分了手。直到一九五八年,他们才又重新到一起。
“老罗,”岳峰从遥远的往事里跳了出来,用激动的目光望着罗先敏。“今天,我一是来看你,二是来请你。”
“请我?”
岳峰目光坚定地点点头:“告诉你,省委决定,硃山矿井立即动工复建。”
“真的?”
“真的!”
罗先敏情绪激动了,躺不住了。他摆动着手,要孙娴韬扶他下床。岳峰赶忙上前,扶他下了床。他拖着拖鞋,吊着伤手,一跛一跛地在病房里走动着,走动着……
“什么时候动手?”罗先敏劈头问道。
“这就要看你了。”
“我?”
罗先敏忽地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又走到病床前坐下了。半天,才开口:“你回金鹿峰了,而且,将领导复建硃山矿井,我心里高兴呵!不过,为了你,为了硃山矿井的复建,我,还是……不加入为好。”
说完,罗先敏躺下去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孙娴韬削苹果的小刀刹然停住了。三岁的小雀雀,好象懂事多了。看到大人们的情绪变了,他圆溜溜地鼓着眼睛看看这个,望望那个,闭着嘴巴没提问了。
“哈哈……”岳峰突然纵情地笑了,“你这是什么情绪?”
“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你决定用小车送我来医院,有人可能给你记上了。”
“好呀,欢迎!”岳峰冲动地挥了挥手,“不过,我知道,除了一些想抓辫子的眼睛在盯着我以外,还有许多期望的目光在望着我。金鹿峰的许多工人、干部,都希望在硃山井开工的队伍中看到你。马局长在电话里,要我代他向你问好哩!”
“呯”的一声,罗先敏手上的苹果掉到了地上。
“老岳呵,”孙娴韬的睫毛上闪动着泪花,插嘴说话了,“过去的设计方案,被他们批臭了,这次的建议,又惹来这场横祸……”
床上的罗先敏,痛心地皱起了眉头。
“你应该没有忘记,打倒你的罪状中,哪一条没与先敏连着?是你重用他这个有好多罪恶帽子的人;是你支持他那个修正主义的、崇洋媚外的建井方案,而且又不肯改悔,所以把你打倒了。现在,你出来工作,我们高兴。希望你保重自己,不要因为我们而……这些年,你吃的苦难道还少吗?家……唉!”孙娴韬说到这里,眼睛一眨,两颗热泪掉到了衣襟上。
岳峰沉默了,脸色异常的严峻。胸间,掀起了喧腾的波涛。他慢慢地抬动脚,在病床的空隙间来回走动。罗先敏紧闭着眼睛,脸上毫无表情。好象已经安详地睡了。闷热的天气,烦闷的心情,熬煎着三颗心。
“老罗呵!”岳峰走到罗先敏床前,停住了脚步,很动感情地说。“我希望,我们都不要忘记这个矿山解放时,一个为保护矿山而牺牲的老矿工临终前留下的话。矿山是自己的了。煤,煤……当年,我们并排躺在病床上,你听我讲完这个故事,翻身坐起,要我把那块留有老矿工鲜血的煤分一半给你。伤还没有好,你就带着那半块煤出院了。这些,你还记得吗?”
岳峰的话,象飞龙河的激浪,冲击着罗先敏的心。他再也躺不安稳了,从床上下来,扑到窗前,望着窗外那高高的井架,那奔腾的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