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段时间,我和我妈的关系很差。
刚刚上高中的时候,我开始陆陆续续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极爱读海子的诗歌,似懂非懂地把“海水点亮我,垂死的头颅”挂在嘴边。“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当时大概就是那样一种状态,假装离经叛道,可骨子里还是个小孩子。
母亲批评我在书桌前磨洋工,我就要反驳一句“你只知道说我,自己当年为什么不用功一点读书”,不反驳心里就不痛快。青春期撞上更年期爆发的战争,在我们家越演越烈。
我妈怀我的时候年近30岁,在那个年代,算是晚育。
我上高中时我妈已45岁,突然变得很怕老,每天对着镜子担心自己的眼角纹和日渐松弛的皮肤。
年岁还小的我并不清楚女人意识到自己老了,不是在某个阶段,而是一瞬间的事。只觉得她越来越啰唆,还突然喜欢怀旧。她开始回忆当年《排球女将》火遍全国的盛况,更免不了要说她年轻时最爱看的琼瑶剧。
我妈年轻那会儿,台湾的偶像剧在大陆风靡一时,尤以琼瑶作为编剧的“三朵花”“六个梦”系列最为火热。电视剧里的主题曲《梅花三弄》是当时最火的歌,连3岁小孩都能够清楚地背出其中“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的念白。
可是到了我懂事的年纪,琼瑶剧已是老旧的回忆。那时的“日韩流”正异军突起,时尚杂志上是日本的模特,留着栗棕色的卷发,穿着性感的吊带裙。
我也背着母亲偷偷地买了电卷棒,自己在家卷头发。一次,因为技术不精,烫到了后颈,留下一块黑疤。当时疼得不行,只能拜托我妈去买药,结果被大骂了一顿:“漂亮的人就算披头散发都好看,你看那些琼瑶剧里的女主角,清清爽爽的穿白色连衣裙多好!”
我们之间的关系开始陷入死循环——我觉得母亲所谓的流行早已悄然远去,而她执着地认为我关注的东西全都是糟粕。
当时我们班转来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生。班上人数太多,在原本四列课桌的基础上,又在中间加了一列小桌子。班主任为了保护我们的视力,每两个星期会按从左到右的顺序给我们调换一次位置。坐在中间一列的同学因为不好安排就不进行调换。那个男生就坐在最中间的一列,和我同一排。因为这样的安排,每隔两个月我都能在那个男生旁边坐上两个星期。
我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在心里却会数着日子,盼着那一天快点到来。
好不容易坐到那个男生旁边,可是两个星期实在过得太快了,一眨眼又到了要换位置的时间。
和他坐到一起的两周,我心里欢喜得不得了,每天回家总在不经意间说出一些关于他的讯息。
比如说,物理课我们两个被分到同一组,或是化学课时我们一起做实验。
我还曾假称自己上课没来得及做笔记,借来了他的英语笔记本,特意拿给母亲看,夸他的字好看。
我卷头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偷偷地在校服里面穿花边衫,这些都被母亲看在眼里。
有一天,母亲假装不经意地问我:“你天天说的那个男孩子,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吓得赶紧矢口否认:“我哪里有天天挂在嘴上的男孩子。”
但这帮我找到了个好借口。我以“我妈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为理由,约了那个男生去拍大头贴。两个人在遮光的大棚里鼓捣了半天,终于拍出了一小袋照片。
我兴高采烈地拿去给我妈看。她正在看cctv怀旧剧场,指着电视屏幕问我:“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陪我一起看过?那时候你还说‘这个姐姐有小熊,我也要有小熊’,还问我东北长什么样子,闹着让我带你去那里看下雪。”
电视上播放的是《望夫崖》,一部很有1991年特色的“琼瑶剧”。我看了几眼,确实有些熟悉的,女孩子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传统的“秀禾服”,男生穿长衫马褂。
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陪她一起看,一方面是想找一找童年的回忆,另一方面大概是迫不及待地想等她看完电视剧,来看我新拍的大头贴。
小时候看《望夫崖》,印象最深的就是开篇时,刮着大风的山崖上站着身着一袭红嫁衣的女主角。于是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直到那次才真正看懂了情节。
女主角的父亲在东北遇险获救,为了报恩,在恩人离世后收养了他的儿子。男女主角青梅竹马,但女方家人传统守旧,认为女人就应该在深宅里等丈夫归来,在山崖上站成望夫石。
于是童年时她送出了心爱的玩具,只为他不再夜夜思念家乡的冰雪莽原。
她蹬着绣花鞋爬高不可攀的山崖,只为懂他一阕箫声中流转的乡愁。
她拽着他奔回东北的小马,楚楚可怜地问他:“是我待你不够好,才让你想回东北去?”
直到有一天,这个在雕梁画栋、深宅大院里长起来的大小姐,忽而扑闪着大眼睛开了窍——“时代变了,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站成石头,不做朵云追去呢?”
然后,有了他们苍山洱海的欢喜重逢,有了别开生面的云南婚宴。
雨果曾说过,爱情会让男人懦弱,却会让女人勇敢。
这一生,拽着你北上的小马驹誓不放手,追着你南下的快马涕泪涟涟,不如我一匹快马,赶得上相思。
在传统文化里,除了先秦时代的女子喊出过“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其他时候女子多自居为“藤萝”,男子为“乔木”——藤萝终将依附乔木,乔木未生唯有相待。
中国女子的望是望不到头的,是望穿秋水,是望断心肠,是望夫成石,是一场场望尽千帆皆不是。
在这部画面昏黄的老剧里,藤萝扎了根,穿荆棘避灌木,遍伸藤蔓去寻找她自己的乔木。
我越看越不觉得这是个老旧的故事。它脱离了女性的被动身份,哀婉却不惆怅——就好像它和我头脑中的母亲也完全不一样。
那段时间我和母亲的对话奇迹般地多了起来。
母亲边看边说起高中时喜欢看琼瑶的书,常常在语文课上偷偷地放在膝盖上看。
母亲说高中时想嫁给海军,喜欢高仓健这样高大威猛的男子。
母亲说她上学时邓丽君的歌是被禁的,可是几个女孩子还是忍不住跑去邻居家偷听。
“我当时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歌啊!”她陶醉地诉说着。
这一刻,我和1991年的少女彼此遥望,我甚至忘记了她是我的母亲。
她还破天荒地谈起与父亲的相识。母亲是个城里姑娘,初识父亲时,他刚刚从农村老家考到城里读书。
那时候农村的各方面都比不上城里。虽然外婆、外公不是迂腐的人,但母亲还是同家里搞了一阵拉锯战,才得以同父亲结婚。
婚礼那天正好赶上下雨。老辈人说结婚时下雨兆头不好,来看婚礼的乡亲在旁边议论:“怎么可能会好,一个城里姑娘是多没有出息才会嫁到我们这儿来?”
村里没有铺路,她走在泥泞的路上,听着沿途的风言风语,抱着在城里租的西式婚纱大裙摆,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长久以来,我都习惯于母亲生来就是母亲。我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往往不加了解就贬损着不属于我们这个年代的东西。
我将母亲年轻时喜欢的东西全部归类为迂腐、老旧。我以为她不懂爱,我以为她没有青春过,却没想过,曾经的她比今天的我还要勇敢。
我忽然发现:原来母亲是可以了解我的。我开始同她分享一些少女的小心思,包括那个坐在中间那一列的男孩子。
开家长会的时候,我听到母亲央求老师把我换到中间那列,说是发现我总是斜着眼睛看东西。我羞得斜眼看她,她却一扭脸,给了我一个狡黠的坏笑。
从那时候起,我眼中的母亲开始变得格外可爱。她在楼下看到那个男孩子,还会特意上楼叮嘱我:“别让人家等太久!”
我有时打退堂鼓,她知道后就给我打气:“交个朋友也好啊,你要是畏畏缩缩,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用光影留住的到底是什么呢?或许,它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我们跨越时间和地域,去了解自己生存维度以外的人与事物。
我开始觉得,母亲的过去就在我的身体里滋长,只是以一种不一样的方式和状态。那个1991年坐在电视机面前幻想着未来的可爱少女,变成了如今的我。
我和那个男孩最终也不过是止于友情。后来在同学聚会上,我们谈起这一段感情,都觉得那时候单纯得可爱。
可有个道理却是历久弥新的:所思在远道,身未动心已远,不如即刻起身,自己备好辔头鞍鞯,长鞭一挥,管它北上南下,谁还挡得住你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