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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止不开心 : 生活有点难,但你很可爱 §最怕人间雪满头

1.

外婆曾经养过两只金刚鹦鹉。虽然外婆说它们是金刚鹦鹉,但我翻遍了整本观鸟手册都没有找到过长成这个样子的金刚。它俩是一对从别人家飞出来的,呆呆傻傻的鹦鹉,像失心疯似的停在我们家晾衣杆上。

外婆用绑了线的细竹子撑起斗笠,在斗笠下放上碎玉米粒,拉着线的另一端躲在门后。等到两只鹦鹉都进斗笠底下觅食的时候,她将线一拉,两只鹦鹉就成了瓮中之鳖。

两只鸟很恩爱,每日都能见它们互相整理翠羽,在鸟食面前秉持着“温良恭俭让”。

有一天,外婆忘记关笼门,公鸟偷偷地飞出去了。

我们都猜公鸟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它识得母鸟的声音,曾经“越狱”过几次都能飞回来,照样能中“竹子撑斗笠”的老招数。

可是这一次,它没有如约回来。

那天半夜,外婆听到门外有凄厉的鸟叫声,几次披衣出门都没看到鸟的影子。过了几天才发现,靠近笼子的地方,不知道被谁摆了一根白色的塑料水管。把水管移开的时候,里面掉出了一只羽毛杂乱、早已僵冷的鸟来。

母鸟一直很怯生,那几天却变得异常亢奋。刚换完新的鸟食,它就把头扎在食盆里一顿猛吃。每天叽叽喳喳叫唤个没完,引来一群各式各样的公鸟。它来者不拒,对每只鸟都来了一场“深度访谈”,活脱脱是个“鸟中潘金莲”,弄得我家阳台就好像飞禽市场。

正当我以为母鸟即将展开“鸟生第二春”时,它在一个寒夜里,静悄悄地死了。

清理笼子的时候,外婆说:“它应该比谁都想活啊,可就是活不了。”

那时候我还小,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人世间最深的凄凉。

那夜公鸟失足跌落水管里,就在离母鸟咫尺之遥的地方挣扎。那叽叽喳喳的鸟语里或许最后有一句是:

“亲爱的,我逃不出去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可是,你先走了,我怎么能好啊?!”

2.

直到今天我家都再也没养过金刚鹦鹉,这是外婆定下的。

每当她提起当年的那两只鹦鹉而唉声叹气时,外公一如往常地在一旁笑话她。

外公当年是家境富庶的大家少爷,曾祖父光是姨太太就有七八房,其中一个还曾是歌厅头牌。

我曾经随着家人祭祖路过祖屋,祖屋是大格局的西洋楼,细致的雕花铁窗都在诉说着当年的气派。若从外公那一辈算起,我也能算半个“家道中落”了。

但无奈外公是个半生被悬挂在时代浪潮尖上的人。他刚从同济大学毕业,就遇到了缺衣少食的年代。那时他的父辈早已没落,姨妈和大哥又远隔着台湾海峡,一家人大江南北四下分离。

一时间,柴米油盐成了比知识更为难得的什物。他出身大户,大手大脚惯了,块头大,吃得多,粮票、油票的定量只够他二日饱腹十日饥。

就在那时,被饿到浮肿的外公经人介绍认识了在国营杂货店工作的外婆。

初次见面,她甩着两条乌青的大辫子嗤笑他:有知识算什么本事?先吃盐把肿消了再说。

其实,在那个人人缺衣少食的年代,要弄点吃的谈何容易。大辫子姑娘却自有办法,她把自己的盐全省下来给他,每天关店前都把店里卖空的盐袋子泡在水里,泡出满满一缸盐水。

后来人们都说外婆是大脚文盲高攀了高才生。

可是外公说,他忘不了那个画面——甩着大辫子的姑娘满脸红扑扑的,一路小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袋盐。

外婆爱吃大鱼大肉,后来日子过好了,更加变本加厉,仿佛要把年轻时少吃的那些都补回来。小时候我吃饭掉了一块肉,她都把筷子伸过来敲我的碗沿,用手戳着我的脑袋怪我浪费粮食。所有的食物,能红烧的绝不清炖,能打卤的绝不五香,能多放二两盐绝不少放,怎么香怎么来。

就是这样爱吃大盐大油的外婆,这几年突然开始清淡饮食,每天晚上都固定要看一档养生节目,比年轻人追剧还要执着。

每次菜一上桌,外公立刻皱眉:“太淡!”外婆气得骂他:“自己不知道自己血压高得吓人,死老头子……”

那个“死”字还未出口,就觉得忌讳,赶紧闭口不言。他们的“饭桌战争”旷日持久,我们这些小兵小卒,每次都要被迫站队。

外婆的牙齿提早退休了,外公就取笑她是“没牙老太”。外婆绝地反攻,说外公是“秃头佬”,还特地把菜煮得稀烂,糊成半流质,假装自己还能嚼能咽。

笑过之后,外公偷偷地把我拉到角落里,摸着自己渐高的发际线,说外婆牙齿不好,让我不要总抱怨外婆的菜煮得太烂。

老两口年轻时恩恩爱爱却没有什么共同爱好,老了倒是培养起了共同爱好,喜欢看别人老当益壮的案例,尤其喜欢听长寿村的新闻,桌上整天摆着一摞养生手册,日日共读。

到了一个年纪,再去看两位老人,好像理解了他们的互相珍惜。

3.

我们家是旧式的南方家庭,男主外,女主内。

60岁之前的外公堪称是修电路的宅男,从未碰过油盐酱醋和锅碗瓢盆,分不清大葱和韭菜。每天坐在老爷凳上一声令下,外婆就端菜上桌。

直到有一天,外婆开始假借腿脚不便,让外公上超市买菜。因描述不清超市的位置,外婆就大手一挥画了张路线示意图,一看就是处心积虑地偷懒。

第一天,外公买回还有一周就要过期的脱脂牛奶,被外婆骂得狗血淋头。

第二天,外公买回厚皮白瓢的西瓜,又被外婆说了一顿。

后来每次我一回家外公就来诉苦:“你外婆反了天了,净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但买菜的技术也越来越娴熟,不仅知道了怎么挑水果,还知道活鱼要在柜台算完钱后拿到小窗口现宰。

每次外公介绍桌上的哪道菜是出自他手,外婆就很得意:“我教的好徒弟嘞!”

只有外公学做菜还不够,外婆还在每周末的早上拽我起床,让我学着一起做,美其名曰“要懂得抓未来老公的胃”。我解释说网络上都有食谱,她得意又满足:“你外公就吃得惯这个味道,别人做的他都吃不惯。”

谁承想,我的苦日子还不只如此。外公开始积极地教我换灯泡、接电线。我天生惧高,一踏到阶梯最高阶就忍不住哇哇大叫,时常被外公臭骂:“你这么没用,我哪天说不在就不在了,外婆想要换个灯泡怎么办?”

我们家向来民主,从来不提什么“养儿防老”的理念。但这几年,以往思想最开明的外公变得常常强调孝道。

我喜欢周末赖床,他这时候就会背着手站在床头,怒气冲冲地冲我吼:“休息日不起床帮外婆干活,白养你这么大啦!”

偶尔,他还对我提起太婆,说太婆嫁得晚,我出生时太婆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实在太遗憾。一边旁敲侧击地鼓动我:“快安顿下来,别嫁得太远了,到时候外婆有事情找不到你。”

他早已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主导家庭大事的权力,只手握一点残存的威严。即便这样他也要全数用上,企图用一家之主的地位威慑着后辈——如果有一天他无法再保护他的小姑娘,拜托请你好好对待她,别欺负她。

他们害怕自己的离开对另一个人产生太大的影响,都在努力为对方塑造一个“我离开也不会有太大变化”的世界。

外婆信佛,屋子里摆着佛龛,初一、十五都要母亲去山里“拜拜”。外公信基督,偶尔会带我到教堂里唱诗。

外婆每次在家拜佛,第一句话就是要各路神仙保佑外公身体康健。

后来有一日,我坐在书房里,就听到外公在低声做礼拜,虔诚地祷告说自己的一切都源于外婆,希望神能赐福给她,延年益寿。

因为相爱,所以彼此的神明都在保佑着有着另外一个信仰的人。这反倒让我觉得,人世间所有的信仰,不过就是简单的一个“爱”字。

有时候,我还会想起那两只金刚鹦鹉。

爱情走到最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大概就会变成一种深入骨髓的想要努力共同活着的信念。人拗不过命运,真正的爱情到最后会变成两手周全的准备——想趁还能与你同路,为你把人生打点得妥妥帖帖,不论是我先走,还是我后行。

我曾经以为,在爱情里最需要提防的是争执、背叛、离弃。少年时最盼人间雪满头,情愿一路向北,愿爱如松柏最后凋。

但现在才发现,对于有爱的人来说,爱情到最后,是唯怕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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