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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荣散文 §第二章 唱着来唱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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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河走,是回故乡之路。

谁说过这样的话已经记不太清。

但是显然,“故乡”在这里所指,不是生命的桑梓,而是精神的家园。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沿着河流找到生他养他的那块田园、那道篱笆和那座小院,千万条路可以通达游子父母居住的乡村。但是沿着河走,你能找到心灵的居所――没有茅草编织的篱笆和土墙搭盖的小院,只有灿烂的阳光,氤氲的紫气,律动的诗意和飞翔的快乐……

这是诗意与梦境萦绕的故乡,是人类精神的归处。

于是想到清江。想到这条被世世代代的土家人称作“母亲河”的清江。

沿着清江,你能抵达一个民族的深处。

而清江,是以动人的歌喉而著称一世的。

千百年来,她静静地绕着雄性的巴山蜿蜒,唱着歌,流着泪,滋润山峦,养育生灵……于是在她的两岸,一个歌舞着的民族蓬生不息。那是这样一个民族:白云苍茫,烟雨浮尘,空气中满是超尘拔凡的民俗和诡锦秘绣的风情。而歌舞,则是民俗与风情最好的展现。在这里,歌舞渗透了土家人对爱与死非同凡俗的理解;歌舞充满了土家人对生命与劳动的礼赞;歌舞为我们的生活命名,歌舞彰显我们活的意义……

于是,诗人感怀:只要在清江岸边插上一根拐杖,就能生长出幽怨的诗与歌来!

其实,早在4000多年前,我们的先祖巴人,便以游走吟唱的方式,开始了他们的歌唱生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歌咏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也。”歌舞,尤其是号子歌和毛古斯舞,成了那个时代人们传播信息、故事和历史最主要的艺术形式。后来,有了文字,便“足以言志,文以足言”。歌舞,开始表达这个民族对世界独到的认识以及对生命、爱情、死亡、自然、劳动的理解,并渐渐形成了对生存状态、生活方式的干预,凝结成一种强大而有力量的民族精神。从大量遗留下来的巴人民歌中,我们能够感受到古人黄河落天、豪气干云的胸襟和仁慈为道、悲悯万物的心怀。

山林皋壤,长河大川,树匝云合,北雁南蝉,我们的先人感物吟志,钟怀自然;

春风杨柳,月缺月圆,夏云秋雨,腊梅祈寒,我们的先人感慨万千,沧桑喟叹;

山抱水环,两情相悦,生离死别,海枯石烂,我们的先人纤歌咏怀,声声断断;

山海苍苍,人生苦短,顶天立地,怀纳百川,我们的先人气蒸大泽,舞指云端;

你看那鱼跃清江,谷黄巴土,他们无不对酒当歌,鱼舟唱晚;

你看那寒梅傲霜,孤竹凸节,他们无不手舞足蹈,情倾三弦;

你看那云横巴山,雾罩伴峡,漫漫长路,有多少坎坷灾难你看那风卷残荷,雨打雏燕,人生在世,又有多少怨恨难填然而,行至水穷,坐看云起,终有一日,必将长风攻浪,直挂云帆。

这就是我们的巴人。这就是巴土民歌的精神!正因这浩浩天地之胸,我们的先人才摇荡心旌,形诸歌咏;正因这悲天悯地之怀,我们的民歌才精骛八极,代代传承。

那么,几千年后的今天,我们的巴土民歌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无疑,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和人类文明的演进,古老的巴土民歌已经历经了成百上千次的新旧置换和创新扩容,但时至今日,它依然只是一种以鄂西清江流域和长江三峡一带为中心并纽结湘鄂渝黔的民族地域文化。长期以来,巴土文化蜗居山野,久锁深闺,但她依然如春风野草,蓬生不息。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地理和心理在这里产生了微妙的错位,因为偏远,这里为巴土文化的繁衍提供了自由的土壤,为民风民俗的保存制造了坚固的藩篱。来自中原的漫漫黄沙在山丘林海前望而却步,人们在八百里清江流域,用自酿的土酒和自娱的歌舞,精心营造自己的精神家园。正如一首长阳南曲所唱:“图的是清闲自在独自风流,就是那王孙公子不能得够。”

桃园般的偏远僻静,成为这里人们普遍追求的文化定位。这不是一种浮在民族表面的文化,它渗进民间的姓氏、饮食、服饰和居住的吊脚杆栏,化作传承的歌谣、故事和欢快的唢呐长号,融入屋顶升起的每一缕炊烟,变成梢公桨下每一声水响。

这是一种历尽了沧桑的文化。千百年来,她顽强地抵御外来文化的侵蚀和消弭,以其巨大的坚韧,承载着一个拥有700多万人口的民族历史和精神的重负,深刻地凸现出这个民族个性、艺术和生命的魅力。它是土家族人民在长期的社会历史实践中生命、生存和爱的结晶,是人类文明一道别致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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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唱山歌喉咙痒,嘴巴一张像河淌……”

土家人唱歌,是生命与自然的交融,是艺术和现实的对话,是俚俗与典雅的聚汇,是爱情与生活的结晶。仅仅从歌声中,你就能感受到这里格外灿烂的阳光。

恐怕很少有哪一个民族像土家人那样爱唱歌。因为他们唱歌不仅仅是娱乐,而是贯穿整个生命,犹如空气、水分、食物和人们的呼吸一样随时随地无处不在。

土家人对唱歌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和嗜好。从出生唱(弄璋曲》、《弄瓦曲》那天开始,土家人就注定一辈子与歌声结缘。他们以歌言情叙事、教诲应酬、抑恶扬善,有唱不完的创世歌、劳动歌、时政歌、婚嫁歌\,丧鼓歌、礼俗歌;有剪不断的情歌、苦歌、儿歌、杂歌;有数不清的号子、山歌、田歌、小调;有听不够的裁缝歌、雕匠歌、木匠歌、轿夫歌、瓦工歌、阉猪佬歌、背脚佬歌、煤炭工歌,甚至连打猪草也有“猪草歌”……

土家歌谣中最是荡人魂魄的要数情歌。“无粮无曲不成酒,无郎无姐不成歌”,这里没有“非礼勿视”之类道貌岸然的穷讲究,只有山野间直白通透的五句子――暮春时节,坡上水边,情之所至,张口就是火辣辣的情怀:

姐儿生得有点儿麻,出门就把粉来擦。

叫声姐儿莫擦粉,脸上有麻心不麻。

一点儿麻子一朵花!

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有更令人想入非非的:

姐儿生得一脸白,眉毛弯弯眼睛黑。

眉毛弯弯好饮酒,眼睛黑来好贪色,夜里无郎睡不得。

婚嫁的名堂就更多。有过礼歌、求肯歌、送亲歌、拜堂歌、坐床歌、回门歌……别看女儿们平时情歌唱得野,临出嫁时,一个个都得规规矩矩地揣稳了那弯弯拐拐的调儿,按捺住满腔的躁动,打发些眼泪陪着十姊妹真真假假地哭。

这就是哭嫁。人生最大的喜事却采用了一个最哀婉的仪式,似乎离奇但又入情入理。哭嫁需要假戏真做,需要情真意切,需要荡气回肠,当然有时还免不得掺进一点表演。土家族的风俗,不哭不热闹,不哭不吉利,不哭不发家。

哭嫁其实是土家女儿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姑娘们要把一辈子要说的话,全都化作歌声倾泄而出。刚开始的时候,眼泪当然多半要流给父母――

我的爹,我的娘,你下贱的女儿像炉底下的灰,大风一刮纷纷飞。

像山中的雀鸟长大离娘飞,一无歇枝二无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