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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荣散文 §第一章 祭奠爱情

乘着歌声的翅膀

这不是一本好书。至少与我对文字的追求无关。对于一个以写字为生的人来说,她甚至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如果你不幸与她遭遇,且被前面的美女照片勾引,索性一口气把她读完,然后大呼上当,可别怪我事先没打招呼。

当然,说她不好,是相对我经营多年且十分钟爱的小说,亦是相对关爱我多年且习惯阅读我小说的读者。事隔多年之后,捣鼓一本四言八句出来,不仅自己脸红,读者也会骂我叛变,有什么办法,没本事做刘胡兰,就只有当甫志高了。略有不同的是,甫志高叛变革命,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耻,而我出卖了同志,懂得深刻检讨,连声告饶。这一点我比甫志高聪明。

但是,我从来没有背叛过生命与艺术的良知。我对老祖宗创造的每一个汉字充满敬畏,哪怕写份公文,也绝不亵渎它的神性。这本歌词,这本岁月之书,每一个字都从心灵出发,浸透着我内心的情感,记载了我近十年的爱和忧伤。仅仅作为歌词――看完你就知道,前面那些话都是我惯用的伎俩――假装谦虚。再说,一个靠沽名钓誉养家糊口的人,说什么也不会轻易去砸自己的饭碗。碰巧你喜欢歌词抑或爱好音乐,又能与她相遇,那就是你的福气了。

几年以前,我写小说,写得腾云驾雾,飘飘欲仙,写得睡午觉把老婆当成键盘,打麻将把一筒喊成句号。那是多么愉悦的时光,虽然家徒四壁,但满门诗情画意。不为柴米劳心,不为住房求人,不为职称红脸,不为当官送情……终日游离于世俗社会之外,一任灵魂自由飞翔。

然而,命运不会永远对一个人垂青,正写得得意忘形,干部队伍缺人,组织上见我长期闭门造车,面壁思过,虽然干的是一些沽名钓誉的勾当,但不危及他人利益,且无调戏妇女、贪污受贿劣迹,认定我人品可靠,提拔我当文联主席。本来无意做官,但是天上掉下个馅饼,不啃一口实在心有不甘。于是顺水推舟,表示体谅领导苦衷,领导为咱操了那么多心,现在大海捞针找个干部,找得满头大汗,身为党员作家,你不配合一下行吗?

当文联主席虽然没啥油水,但也有它的好处。最大的好处是开会能够第一个发言,偶尔也被请上主席台坐坐,那感觉比以前坐在墙角美妙多了。不由想起我爹,他老人家1948年参加革命,干到60岁退休时,被告之“提拔”为副科级,老人家激动得老泪纵横,连夜到爷爷坟前烧了五刀纸。想想他儿子30岁不到就能弄个正科级,老人家得知,仅剩的两颗门牙不在梦里笑掉才怪呢。为了父亲延年益寿,说什么也要当了这官,且要把这官当好,以报答党和人民对我祖祖辈辈的厚爱!

如果说当文联主席算是亦官亦民,亦文亦武,既干了革命也能兼顾爱好的话,那么,后来做宣传部副部长,就是个纯粹的官了。这官不太好当,每天提着5个笔记本东奔西走,差不多就是一台政策复印机,工作能力强弱,只取决“复印”时油墨的轻重。在一个情感和想像完全被限制了的时空里,写作成为一种“旁门左道”或“不务正业”,这不是一种规定,但却是一种潜规则,潜意识,如果你坚持去写,那就一定当不了一个好官,至少下次提拔会遇到一些阻力,如果你一定要当个好官,而且期望有所进步,那就最好不要去写。矛盾就这样产生了:一方面想做个好官,纯粹为人民服务;另一方面又常常怀念手中那支笔,面对日落,看见花开,常常心旌摇曳,灵魂悸动,心怀感伤……这样的日子常常使人焦虑、困惑、浮躁和不安,好比一个人既爱老婆又爱情人,和老婆在一起的时候,思念情人;和情人在一起的时候,又觉得对不起老婆。结果只有一个字:累。累还不算,倘是鱼和熊掌都要,必然落得鸡飞蛋打,两手空空。好在一年以后命运有了转机,组织上决定把我从分管新闻宣传的岗位调整为分管文化艺术,这个调整真是英明透顶,体现了领导的科学决策。因为分管新闻报道,我常常忽略不断“攀升”的数字,常常把“千人造梯田,万亩栽柑桔”的新闻标题改成“千亩桔灯,万里飘香”;把“战天斗地”、“满头大汗”之类的新闻词汇改为“呼风唤雨”、“汗湿衣衫”。这样的错误屡见不鲜,屡教不改,多亏祖坟埋得好,没有被撤职而只是调换了岗位,这样的调整使我因祸得福,终于可以以干部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去接触文艺,准确地说是靠近文艺,但这样的文艺不等于可以去写小说,小说属于文学,不在我分管之列。我所分管的文艺,主要是指舞台艺术创作,但不管怎么说,“文艺”都是一个诱人的字眼,散发着迷人的幽香。如果说起初学习音乐仅仅是为了繁荣文艺,为了力争不当一个外行领导,那么随着学习的深入,我很快就忘了自己是个干部。我是如此深深地迷上了它。它是那样的抽象,又是那样的无所不能,那样的模糊,又是那样的丝丝入扣;那样的短暂,又是那样的漫长……它使时间凝固,语言失色,生命永恒,灵魂飞翔。“旋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江河的奔流,生命的律动,宇宙的叹息,时间的节奏。它所产生的万能审美原理,使每个人可以凭藉自己的情感和想象自由地选择精神飞翔的航道。它的语言和文学的叙述有时候是如此的相似,它们都暗示了日月的沧桑和时间的静谧,暗示了生命的脆弱和历史的永恒,暗示了空间的狭小和心灵的博大,它们表达的共同主题是生命、爱情和死亡。不同的是文学的道路仿佛是在地上延续,而音乐的道路更像是在空中伸延。所以,勋伯格在评价他的学生韦伯恩的作品时,说了这样一句话,一句传诸后世的名言,他说:“音乐中的每一声叹息,都是一部长篇小说。”

那段时间,我听了世界上很多的音乐史诗,我惊奇地发现,音乐叙述的人类历史,远比其它门类的艺术丰富得多,完美得多。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与现实世界脱离,只身在音乐的旷野里旅行。那是一次没有行囊的旅行,它使我沉浸在灵魂的欢愉里,在旅行途中,我有幸结识了那么多音乐大师,他们都是上帝的朋友,和上帝有着秘密的沟通。我听见贝多芬在他的《命运交响曲》和《海默克拉维》里,诉说一个世纪的沧桑,它优美的旋律和宏大的和声使整个宇宙变成一座乐池,山呼海啸,银河奔腾,月亮不停地抖动,星星在月亮的指挥下漫天起舞。我看见贝多芬宽阔的胸腔里,喷发着一个时代的火焰,那是毁灭、新生、激动、忧伤和不可遏制的希望。而在肖邦的《夜曲》里,我却感受到了无以伦比的安详,田野旷久地沉默着,草木寂寞地生长,路边的野花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地开放,温暖无声地浸染着夜色和夜色中由来已久的爱情。莫扎特的《g小调交响曲》,使我抵达梦的深处,看见了幻觉的真实存在。万物的神秘莫测和人类的不可捉摸,随着旋律在没有边界的时间里缓缓流淌。除了自由和诗意,我们无法获得另外的感知。然而,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破坏了这样的梦境。饥饿、寒冷和战争,无情地呈现着人类真实的痛苦。苦难和隐忍,装不下一个民族的忧伤,太阳捂着伤口,月亮变得浮肿,田园牧歌,成为《圣经・诗篇》里人类遥远的诉求。随着凄凉的弦乐在柔板里不断升起,我们感受到肖斯塔科维奇不断撕裂的内心和不断臃肿的呼吸,他使优美的抒情里充斥着颤抖的不安和无处逃遁的恐惧。接下来,我听到了“合声之父”巴*的《马太受难曲》,还有波兰人希曼诺夫斯基的《圣母悼歌》,我听见了宇宙的叹息声,看见了时间面对人类的生死轮回掩饰不住的笑容。应该说,这是人世间最为美妙的叙述,除了教堂,我们还能够从《圣经》里听到这样的叙述,正像瓦格纳所说:“巴*就是巴*,正像上帝就是上帝一样。

”还有布鲁克纳和他的《第七交响曲》,令人震撼的,不是它史诗般的宏大,而是叙述中不断流淌的弦乐,那是一种庄严缓慢的内心的力量,但它阻止不了历史在时空中的腐朽,我们听到了一个时代倒下去的声响。还有巴托克,他使匈牙利美妙的民歌在他的弦乐四重奏里闪射出如此迷人的光芒,他阐述了民歌萌生于爱情而爱情又催生于民歌的生命和艺术哲学,他使民歌和爱情一样永恒。除了他们,梅西安的《图伦加利交响曲》同样令人发抖,这部宏大的声乐将破坏和创造、生命和死亡、仇恨和爱情如此和谐地相互搀扶,共同生长,它使善恶难分,阴阳无界。它似乎想告诉你,倘若没有残忍,那就一定找不到幸福和自由。当然还有瓦格纳,这位集天才和疯子于一身的顶级艺术家,躺在19世纪的坟墓里安然地享乐着,但他的音乐却穿越漫长的时空让我在21世纪的许多个夜晚经久地不安。他的代表作《尼伯龙根的指环》将人类的恐惧表现得无以复加,他总是像魔鬼附身,一次又一次地把19世纪的歌剧推上悬崖,让所有后来者高山仰止。他其实是一位诗人,他在《前奏曲》的序言里写道:“第一个庄严的音符是死亡吗?每一天迷人的黎明都以爱为开端……”还有李斯特,这位人类最伟大的钢琴演奏家,他弹奏的旋律像宽阔的山坡一样起伏,我们似乎看得见他满面春风的痛苦表情,这样的表情只有在古代的画师描绘的救世主脸上才能找到,聆听他演奏的时候,你会感到脚下的地板像钢丝一样晃动。据说,每一次激情喷发之后,他都会轰然倒下,昏迷良久。最后该说说勃拉姆斯了,这位世代相传并将永远不朽的音乐巨人,一生创作了99部交响乐,他的《第一交响曲》和《田园》,曾经使整个维也纳欣喜若狂。他是一个终生怀旧而且永世孤独的音乐奇才,他的每部作品总是让人感到他在内心的深渊里不断下沉,他无休无止的叹息,连溪流、蓝天和阳光都被蒙上怀旧的色彩。但是他的旋律里却涌动着饱满的温暖,流淌着夕阳的光芒,这使他的音乐经久地叩响着人类的心灵。还有荷尔德林、柴可夫斯基、舒曼、约阿希姆、亨德尔、蒙特威尔、希曼诺夫斯基、门德尔松、海顿、马勒、克拉拉、柏辽兹……他们的音乐,都曾使我最大限度地感受到了人性的仁慈、宽容、悲悯,还有爱和忧伤……

有一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漫不经心地欣赏中国现代音乐,我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一点也没有期望获得什么。但是奇迹发生了,我听到了朱哲琴的《阿姐鼓》,我一点都不怀疑自己的耳朵,深信马蹄般急促的鼓点是上帝滴落到地上的眼泪,深信辽远而苍凉的声音是来自圣母的召唤。那样的遥远,那样的深厚,那样的令人颤抖……我伸出手去,握住的是满手旋律,我清楚地看见时间的浩瀚,年轮的沧桑,历史的壮美和诗意的辽阔……

这时候,我对音乐已经如醉如痴,近似疯狂了。但是直至此时,面对纸质上的简谱,我依然弄不懂这些神秘的阿拉伯数字除了计算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用途。也就是说,我是一个乐盲,至少是一个简谱盲。我听得懂这些数字的呐喊,哭泣,诉说和呼唤,但我缺乏按照我的情感搬弄它们的能力。学习作曲已经不太现实,但我依然可以靠近它,最好的靠近办法就是将我熟悉的方块字组合成歌词,然后交给作曲家去联姻,这便是我歌词创作的最早起因。

当然,这需要时间,因为灵感往往在等待中闪现。大约半年以后,我在清江上航行,此时夕阳西下,江天一色,紫气飘逸,诡锦秘绣。美丽的清江像一位刚刚走出闺门的少女,安然、飘逸、深情……此情此景,唤起我对乡土的无限眷恋和深深热爱,我知道,我该说点什么了。

船过武落钟离山时,一阵我熟悉的号子从江面上传来,“哟嗬哟嗬哟嗬……”就在那一刻,一首歌词喷涌而出――

谁见过森林这样壮阔

谁见过群山这样巍峨

谁见过江水这样湛蓝

谁见过河流这样温和

哦,清江

土家的血脉

你载过向王天子西征的土船

你讲过盐水女神美丽的传说

你日日夜夜奔向长江

那是为了五十六个兄弟民族融合

谁见过生命这样蓬勃

谁见过死亡这样超脱

谁见过江峡这样伟岸

谁见过流程这样坎坷

哦,清江

土家的魂魄

你扛过贺龙军长起义的战旗

你唱过工农红军豪迈的军歌

你点点滴滴投身大海

那是要把满腔热血献给我的祖国

这是我一生中完成最快的一件作品,几乎是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完成。几天之后,我把它寄给著名作曲家万首,万首用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为它谱曲,然后传给著名歌唱家杨洪基先生,杨洪基先生接到作品后,很快在中央电视台“心连心”晚会上演唱了它,作品迅速传播,全国有近50家电台、电视台播放了它。

之后,我一发而不可收,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写下了近百首歌词,这些歌词分别由著名作曲家方石、万首、刘健、赵方、陈洪、刘勋一等人谱曲,绝大部分被搬上了荧屏和舞台。其中一部分由著名歌唱家杨洪基、那英、余凤兰、尹相杰、王丹萍、李琼演唱,得以在全国流行。

现在,我把这些歌词收集成册,交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应该说明的是,这部集子里的全部作品,都来自我的故乡,为乡土而作。有朋友曾经说我,你老是为一个地方写作,太局限、太没有“世界性”了!不利于作品的传播。我笑笑,一个农民的后代和一生牵挂土地的人,除了对土地的感激,他还能写出什么?就像儿子孝敬母亲,图的只是心中的感恩,而不是为了世人夸他孝顺。况且,我只为内心的意愿写作,为爱我和我爱的人写作,从来没有期望过什么“世界性”,有那么三五个知己分享我的幸福、痛苦、爱和忧伤就已经足够了,有什么必要招摇?

当然,在这本书里,也有一些“应景之作”,有的甚至是我十几岁学习诗歌时的习作。我不惜于牺牲自己的声誉,把它们收录进来,不是为了增加这本书的“份量”,而是因为它们哪怕粗俗、浅陋,但却以单纯、稚嫩的姿态站立在遥远的深处,成为一个人对一个时代记忆和怀念的标记,诉说着生命对岁月的感叹。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深刻地怀念写出它们的那个年代所拥有的那份狂热的生命激情和天真的浪漫情怀。今生今世,我是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了……

很显然,这是一本献给故乡的书。虽然离开故乡五年了,但我的青春、梦想、爱情和伤痛都留在那里,我的父母、兄妹、亲人、朋友也都留在那里,我是那样深深地眷恋、热爱和牵挂那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我知道,那条美丽的清江,那片梦幻一样的乡土,根植在我骨髓中的文化,流淌在我血液中的亲情,今生今世,再也挥之不去了。我只有做一只夜莺,不停地为她歌唱,等唱尽最后一丝力气,安然睡在她的怀中。

(本文系作者《周立荣歌词选》自序。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这是我的第一部小说集,是一支人生苦歌。

发表第一篇小说时,我17岁。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什么叫小说,但是我懂得了什么叫爱情。这是一个不妙的现实,它使我倍受人生之苦。准确地说,苦难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这爱情是一场没有理由的单相思。故事很简单,一个农民的后代在一个枫叶红似二月花的秋季里认识了一位不会永远做农民的少女。这少女披一头浓密黑发戴一副宽边眼镜,美丽如诗如画如白天鹅。农民的后代很自然被如诗如画如白天鹅的场景吸引,继而如醉如痴陷入灿烂的遐想和得意的单相思。为了使这无理的单相思变得合理,最终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农民的后代决定甩掉锄把勇敢地去开创祖祖辈辈们没有开创过的伟业――拿起笔来为爱情而战。

直到又一年的又一个秋日,他眼睁睁地看着梦中的美人儿挽着一位局长儿子的胳膊在如血的残阳下顺着街筒子散步,他才明白这是一场徒劳的战争。小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挽救爱情的了。而这时候已无其它办法补救,老爹已经五十多岁,这辈子当局长的希望小得可怜。爱情扬长而去,却更深刻更绝望地误入歧途陷进了文学的沼泽地。与此同时他顿悟其中悲恸,发现这文章怎他娘的这么难写!他在心里说,写不下去了,写不下去了!又骂:你他娘的疯了?放着的木匠铁匠瓦匠篾匠弹花匠挣钱的手艺儿不去学,却偏要去学做小说,你是那块料么?!命啊命,只有背脚种田跟着牛屁股转圈圈的命,作个什么牛屁孽哟!罢了,罢了……灵魂却在抗争:罢了?就这么罢了?!不,死也要拼它一回,拼它最后一锤子买卖!说不准这一锤子就能拼来皇粮,拼来美人儿,拼出个儿子落地不再管你叫“爹”而是叫“爸爸”的资格!爹和爸爸同样他娘一个�人,你种田割草,儿子就管你叫“爹”,你拿工资,儿子就喊你“爸爸”;啥粮都是个吃,吃红苕和吃大米放出的屁都一样臭。可吃商品粮的做事叫干革命,吃农村粮的做事叫务农。是干革命的,花女人洋女人由你挑;是务农的,疤女人麻女人来挑你。日他娘,能不拼么?能不朝革命队伍里拼么!

到底是农民的后代,痛苦压不垮他阿q一样坚强的精神脊梁。一个可耻又可怜的动机再一次在他心头萌动,他决定把这场苦难的单相思写成小说,且要写得血泪斑斑如诉如泣。他继续幻想有一天他要叫如诗如画如白天鹅的美人儿后悔!

这是一个下流的动机。在这下流动机的怂恿下便有了《山骚》。《山骚》所收九个中、短篇小说中,有绝大部分是那个时期创作并在全国一些报刊上发表的作品。事隔多年之后把它们结集出版,不是为了炫耀创作成果或在文学之路上立一块里程碑什么的,因为它们的确太粗糙太稚嫩太不敢玷污“成果”或“里程碑”之美名。收集它们的目的,只是想回过头来看一看我学步之初留下的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从而告诫自己永远永远都不要忘记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十分艰难苦涩但却充满激情的拓荒岁月。尽管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些作品我觉得脸红,但写出它们的那个时期所拥有的那份苦难却炽烈的生命激情是值得怀念的。

面对《山骚》,我双眼噙满泪花。它使我想起了太多的往事,重温了太多的忧伤。

我还想说的,无非是一些关于乡土和人生的回忆。

本书出笼之时,我28岁。回过头来凄然一瞥,供我挥霍的青春已经消失,那份昂扬的生命激情也不再有,中年正在到来。那么在这已经挥霍的生命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或一分之一的时光里,我都做了些什么?当我在这细雨敲窗的暗夜回首我的人生之旅时,我首先看到的是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乡土和那片乡土上躬耕朝夕的人们。细心的读者也许会发现,那个时常出现在我小说里的名叫黄牛坳的山村便是我的故乡。自从我学会做小说那一天起,我便把无与伦比的情感泼向故乡的黄泥土。故乡给予我最宝贵的东西,不仅仅是养育了我生命的乳汁,更重要的是教会我怎样去做一只真正的雄鹰,去战胜头顶的乌云与风暴,驶向阳光灿烂的长空。近十年来,我全是凭了在我贫瘠的乡土上锻造出来的敢用骨髓撞击岩石的坚忍的毅力去面对复杂的社会和坎坷的人生。我无法忘记青少年时代,是因为那个时代我拥有太多的苦难。那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只有三件事情:买一支电筒,一支钢笔,吃一顿芝麻饼子。为了得到一本爱慕已久的《欧阳海之歌》,我生平第一次做了强盗,趁我母亲睡着之后,将她用鸡蛋换来的一元四角六分钱偷进了我的腰包。第二天吃饭发现菜里没放盐时,我才明白我犯了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行。然而那本《欧阳海之歌》却成了我的山珍海味,一直伴随我度过了难以忘怀的饥荒岁月。《中国青年报》曾刊登过一篇介绍我创作的文章,说我在背脚的山路上构思一篇小说,想着想着竟忘了形,全然不觉一百多斤的货物压在肩上,想到动情处不仅口中念念有词,还手舞足蹈起来,结果连人带货栽倒在路旁的水沟里,当场磕掉了两颗门牙。当我以两颗门牙为代价将这篇小说写在一本《红旗》杂志的封页上寄出去后,竟意外地获得了《宜昌报》小说征文一等奖。写这篇报道的是一位循规蹈矩的记者,文中没有半点儿虚构。那个时候,我的确是如此虔诚如此艰难地做着一个关于作家的梦。现在回过头来一看,这哪里是做小说,分明是对文学的污辱!想一想,如诗如画如白天鹅的美人儿离我远去,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17岁的时候,我离开乡土走进了军营。我当兵的动机不怎么纯洁,主要是想穿上四个兜回来,然后对梦中的美人儿进行反扑。人生苦短,五年更短。五年的军旅生涯很自然成了我生命历程中重要的一页。是在那短短的五年里,我经历了从团政治处新闻报道员到师话剧团创作员的学习深造过程,从而奠定了我叛逃农民的基础。当我离开军营来到一个县级文学艺术创作室报到时,我知道多年的梦想已成为现实,不仅跻进了“革命队伍”,而且永远的告别了苦难的乡土。

然而,好多年之后,当我陷入创作的苦闷期而无从动笔时,我明白我必须再去故乡一次。当我走进故乡的村口,我看见我的父老乡亲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们像面对一位天外来客一样把我团团围住,望着我脖子上的领带良久发呆,眼里满是陌生的惊恐。他们再也不敢把九分钱一包的“山羊”牌香烟递给我抽,再也不敢直呼我的小名……我恍然明白,我与他们拉开了何等遥远的距离!面对他们,我沉重地垂下头。一些年来,我在稿纸上描绘都市风光,抒写长江锦绣,曾几何时想到过我的父老乡亲?!我蓦然发现,今生今世无论我走到哪里,怎也走不出我的山墙角,走不出我的竹篱笆。我的苦难的乡土上始终有一根沉重的纤绳在牵扯着我的命运……

于是我用深深的爱情书写我的乡土。

出版《山骚》,是为祭奠这一份爱情。

对于《山骚》本身,我无法再说什么。

曾经有人问我,你的文学观念是什么?我呆呆的像个傻瓜答不出来。连文学是什么都不懂,何以谈观念?我老实地写我的乡土,是我心头有一份情感要宣泄。至于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我是牢记着的。但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人民服了务还是为人民添了麻烦。我怀疑后者多些。有一位非文化的官员在一次大会上点了名批我,说我的小说里尽是一些市民百姓,没有一个战斗英雄,有时还描写人民群众的作风问题。简直是反动透顶!要是再写不出教育人民的战斗篇章,就建议扣发我的奖金。我苦笑,我宁肯扣发奖金去一日三餐吃咸菜,也干不来那种伟业。我的善良而又伟大的人民养育了我,他们比我先进得多,高尚得多,凭什么要我去教育?我写小说只是想给他们一点小小的回报,让他们茶余饭后笑一笑,乐一乐,哭一哭,骂一骂,也让他们夸夸我,说声这条杂种算没白养。

如今的小说越做越难。时而寻根,时而忧患,时而又讲究文化什么的,简直叫人弄不清文学究竟是什么了。我读书不多,怕是永远也做不成学者型的作家,编故事的时候常常是没有能力也不愿意去考虑故事以外的讲究。作家刘恒说过这样的话:作者面对稿纸时的心情很复杂,有人割破了血管让血往稿纸上流,有人往稿纸上撒尿,有人浇眼泪,有人吐痰,也有人射精……我想这话不无味道,不管是撒尿还是浇泪,吐痰抑或射精,只要是从自己身上排泄出来的都行。

我一直坚持着这样做,哪怕前面是悬崖绝壁。

在这第一部小说出版之时,我要怀着崇高的敬意和深深的感激对给予我厚爱、关怀、帮助、慰藉的一切师长和朋友们说一声“谢谢”。

我不能忘记陈明洪老师。他是我文学创作的先导师。近十年来,他一直默默地蹲在我的身下,让我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我对他的感激,是我所学得的全部文字也无法表达的,我愿意以生命和热血来回报这一份父爱!

我不能忘记刘不朽、李传锋、董宏猷、李华章、叶梅、王春桂、王月圣、周启志以及许许多多为我作嫁衣裳的老师和编辑家们。没有他们的栽培和扶持,永远也没有我写这篇“后记”的机会。

我不能忘记县长雷元海、兄长田文大、蓝东。他们身为政府要员,日理万机,但是他们没有忘记有一位普普通通的作者还蹲在12平方米的昏暗的斗室里写作,冬天他还很冷,有很多生活细节和后顾之忧需要他们来帮助解决……

我要感谢视我如亲生的盛顺锦、郑家喜先生。许多年来,我一直在他们温暖的羽翼下生活。他们给予我最宝贵的东西,是教会我怎样去写一个对社会,对历史有用的“人”字。

我不会忘记刘志敏、胡世全、田天、张永久、张冬、李正武、熊丹北、魏启高、达流等一些最优秀、最亲爱的朋友。倘若没有他们为我分担痛苦,我会被苦水淹死。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国家主席,我会把他们提拔到中央来,安排在国务院打字室或办公厅伙房里工作。我曾经向他们表态:我可以忘记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但我不可以忘记他们!

谢谢!谢谢大家爱我!

(本文系作者小说集《山骚》后记。广西民族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