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景。右翼一带石山。左后隅现掖庭之一部,庭外有栏干回护。庭前斜流御沟一道,沟上横一弓桥,前后有石栏。左路斜走通掖庭,路旁大理石狮各一。右路走入假山中隐去。沟岸多古槐,木叶已脱落。槐下有梅花数株,花正开。
背面一带宫殿的远景。
王昭君束发为辫,着玄色长衣,全无修饰,扶王母在树下盘桓。王母白发,黄衣,两眼凝滞。
王母 (若有所寻索,口中呼叫)人往哪儿去了呢?人往哪儿去了呢?……
毛延寿自左端石桥后栏上。
毛延寿 (竢母女盘桓至桥头时)王昭君!
王昭君扶母延佇。
王母 (欲作驰脱势)人往哪儿去了呢?……人往哪儿去了呢?……
此语须叫至将死时,不可间断。
毛延寿 王昭君!你假如是个聪明人,我说的话,你总该明白的了。你欺诳了朝廷是罪不容诛的呢。
王昭君 (低抑)你不欺诳朝廷!你献去的画像是假的,我早就知道了。你的目的,不过想要我给你点子钱罢了。钱我是没有,他们要杀我们母女,我希望他们快来,好把我们母女所身受的痛苦超脱。(渐渐激昂起来)毛延寿,你去吧!你快去叫他们来,来杀我们母女!(复扶母往雪上盘旋。)
毛延寿 (沉默了一会)王昭君,你别太倔强了。……你并不是在和我作对,你是在和你的命运作对呀!……我今天来,是为救你而来,你莫把恩人当做仇人了。……你须晓得,我的势力是比寻常不同。当今皇上是最亲信我的,我说一句,他要听十句。我把你的丑像献去,——这大约是龚宽告诉你的吧?——也并不曾料得会生出这样的结果。我是望你早迟看重了我,我可以向皇帝说明,是我献像时弄错了人,我再把你的真像献去,那时你不愁不能荣达。……但是谁能料得会生出这样的结果呢。……
母女复盘旋至桥头。
毛延寿 王昭君,现刻还不算迟,我的力量还能救你。我只消把你的真像献去,皇上是定能收回成命的。
王昭君无语,仍扶母盘旋而去。
毛延寿 (起立在桥上往来一两遍,徐徐向母女身旁走去)王昭君,我知道你就要报偿我,你现刻的身边恐怕也不能够。可是,我是可以救你的。(尾随二人)王昭君,你看那边是鸳鸯殿,这边是披香殿,那儿是玉填居楹,金璧饰珰,墙不露形,屋不呈材,隋侯明月[1],流耀含英,珊瑚碧树,周阿而生,那里面的人是红罗绮组,俯仰如神。王昭君,那儿的荣华是在向你微笑。……王昭君,腥膻的北风从沙漠吹来,带来的消息是,那儿是广漠连天,黄沙遍地,人如野兽,茹腥逐膻,淫如山羊,狠如犬狼,穹庐卑陋,夏则燠热,冬亦不能避寒。王昭君,那儿的淫风也在向你狞笑。……王昭君,你的命运替你开张着两条路,你还是想走近路,还是想走远路呢?
王昭君无语如前。
毛延寿 (愈逼近王昭君身旁)王昭君!我其实是……爱你呢!……啊,梅花没有你这样的清艳,白雪没有你这样的纯洁,春天是栖寄在女儿们的心里的,你没要象那槁木一样的枯寂吧。(手抚其背)王昭君!
王昭君 (瞋视,闪避其手,离去)甚么!
毛延寿 (佇立复追去)王昭君!我知道你现刻也不会有金钱报酬我,但是呢,你……你有比金钱还要贵重的……你能够……(馋脸走至王昭君面前。)
王昭君 (避易)甚么?
毛延寿 啊,我是……(左右顾)我是想吃你这个樱桃!(双手搭王昭君肩上,欲接其吻。)
王昭君 (放母,用力披毛延寿颊,拍然有声)狗!狗不如的下走!
王母 (奔向树间,口中仍呼)人往哪儿去了呢?……人往哪儿去了呢?……
王昭君 (驰至母旁,扶之)姆妈!儿在这里呀,姆妈!
毛延寿 (自捫其颊)哼,你,你,你打我!你打,打,打得好,打,打得好。我叫你今晚上,你这两只母鸡便会没,没,没,没有命活!(匆匆向桥上跑去。)
劈头,汉元帝手执画轴同毛淑姬、龚宽及侍卫数人自山石后走出。
毛延寿 (惊惶失措)啊,陛下!
汉元帝 王昭君呢?啊啊,那是她了,那是她了,(指王昭君母女)那扶着狂母在梅花树下盘旋的。啊啊,怪可怜人的!(顾毛淑姬)你去请她们到桥上来,我有话说。(顾龚宽)龚宽你去叫御医来吧。
龚宽 是。(下。)
汉元帝及毛淑姬步至桥上,毛延寿及侍卫数人默侍桥之右侧。
毛淑姬 (步至王昭君母女旁)王待诏,皇帝陛下召你们往桥上去对话。
王昭君颔首扶母随毛淑姬至桥上。
汉元帝 (坐桥栏上)啊,王昭君,是我害了你们的一家,我自己做了当代的桀纣[2]。我直到今天才明白了我误信了小人。(回顾毛延寿)毛延寿!你来。
毛延寿迟迟而前。
汉元帝 (以画轴示毛延寿)延寿,你这画的像我应该道谢你,但是你刚才在这儿做的勾当,我是在山石后面听得分明的了。延寿,我不想你竟有这样禽兽的心肠!
毛延寿俯首无言。
汉元帝 唉,人真正是不容易知道的。我平常待你自信不薄,我封你为尚方画伯,赐你不少的俸钱,这怕是自有天地以来的破例。你试想,一个画匠几曾有人和一位万乘的天子称弟称兄的呢?
毛延寿俯首无言。
汉元帝 唉,不想出你那么贪鄙。把你的一枝烂笔来骗女人的钱,污秽我的宫廷。啊,你这禽兽!你这禽兽不如的毛狗!你还在这儿欺凌孤儿、寡母,你还想偷食禁脔啦?你这禽兽!你这禽兽不如的色鬼!
毛延寿 (低首下心地)陛下,你请饶恕我吧。我以后要多替你画些……
汉元帝 (怒招侍卫)来!你们快把这禽兽拿去砍了,把头首给我送来!
侍卫数人缚毛延寿。
毛延寿 (白眼)喂,汉皇帝,你要杀我了吗?你画春宫的时候要我,你如今有了绝代的佳人,你要杀我了吗?你做起你那个仁慈的面孔,其实你那面孔下面的骚毛比山羊还要长五寸呢。啊啊,我是可以死了。我死了,诅咒你就在今年年内跟着我来!(睥睨其女)淑姬,你也可以荣华利达了。你的买卖做得好,你卖了你的老子啦!啊,可怜你是受了龚宽的骗!你知道吗?龚宽他已经是有妻、有子的人呢!他而且是花街酒巷的狂徒,他只要看见女人的红裙便要发疯的。你以为他是好方正的男子吗?你假如不信,你可以问问那位王昭君呀!
侍卫强牵毛延寿。
毛延寿 啊,我也可以死了,我是死无余憾了,王昭君的嫩手打过我的脸,我是死无余憾的了。王昭君哟!我祝你一生做个永久的处子哟!……
侍卫强牵毛延寿下。
毛淑姬欲随,复止。默倚桥栏俯视。
舞台沉默。
王母 (仍连呼)人往哪儿去了呢?……人往哪儿去了呢?……
汉元帝 (呆立了一会)啊,这是多么深秘的天启哟!世间上实在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啊,老妈妈,你是唤醒人世的圣母!你的女儿是不会到匈奴去的呢,老妈妈,你的女儿是不会到匈奴去的呢!
王母辍呼,呈凝神态。
汉元帝 老妈妈,王昭君是不会到匈奴去的,我可以任意命人代替呢。
王母 啊,是甚么人在向我讲话?
汉元帝 我是当今天子呢。
王母 (跪倒)喂呀!当今天子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呀!
汉元帝 (扶王母)老妈妈,你起来,你的女儿王昭君,她不会到匈奴去了。
王母 真的吗?
汉元帝 我是不说谎的,你的女儿,我真的不叫她到匈奴去了。
王母 (起抱王昭君)哈哈,女儿!哈哈,女儿!你是不会到匈奴去了。哈哈,女儿!你是不会到匈奴去了。哈哈,哈哈,哈哈。……(笑倒在地,死。)
王昭君 (跪抚其母)姆妈!姆妈!
汉元帝 (摸王母手)啊,连脉都停了,这是怎么弄起了的呢?这是怎么弄起了的呢?啊,太医还不见来!
毛淑姬趋抚王母尸,立王昭君旁,无语。
龚宽领太医、侍卫数人同上。
王昭君 (哭声)姆妈,姆妈呀!你怎么不答应你的女儿呢?你就丢下你女儿去了吗?姆妈,姆妈呀!你再答应你女儿一声吧!……你睁开你的眼睛,再看你女儿一眼吧!姆妈,姆妈呀!你就丢下你女儿去了吗?你睁开你的眼睛,再看你女儿一眼吧!……
汉元帝 昭君,你别要过于伤感,她是惊喜,一时转不过气来,你要使她安静一下才好。
王昭君 姆妈,姆妈呀!你就丢下你女儿去了吗?姆妈,姆妈呀!你再看你女儿一眼吧!……
龚宽与太医侍桥右。
龚宽 陛下,御医来了。
汉元帝 啊,你们在迟挨些什么!快走来诊察一下吧!
龚宽与太医渡桥。
王昭君 姆妈,姆妈呀!你睁开眼睛,再看你女儿一眼吧!……
汉元帝 (向王昭君)昭君,你要镇静才行,等太医来察看吧。(向太医)这位姆妈,是才笑断了气的,你快把她救转来。
太医 待臣诊视。(就王母,摸额摸手,阐衣摸胸腹,连连摆头)陛下,臣知道,这是不可救药了。腹部虽有微温,心窍已不鼓动,脉是停了,额是冷了。虽有扁鹊再生,恐亦无回生之术。
王昭君 啊,姆妈呀!……(哭泣。)
汉元帝 哼,真没中用!你们滚吧!龚宽,你教他们来把这尸首抬下去,埋在个好的地方。毛延寿的头首你替我拿来。
龚宽挥侍卫诸人运尸同下。
王昭君掩面跪哭不起。
毛淑姬 昭君姐姐,你不要那样伤心,我们都是一样,是什么都失掉了的人,你看我,我连我的眼泪都已经失掉了。
汉元帝 (向毛淑姬)淑姬,你也可以去了。
毛淑姬 啊,我也可以去了。但是我往哪儿去呢?(离王昭君侧,欲行。)
王昭君 (执毛淑姬衣袂)淑姬姐姐!
毛淑姬佇立。
汉元帝 昭君,你别要太伤感了。人死了是哭不转来的,别把身子哭坏了。
王昭君 (起立)淑姬姐姐,你引我一同去吧!
汉元帝 (惊愕)昭君,你去不得,你要往哪儿去?
王昭君 我要往匈奴单于呼韩邪的幕下去。
汉元帝 昭君,你去不得,我不要你到匈奴去,我立地换一个人来代替你就是了。
王昭君 你不要我去,我也还是要去。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的人,我欢乐也没有,苦痛也没有了。我的欢乐我哥哥替我带去了,我的苦痛我妈妈替我带去了。啊,我现在只剩得一块肉,我这块肉我愿有炽热的砂石来灸灼,狼犬的爪牙来撕裂。我能看见我的心肝被狼子衔去在白齿中间咀嚼,我的眼睛被野鸦啄去投在北海的冰岛上纳凉,我或者还可以生些苦痛的感觉,或者还可以生些欢快的感觉。
汉元帝 你别要那么悲愤,我立刻就册封你为皇后,你总可以快乐了。
王昭君 皇后又有什么!能够使我的妈妈再生,能够使我钟爱的哥哥复活吗?
汉元帝 你要知道我是爱你呢。
王昭君 你纵使真在爱我,也是无益;我是再没有能以爱人的精魂的了。
汉元帝 你纵使不爱我,你留在宫中不比到穷荒极北去受苦的强得多了吗?
王昭君 啊,你深居高拱的人,你也知道人到穷荒极北是可以受苦的吗?你深居高拱的人,你为满足你的淫欲,你可以强索天下的良家女子来恣你的奸淫!你为保全你的宗室,你可以逼迫天下的良家子弟去填豺狼的欲壑!如今男子不够填,要用到我们女子了,要用到我们不足供你淫弄的女子了。你也知道穷荒极北是受苦的地域吗?你的权力可以生人,可以杀人,你今天不喜欢我,你可以把我拿去投荒,你明天喜欢了我,你又可以把我来供你的淫乐,把不足供你淫乐的女子又拿去投荒。投荒是苦事,你算知道了,但是你可知道,受你淫弄的女子又不自以为苦吗?你究竟何所异于人,你独能恣肆威虐于万众之上呢?你丑,你也应该知道你丑!豺狼没有你丑,你居住的宫廷比豺狼的巢穴还要腥臭!啊,我是一刻不能忍耐了,淑姬,你引我去吧!不则我引你去,引你到沙漠里去!
龚宽捧毛延寿的首级上。
毛淑姬 (趋前受首)啊,这便是我父亲的头首!父亲哟,你作伪一世,只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但是我如今也醒了,我当初以为你的作恶是你自己的罪过,我现在才知道是错怪你了。在这天下为私的制度之下,你喜欢要钱,在这一夫可以奸淫万姓的感化之下,你喜欢渔色,这个我们何能怪你!爸爸,我是错怪你了!啊啊,但是,但是你死了也干净。你可以少作些恶,少使人因你的作恶而受苦。(授首与汉元帝)陛下哟,这是一张镜子,你可以照照你自己的面孔吧!(挽王昭君)昭君姐姐,走,我陪你到沙漠里去!
龚宽 (畏怯地)淑姬,你怎么的?你怎么可以去?
王昭君 (向龚宽)龚宽先生,我多谢你呢。你今天清早不是还强要我和你私奔吗?我现在跟着我淑姬姐姐私奔了,私奔到沙漠里去了。
二女下。汉元帝、龚宽瞠目而视。
舞台沉默。
汉元帝 (温和地)龚宽呀!
龚宽 (畏缩地)陛下,王待诏的话是诬枉臣的呢。
汉元帝 龚宽,你也可怜!今天我自信很能够了解你,我想你也能够了解我罢!你可以下去了,让我一人留在这掖庭里,我不再回宫殿里去了。
龚宽 感激陛下的恩德。那我下去便把陛下的意旨传达给他们。
汉元帝好,你去,你去,你以后却不要再到这儿来了。后宫里你尽可以去画画,你有甚么爱好,我也听你自由。
龚宽 (叩头)臣死罪死罪,臣万万不敢。
汉元帝 你也不用怕我。我不怕是一位皇帝,但我们在女人面前,彼此都是赤条条的。好,你可以去了。
龚宽起身,下。
汉元帝 (沉默有间)唉,匈奴单于呼韩邪哟,你是天之骄子呀!……(把毛延寿首置桥栏下,展开王昭君真容,览玩一回,又向毛延寿首)延寿,我的老友,你毕竟也是比我幸福!你画了这张美人,你的声名可以永远不朽。你虽然死了,你的脸上是经过美人的披打的。啊,你毕竟是比我幸福!(置画,捧毛延寿首)啊,延寿,我的老友!她披打过你的,是左脸吗?还是右脸呢?你说吧!你这脸上还有她的余惠留着呢,你让我来分你一些香泽吧!(连连吻其左右颊)啊,你白眼盯着我,你诅咒我在今年之内跟你同去,其实我已经是跟着你一道去了呀。啊,我是已经没有生意了。延寿,你陪我在这掖庭里再住一年吧。(置首卷画)我要把你画的美人挂在壁间,把你供在我的书案上,我誓死不离开这儿,延寿,你跟我到掖庭去吧。(挟画轴于肘下,捧毛延寿首,连连吻其左右颊,向掖庭步去。)
——幕徐下
1923年7月12日夜脱稿
〔本剧注释者:唐德 康林〕
[1]语出《淮南子·览冥训》:“譬如隋侯之珠。”高诱注:“隋侯,汉东之国,姬姓诸侯也。隋侯见大蛇伤断,以药傅之。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之,因曰隋侯之珠,盖明月珠也。”
[2]桀,名履癸,夏代国王;纣,亦称帝辛,商代最后的国君。相传两人均为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