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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全集 文学编 第六卷 §第一幕 毛延寿之画室

背面一带油碧纱窗,窗外园景隐约可见。窗下横置长案一,案头置文房器具多件,两端堆集画轴。左隅有户通后园,掩闭。左右壁中央处各有户口相对。左壁沿置书橱。右壁挂古画数幅,前端靠壁竹榻一。正中炉火一盆,炭火熊熊。炉旁置茶档、棋枰、湘妃椅诸事。

未开幕前,先闻女子读书声:

暾将出兮东方,

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

夜皎皎兮既明。……[1]

读书声中辍,幕开,毛延寿之女淑姬横卧竹榻上。

毛淑姬(读《楚辞》)

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

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

杳冥冥兮以东行。

毛延寿 (在内)淑姬,你又在读那种神说鬼话的书了。

毛淑姬 (坐起)啊啊,爸爸,我以为你又到掖庭去了,你没有去吗?

毛延寿自右户口出。

毛延寿 没有去,今天皇帝陛下说一早要微行到我们家里来下棋,所以我吩咐龚宽去了。现在快到正午时候,陛下还不见来,龚宽想也快要回来了。(至炉畔,坐左侧湘妃椅上)你又在读那神说鬼话的《楚辞》啦。

毛淑姬 是,是《楚辞》,《楚辞》我总是爱读。不怕爸爸不喜欢,我总觉得这里面有许多画,比爸爸们画的更有趣。

毛延寿 (拨炉火)你总爱瞎说,那明明是字写成的,那里有甚么画?

毛淑姬 爸爸,怎的没有?便是这首《东君》,这不是一幅好画吗?你看这太阳神的“东君”穿着青色的云衣,白色的霓裳,乘在马车上,手里拿着长箭,弯着长弓,射逐那黑暗中跳梁着的狼犬……

毛延寿 哎哟哟,够了,够了!那只谎得你们一些小孩儿和女子!那是甚么画!那只是疯子说的梦话。

毛淑姬 疯子?……梦话?

毛延寿 疯子呢!屈原正是一位疯子。他疯了,还惹得许多人去学他,如象宋玉、景差[2]都是些假疯子。就是我们前代的贾谊,也是学得太象了,学得疯癫识倒地哭死了。我只恨秦始皇烧书[3]没有把这部《楚辞》烧绝种。

毛淑姬 爸爸,你太过火了吧?你怎把屈原恨得那么厉害?

毛延寿 我就恨他爱作假,作假是使人不得不极端厌恨的。就譬如他这《东君》一篇,我们试问世间上甚么人曾经看见过太阳神,并且还穿甚么青衣白裳,还乘甚么马车,还操甚么弓矢呢?世间上甚么人又曾经看见过有天狼在那里呢?本来是没有的东西偏要虚构出来,这便是在说梦话,这便是假。

毛淑姬 爸爸,你不能这样说。你是太把人的眼睛看得比精神贵重了。爸爸,譬如我们在穴居野处的时候,房屋本来是没有的东西,聪明的人把树木砍来,把土石运来,筑成了一座高大的房屋,我们会说他是在做梦,是在作假,是一位疯子吗?我们在没有衣裳穿的时候,披些兽皮树叶,聪明的人教人种棉,教人养蚕,教人纺织,又教人把织成的布帛缝成本来是没有的美好的衣裳——爸爸,这样的人我们也可以说他是疯子,是在做梦,是在教人作假吗?

毛延寿 你这譬比怎么和太阳神扯得拢呢?裁缝用我们看得见的材料来做出我们看得见的衣裳,木匠用我们看得见的材料来做出我们看得见的房屋,太阳神你看得见吗?天狼你看得见吗?

毛淑姬 你的精神看得见吗?

毛延寿 看不见的。

毛淑姬 看不见的便是假吗?

毛延寿 假!人只是一团肉!

毛淑姬 啊,爸爸,你这叫我没有话说了。

毛延寿 你们小孩子,你们女娃儿少说话的好。大人们说的话,你们是应该洗耳敬听的。晓得吗,我委实对你说,凡为做诗做文学画,都是不可走入邪道。象屈原那一派疯话便是诗文上的邪道,幸好我们现刻是把它摆脱干净了。我们画画,尤其是我们画人物画,第一总要画得象,要象就是真,真到毫发毕肖,那便巧夺天功了。你晓得吗?空空洞洞地乱想是不成东西的,无论如何总要象,要象,要象,我向你说二十四个“要象”,除此而外都是不实在,都是假。

毛淑姬 啊,你老人家一点也不假,人家本来是丑的,你要把他画好看些,人家本来是好看的,你要把他画丑些。

毛延寿 (瞋目握拳打椅靠)甚么!甚么话!老子做的事,你少得放些屁!老子千辛万苦,为的要光大门庭,兴家立业,使你们享些福,我全靠一枝毛锥在钻千,你们享福够了,要来骂我了吗?

毛淑姬 (起身,步至毛延寿旁,置书正中一椅上,而抚其背)爸爸,你别要这样生气吧,你女儿并不是在骂你,做女儿的也并不敢骂你爸爸呢。

毛延寿 (气色转温和)哼,你并不是在骂我。我晓得你总是这样,你骂了人,立刻又来赔笑。

毛淑姬 爸爸,我实在是没有骂你呢。

毛延寿 哼,你没有骂我,总之我画丑画美是不许你干涉的。

毛淑姬 但是呢,爸爸!

毛延寿 甚么?

毛淑姬 我觉得你应该把你的艺术看贵重,不要欺负人。

毛延寿 是呀,这是不消你说的。我把我的艺术原是看得很贵重。我又何尝欺负过人?

毛淑姬 当今的天子,把爸爸看作兄弟,把我看作他自己的女儿一样,我们是不该欺负他的吧?

毛延寿 自然是不该欺负,我何曾欺负过他?

毛淑姬 可怜无告的人,我们怕也是不该欺负的吧?

毛延寿 自然是不该欺负,我何曾欺负过谁?

毛淑姬 那掖庭的待诏王昭君,你何苦定要欺负她呢?

毛延寿 我何曾欺负过她,是她把我的艺术太看贱了。我素来在宫庭画像,都是要受人重大的报酬,后宫佳丽经了我的灵笔点染,都要受当今皇上的眷宠。我的艺术是多么贵重,我是不许人贱视的。只有这新从穷乡僻境来的王待诏她偏要贱视我,我下气向她请求,她偏还要凌辱我,说我是卑鄙的画匠。我是当今皇帝的尚方画伯,怎容得别人说我卑鄙!我为尊重我的艺术起见,要请求些笔润,她也怎能说我是卑鄙!我求她的笔润,也并不是亏负她,以她的姿首,更加上我灵笔的传神,她何愁不成为李夫人、鉤弋夫人,而她偏偏要吝惜几个钱,还要以恶劣的言辞来骂我,她是不愿享受她将来的福分,我何曾欺负过她?

毛淑姬 爸爸,你虽是这么说,但我觉得她真是可怜。自从前月爸爸叫我去劝说她的时候,她一面在弹琵琶,一面在流眼泪。她看了我去,才把眼泪收了。她那天生的美质,真好象雨落过后的明月一轮,我站在她的面前,自己觉得就好象只是一点闪烁的星子。爸爸,我不诳你,你虽是叫我去向她说钱,但我去了好几次,我在她面前,终是不好意思把钱字说出口……

毛延寿 哼,你真是清高!无怪乎闹了一两个月,连钱的影子也不见一个。哼,你不诳我!哼,你……

毛淑姬 爸爸,你别生气,你听我再往下说罢。

毛延寿 哼,你说,你别在我肩头上忸怩,你好生坐下说。

毛淑姬 (退坐椅上)啊啊,我坐在书上了!(忙起身,插书入书橱。)

毛延寿 那样的书是只好拿来垫座。我以后要把这类徒说梦话的书全盘投在火坑里去。

毛淑姬 (复坐)爸爸,你听我说,别要在书上生气了。

毛延寿 哼,你说。(斟茶一杯,细呷。)

毛淑姬 爸爸,自从头一次去见王待诏呢,我便发见一样可惊异的事情,爸爸,你们怕不曾留意吧?

毛延寿 什么可惊异的事情?

毛淑姬 王待诏身旁不是有形影不离的一位老婢吗?

毛延寿 怎么?老婢怎么样?

毛淑姬 你以为她真是王待诏的一位侍婢吗?那是错了。我当初去见她的时候,她在弹琵琶。她一见了我,便把琵琶推在一旁,叫那老婢去挂在壁上,但她叫那老婢的时候,她叫了一声“姆妈”,忽地又掉口叫成“王妈”。我当下便觉得可疑。我留心看那老婢的举动,又较量她们两人的面孔,她们真是相象,我便疑心她们是母女了,但我也不好直问。后来……

毛延寿 唔,后来?

毛淑姬 后来我伺着机会慢慢问她,问那老婢是她的什么人。她说,是她同族的一位叔母。我说:“叔母怎么能同你来呢?”她说:“去年冬天我家奉了朝廷的诏敕要选我进京的时候,我家父母舍不得我一人远离,所以才请了我这位叔母来陪伴。”我接着说道:“你们真是相象呢,请恕我唐突,你们就好象母女一样。”她听了我这句话,便吃了一惊,呆呆地许久不能回答。

毛延寿 唔,不能回答了,又怎么样?

毛淑姬 倒是她的母亲……

毛延寿 (鼓掌)哈哈,她的母亲!果真是她的母亲吗?

毛淑姬 果真是她的母亲呢。她的母亲看见她回答不出来,倒走来向我跪下了。我倒过意不去,急忙扶着了她。她说:“好姑娘,请你可怜我们在难的母女,”——“喂呀,妈妈,你这倒折我了。”我说了,忙把她扶了起来。

毛延寿 唔唔,你是聪明,你怎么早不向我说?

毛淑姬 我是向龚宽说过的,早就想向爸爸说,但我们怕你更要作难她们。爸爸,她们毕竟是可怜。你请听我把她们的身世详细告诉你罢。起初我听见王待诏的母亲说她们是在难的母女,我很诧异。我以为受了大选入宫,总算得是光宗耀祖的事体了,谁知身当其境的人,才是别有怀抱。……

毛延寿 (欠伸)哎,龚宽去了这么多时,怎么还不见回来呢?

毛淑姬 爸爸你没有听吗?

毛延寿 你说吧,我在听。

毛淑姬 我听她母亲说,说她们是姊归县的人。她们秭归县的山水是很有名的。有巫山十二峰在近旁,有浩荡的长江时时刻刻奏着雄浑的音乐。我一听见她们说起她们的故乡,就好象在我爱读的《楚辞》里神游着的一样,在我面前的王昭君,就好象从宋玉《高唐赋》里降下来的巫山神女。她们从她们那神妙的故乡,移到这重垣叠锁的宫里来,她们的悲哀已就不堪设想了,那知道她们还有更悲痛的事情令人难受。……

毛延寿(起身)啊,难受,燠热得难受!(开正中纱窗两扇,露出一带庭园雪景,在室中盘旋。)

毛淑姬 (稍间)爸爸,你总没有留心听我说的。

毛延寿 我在听哟,你尽管说罢!——啊啊,龚宽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欠伸,又自斟一杯茶,细呷)唔,你说吧。

毛淑姬 我说啊,你总要听才行。

毛延寿 听哟,听哟,我的耳朵又没有聋。

毛淑姬 那王待诏呢,她本是一个孤女,她母亲养她到三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她母亲才又抱继了一个异姓的儿子。这个儿子比王待诏长一岁,她们母子三人便平平安安地过了十五年。不料去年大选,王昭君便当了选,据说是族上的人想谋她们的财产,私下替她在官家报了名的。当选的消息一确定,要由官府催迫进京的时候,可怜她的异姓哥哥竟跳到长江里面死了。……她们母女的伤心是不用说,可怜她们伶仃的母女又不得不天长地久地永远分离。好在要谋她们财产的族上人替她们画策,教王昭君的母亲装着随身的侍婢,瞒过了护送的官长,所以她们母子才得凄凄凉凉地聚首到如今。爸爸,你说她们可怜不可怜呢?

毛延寿 可怜?她们欺瞒君上,倒是罪该万死!

毛淑姬 (愕然)啊,爸爸!你不能那么说!你要那么说时,你做的事情难道不是欺瞒君上吗?别人家天生丽质……

龚宽自左户口仓皇出。

毛延寿 (见龚宽作怒声)龚宽你这蠢才!你去了一大半天,你去干了些甚么?

龚宽 先生,请你恕我。啊啊,我们是罪不容恕!先生,我们是做了不好的事情!我们是罪不容恕!

毛延寿 哼,甚么事情!值得你那样张诪!

毛淑姬兀坐瞠目仰视龚宽,默不作一语。

龚宽 先生,啊啊,我们做的这件事情,始终是问良心不过!

(抱头作怆痛状,坐前刻毛延寿所坐椅上。)

毛淑姬转目仰视龚宽,无语。

毛延寿 (逼近龚宽座前)哼,你疯了吗?到底是甚么事情?

龚宽 (沉默有间始昂头向毛延寿)先生,匈奴单于呼韩邪[4]来朝,你晓得吗?

毛延寿 好天大的事!我怎么不晓得,昨天皇帝陛下已经亲自对我说了。

龚宽 单于来朝,恳求与天汉和亲,皇帝陛下允许了,诏在后宫佳丽中挑选容貌最下乘的下嫁单于。掖庭待诏王昭君,因为她的画像被先生画得太丑,她便受了挑选了!

毛淑姬作大惊愕状,起立欲行,复坐。

毛延寿貌加冷酷,略略颔首。

龚宽(垂头丧气,默有间,又断续作语)啊啊,不料我们竟作出这么大的一件亏心事!……先生,我早晨一出去的时候我就听到这个消息,诏书是昨晚下的,王昭君封为“宁胡阏氏[5]”,限在十日之内,便要随呼韩邪单于出嫁匈奴。可怜她们母女——啊啊,先生,你知道她们是母女吗?

毛延寿 少张诪些!我比你更还知道得明白!

龚宽 先生,你如果知道的时候,那是更好使你伤心了。可怜她们母女在昨晚上一接受着圣诏,王待诏的母亲便惊骇得失了主宰,我今早到掖庭的时候,她是已经发了疯了!

毛淑姬又起立欲行,复坐。

毛延寿 你去了老大一半天,你尽管这么唠叨,你干的事情究竟怎么样了?钱呢?

龚宽 先生,我们陷害别人到了那样伤心的地步,还能说到钱上来吗?

毛延寿哼,不中用的蠢奴!你怕也和老婆子一样,一骇便骇疯了!老婆子的发疯只骇得你们这些蠢子。……只要给我的钱,我可以叫她不会出嫁匈奴,叫那老婆子的疯病会好。叫她也可以立升云霄。她如果仍然不给我的钱,我倒打算要去告发她们欺罔朝廷。她们是罪该连诛九族,疯了,嫁了,还是便宜了她们呢!……蠢子们,你们别都呆呆地如象两只木鸡!你们随便哪一个都好,你们走一个到掖庭去,去向她们说,说我是有回天的力量的,我说的话当今的天子是句句采纳的。只要她们肯给我重大的报酬,我可以搭救她们。我只消向皇帝说,说我献上去的王昭君的画像是弄错了人,我画好了的一份真本,到今朝才寻了出来,我只把我的真本,献给皇上看一眼,包管皇上能够收回成命——你们走一个去向她们这样作最后的劝诱吧。问她们究竟想走哪一条路!

两人均瞠视无语。

毛延寿 啊啊,真是两只木鸡!你们都不愿意去吗?

两人无语。

毛延寿 你们都不愿意去吗?那就让我去吧。皇上今天总怕不会来了,我去了,假使皇上来了的时候,你们说我去画匈奴人骑马射箭去了。

两人仍瞠目无语。毛延寿由左户口下。

龚宽 (自语)啊,我不想出人之无良一至于此!孔子说“当仁不让于师”,……我的师傅这样的行为,我是要……

毛淑姬 (起执龚宽手)龚宽,你不要认他为师,我也不愿认他为父亲了!那是虎豹不如的铜毒!啊,我才不幸生为了他的女儿!(啜泣。)

龚宽 (吻毛淑姬额默然有间)淑姬,如今不是我们伤感的时候了。人落在井里了,我们应该快去搭救,不能再看着别人再从井口下石。

毛淑姬 是,是的,我们就跳下井去救她,也是应该。我刚才想了一下,龚宽,你看怎么样?我想我是要去向皇上说,叫他把我假冒着王昭君,等我去下嫁匈奴。

龚宽 不行!不行!你这怎么使得!你这不是杀我吗?

毛淑姬 杀你?你是真心肯为我死的吗?

龚宽 我怎的不肯真心为你死?啊,你全然不知道我的心呀!

毛淑姬 我并不是不知道,不过你怎么总不向我父亲提说婚事呢?

龚宽 只怕你父亲不肯罢了。

此时纱窗有人影隐现。

毛淑姬 啊,龚宽,你是太谨慎了。——不是,不是,他已经不是我的父亲!

龚宽 你肯牺牲他吗?

毛淑姬 啊,龚宽哟!我有哪一样没有为你牺牲的呢?如今他已不是我的父亲,也不是人,我现刻就为你牺牲了他,也不吝惜。

龚宽 你真的吗?

毛淑姬 你还要疑心我吗?

龚宽 那末,你这样做就好了。(环顾,向毛淑姬耳语。)

毛淑姬 (颔首)唔,这是最好的方法。

龚宽 但是事不宜迟,我们要赶快做才行,等到先生回来,便万事都会休了。

毛淑姬 啊,是,我去取来。(由右户口下。)

龚宽起,彳亍于室中,呈得意状。

汉元帝自窗口现出。

汉元帝 龚宽,……

龚宽 (惊愕)喂呀,陛下,陛下是几时驾临的。(速开左隅户,迎元帝入室。)

汉元帝我已经到了多时了。(坐正中毛淑姬所坐椅上。)龚宽捧茶献汉元帝。

汉元帝 我是已经到了多时,我是从后门来的。我本约的是早上来,却是太来迟了。我来时,教阍人不必报到,我便从花园里,绕道到这里来,因为我想看看雪景。我到窗外来的时候,听见你和淑姬在谈论甚么,我就不便来搅扰你们了,……

毛淑姬携画轴一帧自右户口走出。

毛淑姬 (见汉元帝惊喜)啊,陛下,你已经来了吗?

汉元帝 我到了多时了,你父亲出外去了吗?

毛淑姬 陛下,他到掖庭去了。

汉元帝 到掖庭去?

毛淑姬 是的,他是到掖庭去了。陛下,你请先看这幅画像吧。

汉元帝 画像是甚么人的呢?

毛淑姬开画轴与龚宽各执一端示汉元帝。

汉元帝 (起立观画)啊,好一幅美人画!(默赏有间)这画的是甚么人呢?……这是画的奔月的嫦娥?……是浣纱的西施[6]?……是为云为雨的巫山神女?……啊,但是这又着的是时装,弹的是琵琶。(稍间)我想,我活了四十多年,不曾看见过这样美貌的女子!啊,但是,你们快些卷好,快些卷好,怕她要离去这个尘寰,飞回天界去了呢!龚宽,你知道吗?这到底是甚么人画的?这画的是甚么人?

毛淑姬卷画。

龚宽 陛下,请恕臣等死罪,画这像的人是臣师毛延寿。

汉元帝 唔,是要延寿才有这样的手笔。这画的究竟是甚么人呢?

龚宽 陛下,这便是新封“宁胡阏氏”的掖庭待诏王昭君。

汉元帝 啊,有这样的神技,有这样的神技,昨天我才拣阅过她们的画像,王昭君的相貌不是这样的。

龚宽 陛下,请恕臣等死罪,是臣等欺瞒了陛下。

毛淑姬授画轴于汉元帝。

汉元帝 是呀,我看你们画家的手腕,说坏时,终竟是不免于欺瞒。自然里面本没有那么美的东西,一落到你们画家的手下便另外生色了。诗人也大概是这样。但是这正是画家和诗人可以感谢的地方,假使天地间没有你们,我们是会被丑恶的势力压成木块了。啊,延寿的手腕毕竟非凡,我时常怪他画的像总比本来的面目美好,王昭君这张画像当然是离实质很远的了。

龚宽 陛下,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毛淑姬 陛下,我的父亲他完全不是好人!

汉元帝 (惊疑)怎么说?

毛淑姬 陛下你不知道他做了多少欺瞒你的事。美的他要画丑,丑的他要画美,只看送给他的贿赂多少为转移。王待诏的本来面目比他这张画像还要美得多呢!她那种天界的美不是我父亲的污浊的精神和污浊的手笔所能表现得出的,只因王待诏没有贿赂给我父亲,所以他便故意把她画成了无盐[7]一样,把来欺罔了你。

汉元帝 唔,有这样的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无怪乎他的像总和实质不同。啊,他真误我不浅!有这等美貌的人,我怎舍得她去嫁给匈奴呢!

毛淑姬 陛下,王待诏去和亲,在她自己或者是情愿也说不定。你还不知道她所身受的痛苦呢,陛下!

汉元帝 是,我约略也知道。但我可以叫她不要到匈奴去。你们知道走向掖庭的路吗?我要去安慰她。

毛淑姬 陛下,你不知道,王待诏的母亲已经疯了。

汉元帝 淑姬,你说的话是真实的吗?她的母亲在哪儿?怎么又会疯呢?

毛淑姬 陛下,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我不能不对你说明。王待诏本是秭归县的人,三岁的时候,她的父亲死了,她母亲抚育了一个异姓的螟蛉,因此便遭受了她们同族的非难。去年大选的时候,她们同族人便把王待诏报呈了县令,王待诏便当选进京,她的异姓哥哥在她动身之前,据说是跳在长江里面淹死了。……

汉元帝 啊,……(作不安状。)

毛淑姬 她母亲不忍和她远离,眼看地角天涯要使她们伶仃的母女永远不能相见,她们的悲哀更是不待说的了。还是希图她们产业的同族人,替她们主谋,教王待诏的母亲假充着随身的老婢,她们母女才一同进了京来。……

汉元帝 你这些话是从甚么地方听来的?

毛淑姬 这些都是王昭君的母亲亲口对我说的。她们来京之后,可怜又受了我父亲的毒害,直到现刻也还陷在掖庭,不得和陛下相见。听说昨夜和番的诏书下后,王待诏的母亲悲伤得丧失了心性,已经成了狂人,……

汉元帝 啊,你不用说了,你不用说了。你们知道掖庭在哪儿吗?

毛淑姬 陛下,我们知道。

汉元帝 你们快引我去罢。(匆匆向后户口走去)我是一刻也不能迟延,我是一刻也不能迟延了。

龚宽速前开门,与毛淑姬二人默随汉元帝同下。

——幕下

[1]以上四行诗及下面的六行诗均见屈原《九歌·东君》。

[2]宋玉,战国后期楚国诗人,顷襄王时任大夫。著有《九辩》、《高唐赋》等。景差,战国后期楚人,顷襄王时任大夫,善为赋,与宋玉、唐勒齐名。《楚辞》所收《大招》或题景差所作。

[3]秦始皇,即嬴政(前259—前210),生于邯郸(今属河北),战国时秦国国君。前二二一年建立我国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三十四年(前二一三年),李斯献策:“史官非秦记,皆烧之。……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秦始皇采纳此议,将秦以前除农书、医书外之书籍焚毁。

[4]呼韩邪(?——前31),名稽侯珊,汉宣帝神爵四年(前五八年)立为单于。

[5]阏氏,汉时匈奴单于妻的称号。《史记·匈奴列传》司马贞索隐:“阏氏音焉支,匈奴皇后号也。”

[6]西施,一作先施,春秋末越国苎罗(今浙江诸暨南)人。被越王勾践献给吴王夫差,为夫差最宠爱的妃子。传说吴亡后随范蠡入五湖。

[7]无盐,姓钟离,名春,传为战国时齐国无盐(今山东东平县)人。容貌丑陋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