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水[1]横流,两岸遍栽桃柳,桃花将残谢的时候。
正中斜现一桥,桥之彼端不见,此端右侧有碑题“濮阳桥”三字,右侧酒家一。
酒家中,右三分之二为座场,背面开窗临河,有栏可凭眺;左三分之一:前半为厨场,后半为内室。
厨中酒家母女二人对坐纺纱,母年四十以往,女可十七八。
母 啊!这向的生意真是冷落啦,简直一天不如一天了。
女 人在好生做生意,生意偏要冷落,那也怪不得甚么。
母 怪不得甚么?就要怪你呢:你的身份可拿够了。
女 姆妈,你那怎么怪得我。难道你要叫你女儿学那些不三不四的妓女吗?
母并不是要叫你学甚么妓女哟。有客来了,你好生殷勤地招待一下,替他们斟斟酒,这于你的面子又会丢掉甚么呢?
女 不过呢——
母 象我年青的时候,我的爹还在,他一天到晚好酒贪杯,甚么正经事情也不管,店里的事情就全靠我一个人经手的。前几年我们的生意还很兴旺,这几年我一老,生意便做不行了。
女 怕是这几年世道不好的缘故罢?
母 那有那么一回事!世道愈遭兵乱,人是愈喜欢吃喝的。象我活了这三四十年,那一年的世道又曾平静过呢?别人家的生意都好,只是我们做不来。
女 姆妈,你的意思我是晓得的。
母 你晓得,为甚么不体贴我的意思呢?
女 不过我做不来。加以这儿的人太不好了,见了姑娘们便要做些不好看的模样。男子汉我是最恨的。
母 你最恨的?前两天那位聂先生[2]路过这儿的时候,你又不见得恨啦。临走的时候,你不是还送了一枝桃花吗?
女 (羞红起来)我从今天起就照姆妈的意思做罢,我什么人都去殷勤他,让人家也把我当成妓女!
母 你总是这样,谁敢把你当成妓女呢,只要你自己不是妓女?你要晓得我这样教你,也为的是你呀。娘老了,就只有你一个女儿。
女 我也不想你老母亲要为我做什么。你老母亲如果是死了,我就到外乡去讨口也不要紧。
母 你那样说来,你是在咒我早死了啦!
少女无语,撇下纺车,气冲冲地向内室走去。
母 你这样是把我当成什么人在看待了呢?我是你亲生的父母呢!啊,我要是死了,你才晓得好歹。
濮水中游船荡桨声由远而近,同时有一片男女合唱的歌声:
春桃一片花如海,
千树万树迎风开。
花从树上纷纷下,
人从花底双双来。
人来花里花可知?
花落舟中人欲痴。
不愿辞花咏言归,
愿为花下春流水。
歌声至酒店栏外时,有人伸出头来,举起一个酒瓶,向酒家母索酒。
游人 妈妈,请你打两斤酒给我们。
母 (起去应付)好的,你们怎么不请进店来坐一坐呢?
游人 在这河里一面划船,一面喝,满好的。春姑娘怎么不见呢?
母 那丫头又和我呕气了,象那样出不得世的人真没法。
游人 满好的,再隔两年总会好的。花还没有开苞的时候总是不肯见人的啦。好,请了,这是酒钱。
母 谢谢你。
游人退去。酒家母复回厨中纺纱,水中荡桨声与歌声又渐渐由近而远。
侬冷如春冰,
郎暖如春风,
冰入春风怀,
化为春水溶。
水涨泛桃花,
郎浮水上舟,
鼓浪翻郎舟,
郎死侬心头。
母 春姑,你终不出来吗?你到底要和娘作对到几时呢?……你纺了半天的线,连半锭也没有纺好。……哎,如今的女人们真是了不得,一点本事也没有,专会和大人们淘气。……别人说你还年青,其实你已经不年青了,福气好的人,象我是应该抱孙儿的啦。……自己不会打算,娘也把你没法。……
聂嫈,年可廿四五,着男装,自右首登场,在桥头踌躇一忽,走向酒家去。酒家母见聂嫈,惊喜着叫出。
母 喂呀,聂先生!你已经从韩城[3]回来了吗?
聂嫈 (惊惑)我不是……
少女自内室中走出,凝视着聂嫈。
母 哦,不是,你没有走到韩城就回来了吗?请坐,请坐。恐怕口是走渴了,肚子也走饿了,春姑,你赶快备点酒菜来。
酒家母聂嫈就座,少女在厨下准备。
聂嫈 (疑惑不定的)好妈妈,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母 嗳哟,怎么不会认识?你在这儿和严仲子[4]喝酒,不是才不久的事情吗?我怎么会不认识?我还没有老得那么糊涂呢。你没有走到韩城,你是从甚么地方来的呢?
聂嫈 我?我是从齐国来的,从齐国的轵深井里来的。
母 是呀!这我们前回就晓得了。我问你的是走到甚么地方回来的呢?你前回不是才走向韩国去的吗?
少女捧酒食来。
女 姆妈,你认错了人,这不是那位聂先生呢。
母 (呆视着)哦哈,真个有几分不象啦。那位聂先生要壮些,要黑些。得罪得很,得罪得很。天地间想不到竟有这样相象的人!前几天才有一位聂先生也是轵深井里的人走到这儿来过,不留心看的时候就和你先生是一模一样的啦。
聂嫈 妈妈,真的有那样的人来过的吗?他是不是单名叫做聂政的呢?
母 啊,是的,是的,我听严仲子他们正是这样称呼他的。他那天因为天气热起来了,还留下一个衣包在我们这儿,说等回来时再来取。春姑,你进去取出来,让这位先生看一看罢。(少女入内室)他那天走到我们这儿,也恰好是正午的时候,刚好遇着严仲子他们在我们这儿打尖,想不到他们才是绝好的朋友呢。他们在我们这儿喝了一会酒便分手了。那位聂先生是你聂先生的甚么人呢?兄弟?
聂嫈 是的,他正是我的兄弟呢。
母 哦哈,怪不得你们这样象!连说话的声音也差不多,不过你要比他清秀一点。
聂嫈 我们是一胎生下来的双生子,小的时候在家里,父母都有时认错的。(少女捧衣包出,聂嫈检视)这正是我兄弟的衣服,这些都是临走的时候我替他摺好的。
女 怪不得,怪不得。你先生请喝些酒罢。
聂嫈 不,我不喝酒。馒头假如便当的时候,我想吃些馒头呢。
女 好的,今朝刚好蒸得一笼肉馒头。
少女到厨房检馒头。
母 稍微喝些酒不要紧罢。
聂嫈 不的,我一点酒也不喝。
母 真难得。前回那位聂先生也是一点也不喝。象我们这个地方,男子要找不喝酒的人恐怕要和鱼儿要找不喝水一样啦。你先生想来是晓得的,我们这个地方的风气向来很不好,没有女人和酒是没有天日的。象这儿濮水河里每天每晚都有无数的游船荡着的呢。你听,他们唱的就是那些腔调。
濮水河中男女合唱声:
我把你这张爱嘴,
比成着一个酒杯。
嗑不尽的葡萄美酒,
使我是时常酣醉。
我把你这对乳头,
比成着两座坟墓。
我们俩睡在墓中,
血液儿化成甘露。
聂嫈 其实随处都是这样呢。(少女捧馒头来)妈妈,你要晓得,就是这些馒头在作怪的。有钱的人吃了馒头没事做,没钱的人不卖自己的女儿便吃不成馒头,这几年我们中国随处都闹成了这个样子了。
女 是的呢,我妈妈就因为要吃馒头,差不多要把我拿去卖了。
母 嗳哟,你真会诬枉人。我何曾说过要卖你呢?(向聂嫈)先生,你要晓得我这个丫头真是奇怪哟。我们开小店的人家,有客来了原不能不应酬的,只她偏好象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客人来了,她不惟不去应酬,有时她反转要得罪人家;她一点也不识趣,甚么事情都推在我的身上。先生,你看,我们这样人手少的人家,她假如不见些世面,万一我一作古了的时候,她岂不会饿死吗?她那样的人谁个肯要呢?
女 没有人要不要紧,我就饿死了,也不愿和我不喜欢的人应酬。
退去纺起线来。
母 你看,先生,她就是这样的脾气,一说就和我斗气了。象先生是初见面的人,她也一点客气都没有。
聂嫈 不客气正好呢。这位妹妹真是很真率。
母 嗳哟,先生,你不要褒奖她了。前回就因为令弟聂政先生夸奖过她几句,她竟高兴得连神魂都颠倒了。一时对我说想到韩城去;一时又对我说聂先生回来了,要跟着到你们那儿。她这一向连纺线也没有心肠呢。
女 姆妈,要你才会诬枉人啦。
母 我要诬枉你做什么?我想你既是那样喜欢聂先生,就在聂先生这位哥哥面前直说出来,请他作主等聂先生收你做个丫头,那我倒也可以了去一番心愿呢。(向聂嫈)啊,聂先生,象她那样的女儿,怕高攀不上罢?
聂嫈 (含笑)那有那样的事。不过这是兄弟的事情,我只好往韩城去向他说,或者等他回来再慢慢商量罢。妈妈,我兄弟到韩城去住在甚么地方,你可晓得吗?
母 这要问严仲子家里人才能知道呢。严家离我们这儿不远,沿着这濮水河上流走去,有一里路光景。那仲子先生平常是爱打猎的,爱到我们这儿来,这几天都不见出来了。
聂嫈 好的,我停一下便到他家里慢慢探问去。
聂嫈细细吃起馒头来,酒家母退出店外扫地。濮阳桥上流出一片琴音。
一幼女年可十一二,扶一盲叟年五十以往自桥上走出,盲叟抱琴一张,至酒家前,幼女扶盲叟坐檐阶上。
幼女 (向酒家母女哀诉)妈妈姊姊们,你们可以叫我们唱只曲子吗?
母 你很会唱的吗?
幼女 会的。
母 好,那就请你们唱一只罢。
盲叟弹起琴来,幼女曼声唱歌:
在昔有豫让[5],乃是义侠儿:
初事范中行[6],其名无所知;
去而事智伯[7],智伯国士之。
智伯伐赵襄[8],三家分其地,
赵襄漆智头,用以为饮器。
豫让逃山中,报仇思所从。
变名为刑人,入宫涂厕中。
赵襄如厕时,不觉心中动。
执问涂厕人,豫让乃自供:
欲报智伯仇,故变名为佣。
左右闻让言,皆曰斩杀之,
赵襄曰义人,吾谨回避耳。
豫让复漆身,吞炭为乞儿:
行乞见其妻,其妻不能知;
行乞见其友,其友乃悲啼。
友曰豫让乎,胡为残汝身?
以汝之才智,委质为赵臣,
赵襄必幸汝,何事不能成?
让已不能言,只是泪纵横,
途上书五字,不能怀二心!
襄子临当出,骑过邯郸桥。
乞儿出桥头,对马指长刀。
马惊襄子笑,此必涂厕獠。
执之果豫让,襄子怒为消。
不忍杀君身,君义已云高。
豫让自斫指,血书在桥头:
愿斩君之衣,以报智伯仇。
襄子下马来,脱衣授其手。
豫让斫其衣,还刀自刎头。
士为知己死,义气耿千秋。
母 唱完了吗?唱得真好,真好。
幼女 唱完了,还好唱一支吗?
聂嫈 小妹妹,你们请吃些点心罢。
聂嫈把剩余的馒头都献给父女两人,少女亦新捧馒头一盘加上。
幼女 多谢你们呢,贤惠的先生,贤惠的姊姊。(取馒头两枚授盲叟)爹爹,你请吃点馒头。
盲叟 (盲目中□出些眼泪)啊,真多谢你们。我们从清早到此刻,一点东西也还没有吃过呀。
母 老老,你们是从甚么地方来的呢?
盲叟 我们是从韩城来的,我们本是南方的人。
母 你们要到甚么地方去呢?
盲叟 那我可不晓得。我们奔走江湖的人和秋天的雁鹅差不多,过一路唱一路,遇着可歌可泣的事情我们便把它编成歌儿来卖唱,冷天来了的时候向南边走,热天来了的时候又走到北边来;我们走的方向是没有一定的呢。
母 象你老这样的人,听得有趣的事情当然是多的啦。
盲叟 是的,我们地方走得多些,也就有这些好处。虽然我们在路上不免日晒雨淋的辛苦,我们有时候又免不掉要饥,免不掉要寒,但是四处听得些可歌可泣的故事来,或者在山林里走的时候,或者睡在那儿的桥下听着河水流着的声音的时候,我们就和小鸟儿的唱出歌来一样,无心无意便把它编成曲子,那时候真是再开心没有的呢。不过这些年辰世风也变坏了,连我们可以编成曲子的事情都很少了。
幼女 爹爹,韩城的那件新闻不很好吗?
盲叟 啊,是的,我倒忘记了,我们从韩城动身的一天真听见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聂嫈 (忙向盲叟发问)是怎样的一件事情呢?
酒家母女 (同时)老老,你快对我们说罢,说罢。
盲叟 事情是这样的。说是韩国的国王和宰相,那天正在朝廷上接见那一国的使臣的时候——是那一国的使臣呢?我们倒不晓得啦。
幼女 说是秦国的呢。
盲叟 齐国?
幼女 秦国呢。
盲叟 哦,秦国。秦国也好,齐国也好,就算是秦国的罢。那天韩国的国王和宰相正在朝廷上接见秦国的使臣的时候,那时候廷上廷下四围都是卫兵,保护得异常谨严的。听说有一位年青的汉子提着一把宝剑,挺着身子一直闯到朝廷上去,卫兵挡也挡不住他,有的只以为他是秦国的使臣的侍卫,便让他上了朝廷。但他一上了朝廷的时候,提起宝剑便向韩国的国王——
幼女 不是国王,是宰相呢。
盲叟 我还没有说完呢——提起宝剑便向着韩国的国王左手边坐着的宰相侠累跑去。他一剑便刺穿了宰相的胸膛,宰相拚死地去抱着右手边的国王,(做出姿势来抱着自己右边的幼女)想把那国王做挡剑牌,但他没有想到那汉子再刺一刀,便把国王也一道结果了。
母 哦哈!好刀法!又怎么样了呢?
女 卫兵们该没有动手罢?
盲叟 那个还敢动手!动手的被他杀死了几十个人,其余骇的骇呆了,骇的骇跑了。呆呆的看着那位汉子只是向着他们发笑,好象还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吗?(回顾幼女。)
幼女 我也不记得了。
盲叟 记不得也不消管他。不过顶奇怪是那位汉子,一面笑着,一面把宝剑来割下了自己的上眼皮,割下了自己的嘴唇和鼻子,两只耳朵也割掉了,一个面孔割得不成个形状了,然后才一刀,(做出手势来)一刀割爆了自己的肚腹,又才倒下去死了。(装着倒了一下。)
聂嫈 (哭叫起来)啊,天呀!天呀!这一定是我的兄弟聂政呀!(余人均惊愕无措。)
盲叟 (回顾幼女)讲这话的是一位姑娘吗?还是——
幼女 是一位先生呢。
聂嫈 (如前)严仲子早就托过我的兄弟,要替他报仇,这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了。
盲叟 先生,你不可这样轻率呢!韩城在悬着告示征求他的姓名,征求他的家族呢!万一果真是令弟的时候,先生是脱不掉干系的。
聂嫈 是的,他就是顾虑着我,所以才那样残酷地把自己毁坏了。前三年,严仲子就来找过我的兄弟,那时候因为我们母亲还在,所以我兄弟没有立地许他。这回他又顾虑着我,竟那样地自杀了。他的面孔和我相同,他怕的是人家画出了图形来寻出了他的姊姊。啊,我难道还要苟全性命,使我的兄弟永远没有人晓得吗?——啊,二弟哟,二弟哟!我的英勇而可怜的二弟哟!你姊姊随你来了!你姊姊随你来了!(起身欲行,酒家母挽勒之。)
盲叟 哦,姊姊!
母 先生,你是发了痴吗?你是发了痴吗?
聂嫈 哦,妈妈,我糊涂了。(探囊金付帐)这是我的馒头钱。
母 不是说钱的事呢。你一会儿哥哥,一会儿姊姊,你发了痴,要往韩城去寻死吗?
聂嫈 妈妈,你放了我。我现在也不怕什么了。我穿的虽是男子的装束,但是我实在是个女子。我穿的衣裳是我兄弟小时候的衣裳,你看这不是很短的吗?你看我的耳垂呢,这是有耳坠眼的。再看我这颈子罢,你看我这平滑的颈子。
盲叟 (点头)唔唔,还有声音也是听得出的。
母 哦哈,是那样的!那你是更不能去的了。你一个女人要走多么远的长路,便在路上也很够担心呢。
聂嫈 那倒不要紧的。我虽然是个女子,但我是不怕什么的了。人到连死也不怕的,还有甚么可怕的呢?
女 (始终掩泣着,至此始进挽着聂嫈)姊姊,你可许我称你是姊姊罢?——姊姊,我要跟你同去。
聂嫈 (镇静地)为甚么呢?你这怎么能够呢?
女 能够的,我要去跟着他和你一道死!
母 嗳哟,你也发了疯了!
女 姆妈,我并没发疯,我的心是比那天上的太阳还要清醒。我的心是已经许了他了,我就算配不上爱他,我就算替姊姊做个丫头陪着姊姊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母 你心甘情愿?
女 是的,姆妈。你女儿心甘情愿地要跳出这儿的火坑了。象这儿的这样淫荡的地方不是你女儿可以安身的地方;你女儿住在这样的地方,比死还要危险呢。
母 你一定要去吗?
女 是的,我一定要去。
母 你那样怎么好去呢?你一个年纪青青的女子。
女 我要学姊姊一样改换男装的。(取聂政衣示聂嫈)姊姊,聂先生这套衣裳好让我穿罢。
聂嫈 (踌蹰着)你这怎么使得呢?
女 我想来不会有什么不可罢。
聂嫈 你丢下你妈妈一人在家怎么过意得去呢?
女 唉,妈妈没我倒反怕快乐些,自由些呢。妈妈的年纪还没有多么老的。我自己是连父亲姓甚么也无从知道的人……
母 啊,你没用讲罢,你没用讲罢。处在这样的地方,你妈妈成了这样也是迫于不得已的呀。一家没有一个人扶持,要全靠一个女人挣扎呢……好,你去我也就听凭你去。反正我是不能留你在家的,留你在这儿结果终怕和我是一样罢。好,你去我也就听凭你去。万一死的果真是聂先生,那你也可以成一个烈女,万一死的不是聂先生,那你将来如果能够跟了他,我也就可以瞑目了。……好,你去我也就听凭你去。你就借聂先生的衣裳来穿上罢。你来试试这衣裳的长短。
少女无言。母亲将男衣替她披上。衣太长,扫地。
母 这套衣裳太长了,不趁身呢。聂先生你那套衣裳要短些,给她换穿一下好吗?
聂嫈 (踌蹰着)那怎么可以呢?
母 好的,不用踌蹰。我女儿的志向是满好的,你请玉成了罢!
聂嫈 (仍旧踌蹰。)……
母 不用踌蹰罢。好,我们大家进房里去。
酒家母引聂嫈前行,少女随后同入内室。
幼女 让我也去相帮一下来。(跟着众人进去。)
盲叟(自语,纡徐地)啊,老人活了一辈子,遇着可歌可泣的事情,说不多也有好几十组,但是没有今天遇的这样奇特了。古时候有甚么娥皇女英[9]的故事,但今天这件事情,比起娥皇女英来还要有趣得十倍呢。两个女子争着要去殉死一个英雄。老人以后就专心唱这一曲歌来,也就可以使我这剩下的残年有点意思了。好,再吃一个馒头罢。(盲叟又吃起馒头来。)……
一群少女自左首登场,随舞随歌,穿场而过。
侬本枝头露,
君是春之阳。
君辉照侬身,
身入白云乡,
魂绕君之旁。
君是春之阳,
侬本枝头露。
君辉不见假,
侬泪无干处,
身随野草腐。
盲叟 (倾听着)唔唔,这些歌辞也是很难得的啦……“侬本枝头露,君是春之阳”(曼声仿学两句)——啊,不行,不行,我要唱这样的歌,未免也太老了。露水当得在清早的时候早干,人当得在年青的时候早死。我悔我年青的时候没有杀死得那儿的一位国王,再来割破自己的肚子呢……哎,桃花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出啦。
聂嫈及其他诸人由内室出。
母 (向聂嫈)先生——啊,还是叫甚么的好呢?
女 姆妈,还是叫先生罢,我们已经不是女子了。
母 好,先生,我这个小儿就让给先生管了。先生要叫她死也尽管叫她死,要叫她生也尽管叫她生,她能够随着先生死,她是不枉生了一世了,我也乐得人家称赞说:一只野鸡生出了一个凤凰呢。好,你们快请了。
女 (哭抱着她的母亲的颈子)姆妈……
聂嫈 (踌蹰着)我看妹妹你还是不要去罢。
母 不可以的。她的一番雄心我们不可以使她挫折。我追悔我年青的时候是自己误了自己的呢。
女 (振作起来)姆妈,我体贴你的教训,我就死,也要不辱没我母亲的。
母 好,你们可以去了。也要走好两天才可以走到韩城。
女 (向聂嫈)好,姊姊,我们走罢。(聂嫈微微点首,被少女搀扶着,徐徐向桥上走去。)
酒家母与盲叟父女均佇立着望送。
聂嫈与少女行至桥头,回头向众人默礼一下,向桥上隐去。
盲叟 (佇视有间)啊,去了,去的远了,连脚步的声音都听不出了。……好,我们怕也好动身走了罢。玉儿,你向妈妈道谢了,我们也走罢。
幼女 妈妈,我们多谢你,我们走了。
母 (凄凉地)你们也要走了吗?
盲叟 (动起步来)是的,我们也要走了。我们的生离也就和她们的死别一样,我们这一次离开,谁个能够说我们还能有再见的机会呢。
盲叟抱琴,幼女携其手徐徐向左首走去。走到将要下场处,酒家母呼唤他们转来。
母 弹琴的老老,你请转来罢。
盲叟 好的,你还有甚么吩咐吗?
幼女又徐徐引盲叟转来。
母 老老,你就留在我这儿罢。你的女儿就算是我的女儿一样罢。啊,我是不能离开你们的。
酒家母急骤地拥抱着幼女啜泣起来。盲叟的凹陷着的眼眶中满满地含着两眶眼泪。
——幕徐徐下
幕下时,濮水河中有歌声:
薄花生树,
双鹤高飞。
眷怀伊人,
我心伤悲。
双鹤高飞,
薄花生树。
不见伊人,
我悲谁诉?
[1]亦称濮河、普河。流经战国时卫地(今河南北部、山东西北部一带),后因黄河迁决而湮塞。
[2]指聂政。
[3]即韩国都城郑邑(今河南新郑县)
[4]严仲子,名遂,战国时卫国濮阳(今河南濮阳县南)人。韩国大臣。因面斥相国侠累被嫉恨,出亡至齐,后求聂政刺死侠累。
[5]豫让,战国时晋国侠客。歌中所述豫让事,见《战国策·赵策》和《史记·刺客列传》。
[6]范中行,即范氏及中行氏。范氏指吉射;中行氏指荀寅。春秋时晋国六卿(智、赵、韩、魏、范、中行)中之两卿。
[7]智伯,即荀瑶。晋国六卿中,其势力最大。
[8]赵襄,名毋恤,晋大夫赵衰之后。公元前四五八年,智伯联合赵、韩、魏三家灭范氏、中行氏,分割其地之后,又胁迫赵、韩、魏三家割地,赵不从,智伯遂率韩、魏攻赵。赵襄退守晋阳。哀公四年(前四五三年),赵襄派谋臣张孟谈夜出,联合韩、魏共杀智伯,并漆其头为饮器。
[9]传说中尧的两个女儿,舜的二妃。舜南巡死于苍梧,娥皇、女英追至,投湘水而死,成为湘水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