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楼上的一间书房，正中横置一张长桌，桌上堆积着文房用具及书报等。正面有门，门向内开放着，外为凉台。凉台正面有石栏可见。栏外略有间隔处，有白杨、垂柳之类的树梢骈列，示其下为庭园。更其外乃邻家屋顶，均西式建筑，红瓦，壁上有长春藤缠绕。一片晴光。

门左右壁上有窗，窗上均有白色透花窗帘。

左侧壁向外凸出，有腰窗，窗下有钢琴一架。

右侧有二门，前通外廊，后通另一室。二门之间放沙发一张。

幕开，高志修一人背坐着在写原稿。

俄而右侧前门上有叩门声。

高志修　（将旋转椅转向门道）请进来。

章育仁与章夫人入。

章夫人　文章写好了吗？你一个人整天总是忙。

高志修　不行，今天的脑子不知怎的，混沌得很。你们请坐。

两夫妇在沙发上坐下。

章育仁　你休息一下好了，象这样焦头抗战，你是不能持久的。

高志修　其实我老在休息，刚才还睡了一会午觉。

章夫人　你这一礼拜来老是在前线上跑，白天有飞机不好动，跑又总是在夜里。几晚上睡眠不足，你一两天功夫是不会复原的。

章育仁　休息一下好了，不要再做文章好了。

高志修　文章是限定了今晚交卷，非做不可的。回头华青要来拿了，实在做不出来。

章夫人　推诿一下好了，改到明天交卷岂不可以吗？说起来，田小姐这两天老不见人了，以前是天天都要来的。

高志修　她近来很忙。在忙着做救护工作；最近又发起了一种刊物，由她自己主编，要我们帮忙撰稿。明天是创刊号的集稿期了。育仁，我看，你可以做点东西啦。

章育仁　我们干科学的人是不会写文章的。

高志修　那里，你们干化学的人正是应该写文章的时候，目前敌人不是正用化学兵器吗？对于化学兵器的解说，和它的防御，不正是你该做的文章吗？

章育仁　我所专门的方面不同，我是专门研究分光化学的。利用分光现象来分析物质的成分，可以用来分析所有的金属元素和七种非金属元素，是近代科学和工业的最精锐的武器之一。这种分析法的顶大的好处是：以极短的工作时间，可以获得最确定的结果。例如一种矿物，经二小时的工作，就可以完全检查出其中所含的金属种类。分光图照相的波长，检查的结果是绝对无疑的。还有一种好处是：灵敏度极高。普通利用化学药品的化学分析法所不能检查出的微量成分，用分光分析法极容易检定。这种成分虽然极其小量，但在金属或合金的制造上，有时竟可以左右其最后的成败。

高志修　这样说来，在兵工厂里不是很可以适用？

章育仁　正是可以适用啦。

高志修　中国有没有这种实验室的设备呢？

章育仁　中国自己是没有的，日本人用庚子赔款[1]在上海设立的研究所里面有这种实验室，全是我一个人计划出来的。中国研究这种学问的只有我一个人。但是自从抗战以来，研究所里面的我们中国方面的研究员，事实上都退出了。最近听说日本人到明年四月要把研究所搬到北平去，那吗，我们和它的关系就完全断绝了。

章夫人　是啦，他又不会交际，将来连生活都要发生问题。

高志修　不可以自己想方法，设置那种实验室吗？

章育仁　需要的费用相当多，我倒有一个计划，最低限度要四万块钱。

高志修　四万块钱，假使用国家的力量来举办，似乎也并不见得怎样多。

章夫人　是啦，高先生，你的交际广，你有便的时候可以替他宣传宣传一下啦。他是不会交际的。

前首房门外又有叩门声。

高志修　请进来。

田华青小姐上，余人起立迎之，互相握手。

章夫人　哎呀，田小姐，好几天不见你了，刚才正在讲起你。

田小姐　我这两天相当忙，因为我们要办一种杂志叫《冲锋》，由我自己主编。我除日常的工作之外，又非自己拿笔杆做文章不可。

章夫人　你太能干了，田小姐。

田小姐　章太太，你要同我客气了。（转向高志修）志修，你的文章做好了没有？

高志修　不行，这两天的脑筋简直不听命令。

田小姐　（走向书案旁）你把我看，写的什么题目？（把案头写好了的两页拿上手来）《日本的过去、现在、未来》，好的，你这题很好，大家都在希望你写点关于日本方面的东西。（一面说着，一面将原稿任意过目）怎的？真有趣！“妇女作衣如单被，穿其中央，贯头衣之”[2]，哈哈。

高志修　那是《三国志》的《倭人传》[3]上所记载的当时的日本风俗。把一张被单，在中央穿一个窟窿，把头贯进去，便成为衣裳。这是三国时代的日本女人的服装。

章夫妇　（同时笑出）呵呵呵……

田小姐　真是有点原始。

高志修　你再往下看啦，就在隋朝时代也依然原始。（指着原稿上的一节读出）“《隋书》的《倭国传》[4]上说：俗无盘俎，借以檞叶，食用手□之”。吃饭时连碗筷都没有，吃时是用手，这还不够原始吗？

章夫人　简直是蛮子！

高志修　不过日本人也努力。他就在隋、唐时代尽量地吸收了我们中国的文化，因此一跃便跳出了他的原始境界。最近七十年来，又以同样的努力吸收欧美文化，也同样地获得成功。这儿自然也还有种种原因，我在文章里面要说出，但他们的努力总是值得称赞的，虽然它现在是我们的敌人，把飞机大炮的轰炸来报答了我们一两千年来给予了它的恩惠。

章夫人　（向章育仁示意）我看高先生很忙，我们回头再来细谈吧。（转向田小姐）田小姐，你得闲，请上三楼来玩玩啦。

田小姐　我定要来的。

彼此握手道别，章夫妇二人退。高与田携手走出凉台。

田小姐　你的脑筋怎么样呢？痛吗？

高志修　不痛，只是有点昏。

田小姐　我看你是太爱东跑西跑了，没有必要其实可以不必多跑的。弄得来文章也不能写。

高志修　好的，你这篇文章，我今天准定交卷。对不起。

田小姐　你又生气了。文章不写也不要紧，我是说，你应该保重你的身体。（跑上去吊着高志修的颈子）这身体是你一个人的吗，唔？我不是有应该宝贵的权利？

此时前门上有人叩门，两人急忙分开。

徐新芷与周老板上，高、田二人走进房来，彼此握手寒暄后，尚未就座，田急看手表。

田小姐　哦，已经十一点三刻了，我要走了。我十二点钟还有会。

徐新芷　田小姐，你真忙，该不是我来打扰了你们？

田小姐　那里，那里。我只是来催他的文章，他的文章还没有写好。志修，我告诉你，你那文章，今天晚上非写好不可。

高志修　刚才你不是讲“不写也不要紧”？

田小姐　那是甜甜你的话啦，你才晓得。你的文章不来，杂志怎么拿得出去？于公于私，你都义不容辞。好了，我走了，再见。

众人　再见。

徐、周二人坐在沙发椅上。

高志修　关于战地摄影的你们那项计划书，我托人递上去了，但一直没有消息来。

徐新芷　可是，另外的一项计划，中央垫借八千块钱，已经把款子汇来了。

高志修　哦！那很好，你们的工作不是立刻可以动手？

徐新芷　是的，就是到前线去摄影的手续非办理不可。今天我们来就是要请你介绍一下的，向各方面的军事指挥官。

高志修　那不成问题。只要你们准备好了，那一天动身，我便同你们一道去。他们是欢迎的。

徐新芷　那好极了。

周老板　只是我们还要仰仗你，你不替我们“塔丽雅”写篇剧本呢？

高志修　我好久没有干那套玩意了，弄不好的。

周老板　你还要客气。只是我们想弄点新鲜花样，叫着“旧瓶藏新酒”，想把旧的皮簧[5]戏来改革一下，或者把历史中的可歌可泣的故事来新编成皮簧剧，让我们上演。

徐新芷　老周这办法，我倒不大赞成。皮簧剧的时代究竟是过去了。我们现在所应当努力的倒是话剧。应该尽力提倡话剧，逐渐把皮簧剧消灭。

高志修　“旧瓶盛新酒”，我看，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皮簧剧在社会上的根底很深，决不是可以消灭的东西。我们在目前倒可以尽量地利用。其实我倒主张把最近抗战期中可歌可泣的故事也用皮簧剧的形式新编出来。我看是一定有很大的效果的。譬如《姚子青战死宝山城》[6]、《八路军大战平型关》、《阎海文最后一弹》[7]，这些题材，单是名目已就动人了。

周老板　可是，那些东西租界上是通不过的，我们拿到也没办法。

高志修　租界上自然不好演，但在租界以外的中国境内，任何地方都一定大受欢迎。

此时前门上又有叩门声。

季邦珍小姐上。听差老赵一人随上。

老赵　（在大家正在和季小姐寒暄的时候，突兀地）高先生，中饭已经送来了。三楼的章太太他们在等。（下。）

季小姐　那吗，高先生，请下去吃饭好了，我在这儿等你。

徐新芷

我们随后再见吧。

周老板

季小姐　不，周先生，我想和你讲几句话。

高志修　你们都不要走，我叫听差的在近处去买点面包来，大家吃吃怎样？这儿是住宅地带，菜馆是一家也没有的。

季小姐　高先生，你不要客气，我回家去随时都可以吃的。

徐新芷　真的，不要客气，我想在这儿看看你的外国报。

高志修　那吗，我不客气了，请你们等一下。（由前门下。）

——幕下

[1]八国联军于一九○○年（庚子）攻占北京，次年（辛丑）强迫清政府签订“辛丑条约”。其中规定中国向八国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年息四厘，三十九年还清，本息共九亿八千万两。此赔款通称“庚子赔款”。

[2]语出《三国志·乌丸鲜卑东夷传》：“妇人被发屈紒，作衣如单被，穿其中央，贯头衣之。”

[3]《三国志》，晋陈寿撰，卷三十《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有关于倭人的记载。

[4]《隋书》，唐魏徵等撰，卷八十一有《东夷·倭国》。

[5]西皮、二黄两种戏曲声腔的合称。流传北京后，融合演变为京剧。

[6]姚子青，“八·一三”事变时上海宝山县守军营长。他率全营士兵英勇抵抗日军，死于战场。

[7]阎海文，飞机驾驶员。上海“八·一三”事变时，在空战中因飞机中弹，他跳伞降落敌人阵地，以手枪射击日寇，留下最后一弹自击，壮烈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