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月光，池畔四面有假山林木围绕，屋脊亭瓴自山后耸出。

右手临池楼房一座，额题“漾虚楼”三字，窗轩敞豁；下有游廊，隔墙有圆门一道，与右院通。院落不可见。

楼房中有竹制桌椅诸事；临池诸面，有栏可凭眺。

林中多木莲，花正开。

卓文君与侍女红箫从侧门走上。

红箫　哦，好月亮呀！甚么都象嵌在水晶石里一样！

卓文君　今晚上怕不早了吧？

红箫　月儿已经在天心了。……

卓文君　怎么还不听见弹琴呢？

红箫　两个心中一轮月，你的心中有他，不知道他的心中有你不呢？

卓文君　啊哈，你又在调弄人！（以手欲扑红箫。）

红箫奔弛上楼，卓文君随后。二人在楼上追逐，最后红箫跪地求饶。

红箫　姐姐，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

卓文君　嗳哟，你这没志气的磕头虫！说时顺口，说后顿首；我如果打了你，也要污了我的贵手。

红箫　（愤愤然起，偃凭正面凭栏上）嗳哟哟，你们小姐姑娘们，真是高贵，真是有志气，……你有志气为甚么事事都要求教我们丫头呢？

卓文君　啊，你生气了，你不要生气。（抚摩其肩。）

红箫　我们做丫头子的人那敢生气哟，我们是没有气的垫脚凳呢！

卓文君　啊，你别生气，怪我说顺了口。——木莲花香得很呢！

红箫　唉，香得很，是特别为小姐姑娘们香的。

卓文君　你老是生气，请你打我出口气罢！（跪下）红箫姑娘，请你高抬贵手，打我这个顿首的丫头！

红箫　（嗤然发笑）你这真是有志气呢！

卓文君　我就是没有志气了，嗳，我如果有志气，早就逃出了这座水晶石的囚牢了。

红箫　（扶卓文君起）你听，好象在弹琴呢！

卓文君　（与红箫并肩坐）你别诳我，我没听见什么。啊啊，木莲花的香气真好，我一闻着这股香气，就好象隔了一世人生的一样。

红箫　你往年一闻见木莲花香，不是便要昏倒的吗？

卓文君　你不说我倒完全忘了。咳，真是使人伤心的木莲花呢！

红箫　为甚么又伤心呢？

卓文君　红箫，你忘记了吗？

红箫　忘记了甚么？

卓文君　四年前我出阁的时候，不是正当这木莲开花的时候吗？在出阁的前一夜，我们两人不是在这漾虚楼上，在这木莲花的香气里面哭昏过一次吗？

红箫　哇，是的，我记起来了。那时还是我的不是，我打听得程家姑爷是目不识丁的人，我不该立地告诉了你，你那时还想自杀过呢。

卓文君　我本来是欢喜木莲花的。我喜欢它那洁白的花瓣，翡翠般的绿叶，浓烈的香气。但是我自从出阁以后，我一闻着它的香气，我便要晕倒了。

红箫　今年却是好了。

卓文君　我不知道是甚么缘故。自从前几天你告诉我，说这儿可以听见他的琴音，我们每晚上便到这里来。我们期待着，倾听着，便把甚么都忘记了。我把我的病也忘记了。我现在闻着这木莲花香，我处女时代纯洁的前生又好象苏活转来了的一样。但是我不晓得是甚么缘故呢。

红箫　怕是程家姑爷死了的缘故吧？

卓文君　怎么还不听见琴音呢？快要到三更了。

红箫　连二更都还没有打。

沉默。

卓文君　你听，不是琴音吗？

红箫　……不是，是风在竹林里吹。

卓文君　是从下方来的。

红箫　……是水在把月亮摇动。

卓文君　是从远方来的。

红箫　……不是，不是，甚么音息也没有。啼饥的猫头鹰也没有，吠月的犬声也没有。……

卓文君　啊，没有。真的甚么也没有。是我的耳朵在作弄人了。

沉默。

远处更声二起。

红箫　姐姐，你听，才打二更。

卓文君　啊，真的才打二更。我还怕他生了病呢。

红箫　姐姐，你怕他生病，他倒真的是有病的人。我听说他正是因为有病才从梁国[1]回来的。

卓文君　啊，是甚么病呢？

红箫　是文人害的忧郁病吧？是月儿害的消瘦病吧？他天天晚晚高兴着弹琴，他又时常骑着白马在官马大道上跑，想来也不会有甚么沉重的病症的。但是月亮一天一天地丰满了起来，却又一天一天地消瘦了下去。说不出病源，只怕是太孤单了的缘故吧！

卓文君　好新鲜的医案，你可算是女扁鹊[2]了。

红箫　要姐姐才是呢！

卓文君　你又来了。——我记得从前读他的《子虚赋》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个古人；不想出他才是我们西蜀的人，更不想出在这临邛地方我们在呼吸着的浩气中，他也在呼吸。

啊，我们真是幸福！我们这偏僻的西蜀出了他那样的一位天才。他将来是要同屈灵均、贾太傅[3]们在文学史上争光的。他的成就是不可限量的呢。我只望他的病早早好，不要象屈原、贾谊一样，不得终其天年。

红箫　姐姐，其实他是不会死的。他是永远不会死的。你不是才说他要在文学史上与屈原、贾谊争光吗？

卓文君　但是呢，红箫！我不知道是甚么缘故，这天地间总有许多不合理的事情。有许多无足轻重的人，他们在世间上偏偏能够富贵寿考；凡是稍有天赋的人，总要为贫病忧患所苦。

红箫　那是不可抵抗的运命呢。

卓文君　我所不能了解的就是这天地之间，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合理的、不可抵抗的运命！——就如我自己……啊，也是太为这黑暗的运命所播弄了！……我听从父亲的命令嫁了程家……啊，我如今就好象成了个破了的花瓶一样……（掩泣。）

红箫　姐姐，……姐姐，……

卓文君　红箫，你是晓得的，我是不想再回程家去的了，我不想再和那老禽兽相见了！

红箫　姐姐，你不回去就好了，如今你成了自由之身，也要算是不幸中之幸呢。

卓文君　唉，普天下的儿女，都是做父母的把他们误了！

红箫　恐怕也不尽然吧！

卓文君　为甚么？

红箫　我不说。

卓文君　你说吧，说了有甚么要紧？

红箫　说了我怕你生气。

卓文君　我决不会生气，你说吧。

红箫　那么，我说……

卓文君　为甚么要说又不说呢？

红箫　姐姐，你真的不生气吗？

卓文君　我是决不生气的，我的红箫呀！

红箫　姐姐，我觉得说被父母误了的儿女，多半是把父母误了的。自己的运命为甚么自己不去开拓，要使为父母的，都成为蹂躏儿女的恶人？象我这无父无母的孤儿，我倒比姐姐们少费得一番心力，我的运命要由我自己作主，要永远永远由我自己作主。我服侍了姐姐多年，正因为你爱我，我也爱你。你不把奴婢待我，所以我也就觉得和你是姊妹一样。不然，我早……

卓文君　啊，红箫，你别说了。你的话是很好的教训。你从今后是我的老师，我要永远服从你的指导。

红箫　姐姐，你总是这样！你一谦虚起来，又要令人难受。我认为各人的运命，是该各人自己去开拓的，别人不能指导，也无从指导。姐姐，如今又有一个很大的运命的试验，逼到你眼前来了！姐姐，你看这短笺上写的是甚么？（自怀中取短笺一纸授卓文君。）

卓文君　（捧就月光中念出）

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

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由交接为鸳鸯？

凤兮凤兮从凰栖，

愿托子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必和谐，

中夜相从别有谁？

红箫，你这是从甚么地方得来的？

红箫　是方才秦二交给我的。他刚才对我说，他清早进城的时候，路过都亭，便遇着那位司马长卿先生。司马先生问他，前几天我们家中有琴音远扬，是谁人弹的？他回答是姐姐。那司马先生便挽留着他，回转身去写了这张短笺，教他回来时，面交给姐姐。他不敢面交给你，便交给我转交了。

卓文君　啊，他真大胆呢。万一落到父亲手里，不会惹起一场风波吗？

红箫　姐姐，你到底怎样答复他？

卓文君　你叫我怎样答复呢？这种要求，我是万难答复的。他怎么不向我父亲提说呢？

红箫　姐姐，你毕竟还是要仰仗父亲。万一父亲不允许呢？

卓文君……嗳，我终竟是个弱者。……你等我，你等我再待一会吧。

红箫　低声些，有人的脚步声！

二人凝默。

卓文君弟妹二人由侧门走出，妹可十四五，提红灯前行；弟可十岁。

卓弟　有人在漾虚楼上讲话呢。

卓妹　……唔，那是姐姐和红箫了。姐姐，我们甚么地方不曾把你找过呀！

卓文君　你们别跑，看跌在池子里了！

弟、妹上楼，卓弟投入卓文君怀中。

卓妹　姐姐，爹爹在叫你呢！

卓弟　白话！白话！是她自己要叫姐姐去教她弹琴。

卓妹　讨厌的小弟，你才不说白话啦！

卓弟　你才叫讨厌呢，别人家不说白话，你要说白话。

卓文君　你们不要闹吧，要规矩些，你们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卓弟　不，我不回去，我要和姐姐一路。

卓妹　我一个人也不回去。

卓文君　那么，红箫，请你和妹妹两人先回去吧。

红箫　好，二小姐，我们先回去吧。

红箫、卓妹下楼。

卓妹　（涉回廊上）红箫，你们又在楼上听琴吗？

红箫　我们是在楼上望月。

卓妹　我晓得的哟，你们这几天晚上，都在这里听琴，一直听到半夜，我是晓得的哟。

红箫　二小姐，你别到处乱说呢。……

红箫、卓妹由侧门下。

卓文君　爹还没睡吗？

卓弟　还没呢。

卓文君　你怎么晓得我们在这儿呢？

卓弟　我们到你房里去找你，找不到。二姐说：你们一定到漾虚楼去了，她说前两夜看见过你们来的。

卓文君　爹爹说过什么话没有？

卓弟　说是明天要请客呢。

卓文君　请些甚么人呢？

卓弟　请程姻伯，请王县令，还要请一位……唉，姓两个字的先生。

卓文君　姓两个字的先生？

卓弟　是呢，说是才到我们这县里不久的呢。我记不起了。

卓文君　啊。要他肯来才好啦！

卓　弟　姐姐你认得他吗？

卓文君　别作声！

舞台左隅有琴声幽扬而起，随后有低抑的男子歌声。姐弟紧相依抱，立楼头谛听。

幕内歌声：

柳影毵毵，

四周如梦，

城上已是二更。

我对着明月鸣琴，

渐自觉心魂苏醒；

安得那月里姮娥[4]，

前来慰我仃伶！

可怜我落拓半生，

无处把心魂寄定；

我好象辞枝落叶，

随风四处飘零。

我魂儿已倦游，

身儿又病，

回到故乡来，

故乡——

啊，也是一座愁城！

四处都是愁城？

何处是华胥国[5]境？

几次想，仰我三尺长剑，

令我魂儿飞升！

卓弟　姐姐，你怎么在流眼泪呢？

卓文君不语。

卓弟　姐姐，你怎么在发抖呢？你冷吗？

卓文君　啊？……夜深了，冷起来了，我们回去吧。

二人下楼，携手步回廊上。

卓弟　姐姐，你认得那姓两个字的先生吗？

卓文君　他怕是住在我们这邻近的都亭中的司马先生吧？

卓弟　是的，是的，是“死马”。很怪的姓啦，死了的马儿！

卓文君　（笑）不是死马，是司马呢！

卓弟　管他“四马”也好，“五马”也好，姐姐，你怎么认得他呢？

卓文君　我并不认得他，只是晓得他会弹琴……

卓弟　就跟姐姐一样啦！

卓文君　会做诗赋……

卓弟也就跟姐姐一样啦。

卓文君　看着路走，别跌倒了。

卓弟　姐姐，你听我唱个歌儿给你听，好不？

卓文君　好，你唱吧。

卓弟　（手舞足蹈唱儿歌）

月光娘娘，

水里梳妆。

影在水中，

身在天上。

水间天上两相望，

一朵白云飞过江。

都朗朗，

都朗朗，

都朗朗朗朗朗，

一朵白云飞过江。

二人同入侧门，余歌在墙内唱。

月光嫂嫂，

水中洗澡。

星星偷看，

嫂嫂心恼。

恼得星星昃眼睛，

一朵白云过江心。

都淋淋，

都淋淋，

都淋淋淋淋淋，

一朵白云过江心。

——幕下

[1]汉高帝五年（前二○二年）改□郡为梁国，治所在今河南商丘。汉文帝少子梁孝王刘武的封地。

[2]扁鹊，姓秦，名越人，渤海郡鄚（今河北任丘）人。战国时名医。

[3]屈灵均，即屈原（约前340—约前278），名平，战国时楚人。初辅佐怀王，做过左徒、三闾大夫。顷襄王时被放逐，长期流浪沅湘流域，后投汨罗江死。著有《离骚》、《九章》等诗篇。贾太傅，指贾谊（前200—前168），洛阳人。西汉文学家。文帝时召为博士，不久迁太中大夫，为大臣周勃、灌婴排挤，贬为长沙王太傅，后为梁怀王太傅。著有《吊屈原赋》、《过秦论》等。

[4]亦作嫦娥，因避汉文帝刘恒之讳改之。我国神话中之仙女，后羿之妻。

[5]我国古代传说中的国名。《列子·黄帝》载，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