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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全集 文学编 第六卷 §第二幕 十字街头

黎明时分的韩市,市上犹余灯火。天色渐渐分明,灯火渐渐熄灭。时闻鸡声。

聂政尸袒陈于左侧。卫士二人(甲乙)酣睡尸旁,鼓着鼾声。尸后插一木牌,上面榜书:“大盗无名,刺相兼君,有人认识,赏以千金。”

右侧有帐篷一。

卫士二人(丙丁)执长矛,腰间挂牛角一只,一面揩擦眼睛,一面从帐篷中走出。

丙 啊,那两位东西也就给死尸一样啦。

丁 (打了几个呵欠之后)半夜交一次班,也就难怪得呢。

丙 幸好倒还没有被狗衔了去。(以足蹴甲翻一懒身仍然酣睡着)喂,喂,伙计!我们来交班了。(甲不应。)

丁 这尸首有点臭味了。

丙 算来已经隔了六天,就是一只老鼠也该臭的了。

丁哎,这东西不知道要把我们苦到几时呢?一块面孔弄得比鬼还难看——

丙 一大清早便讲鬼!(又以足蹴乙。)

丁 再隔两天腐坏了,涌出了蛆来,谁个再能认识他是谁呢?

丙 喂,喂,伙计!我们交班了。

卫士乙猛可地翻身起来,圆睁着眼睛呆看了一回,又擦了几擦眼睛。

乙 啊,骇死我了!

丙 你怎么的啦?

乙 我吗?我做了一个怪梦——

丙 嗳哟,又是梦!

丁 梦见了甚么呢?

乙 我梦见他(指聂政尸)活起来了,爆着一个肚子,眶着两个眼睛,两个眼睛就象两个黑崖洞子一样;那个面孔是不消说的,一张口就象一个血盆。他一起来便来压在我身上,正张着两手要来吞我。我心上一吃惊便醒了。啊,好不可怕!好不可怕!

丙 你们没有被狗吞了,倒要感谢天老爷呢。你们真没王法,两个人都睡得象两条死猪一样。万一那尸首被狗衔去,或者被什么人偷去了的时候,我们脱得掉干系吗?

丁 万一有只猫来跳过了的时候——

乙 啊,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丙 嗳哟,你们的胆子真大!就走了尸又怎么样呢?

乙 怎么样?骇得先跑的总是你。

丙 我?假使走的是女尸,我要抱着她亲个嘴呢。

乙 嗳哟,少吹些牛皮了!前几天东孟[1]会上骇得跑的不要命的是那一位好汉呀?

丙 (恼羞成怒的光景)我就骇跑了,比一群狗东西骇得来和死人一样,连脚也动弹不得的,总要好点啦。

乙 什么,什么狗东西?(两人欲相搏光景。)

丁 (从中排解)好好的朋友,不要动气!不要动气!

丙 我并没指名骂你。

乙 你敢指名骂我!

丁 (推乙入帐篷)好了,好了,你请进帐篷去再睡一下罢。(回头又去摇醒甲)还有这位家伙,喂,喂,朋友!我们交班了。

甲 (朦胧地醒来)交班了吗?好好,让老子到帐篷里去睡一觉。(踉跄入帐篷移时帐中鼾声大作。)

丁 (向愤闷着的丙)喂,怎么样,还在呕气吗?我们在那儿去坐坐,讲讲闲话罢。守着尸不讲话,实在是难乎为情的。(引丙坐尸旁街砌上。)

丙 哼,那东西!

丁 那东西(指聂政尸)——唉,不错——真是有点象女人呢。你刚才说到女尸的话上来,其实他在生的时候,假如穿着女衫,谁个会疑他是男子呢?那天你还记得么?他才走进会堂上的时候,他的举止真是文雅,面孔是粉白的,眼睛也很有些灵敏,嘴上又没一根胡须。我不瞒你说,我那天以为他是秦国的那位使者的顽童呢。没有想出他那样的人能做得出那样天大的乱子。

丙(犹有余愤的样子)那东西我揣想他是发了疯的。

丁 的确这也是一种想法。大凡疯子的面孔总是雪白的啦。不过要说他是疯子,他讲的话又很有条理的。那天是你先走了,你没有听见他要死的时候那番大议论呢。他说他和韩王和宰相也并没有世仇,他要杀他们的只是他们不该做王做宰相。只要是王是宰相,无论是那一国的,无论是那一种人,他都要杀的。他说我们生下地来都是一样的人,为甚么他们做王做宰相的人,一个钱的事情也不做,而他们偏要吃好的,穿好的?我们做百姓的人,苦了一辈子还是得不了好吃,得不了好穿呢?他们把我们做出来的东西都收到他们自己的仓库里去了,我们垦出来的田地成为他们的田地,我们找出来的钱成为他们的钱,甚至我们的性命身体都成了他们的,他们要我们生我们才能生,要我们死我们便不能不死。我们又因为有了他们才生出了许多战事,今年替他们去打齐国,明年又替他们去打楚国,打来打去,不管打胜了也好,打败了也好,享福的终是他们,受罪的是我们百姓。我们仔细想来,齐国的人和楚国的人不都是我们的兄弟吗?我们分什么齐,分什么楚呢?就是因为有了他们,因为他们享着福不想丢手的缘故。他这样的话不知说了多少,他最后劝我们掉头,大家提着枪矛回头去杀各人的王和宰相,把他们杀干净了,天地间没有一个王,没有一个宰相的时候,然后才得太平呢。你听他这些话不是很有条理的吗?

丙 我一点也不懂。你说他不是疯子,他那么凶的人为甚么要自杀呢?

丁 他叫我们掉头,我们都呆着没有人应声,外边的兵又赶来了,他看势头不对,所以才自杀了的。

丙 他自杀了就是了,为甚么自杀得那样奇怪呢?

丁 这一点却是不能明白,怕他是怕人家晓得罢?

丙 他怕人家晓得,他自己不说出真名姓来就是了。为甚要把眼睛挖了,嘴唇耳朵鼻子都割了呢?这个人我想他在杀人的时候即使没有疯,他一把人杀了,而且杀的是王和宰相,他自己一时又怕死,因此回不过本性来,便疯过去了的。你听我讲一件故事给你听罢,我家里的邻近有过一位很漂亮的人,他就是这样奇奇怪怪的死了的。他也是当过兵的人,还是独身,有一回他回到家里,第二天清早总不见出房来,别人把房门给他打开看时,他是在门环上吊死了,脚并没有离地,还是跪在地上的呢。但这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他改扮着女装,涂脂抹粉的梳着女人的头,他的两手紧紧捧着一面铜镜。你说这不是很奇怪的吗?并且他的一身有许多口咬过的伤痕,这明明是自己咬的,因为咬的地方都是他自己的嘴能够咬到的地方。你说这种死法到底奇怪不奇怪?

丁 这怕是着了魔的。

丙 或许是这样。总之,不是着了魔,便是发了疯的。他自己明明是看上了他自己的面孔,在他的意思,假如有他自己这样漂亮的女人的时候,他可以跪在她的面前求那女人爱他,而他爱那女子又太过分了,甚至想咬她,把她弄死才能够满足。殊不知咬的还是自己,弄死的还是自己呢。

丁 你这样说来,倒果真和这凶手有些相象。这位凶手的面孔真是漂亮呀!无论什么人看了,怕都会想他的罢?天理良心地说句话,我自己实在把他的面孔记得清清楚楚的了,我只要一把眼睛闭着的时候,便要想着他的面孔——

丙 哼,你这色鬼!你不要想疯了呢,你去抱着他亲个嘴罢!

丁 他那样割得一个血烂,还有甚么好处呢?我想来怕他自己也是看上了自己的面孔,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罢,所以,他要死了,他都要把那双眼睛挖去跟着他死。或者他死的时候已经没有把自己的身子当着自己的身子,他就当着有一位他那样的美人在他面前的一样,也就是你所说的,他爱很了,所以甚至把她弄坏了。他在肚上加的一刀,怕也很有意思的啦。

丙 你这色鬼!该死,该死!

丁 不过要说他是这样,他又为甚么要来杀人,杀了人之后再来杀自己呢?

丙 所以说是疯子啦。疯子做的事情谁个会懂呢?

丁 啊!他不晓得有没有姊姊妹妹呀?

丙 有又怎样呢?

丁 有啊?一定是个美人了——

丙 好东西!你不要想疯了罢。

丁 (接连几个呵欠)哦,肚子又快饿起来了。

丙 喂,你看,那儿不是来了两个人吗?(向右手指示)今朝送豆饭的人不是来的很早的吗?

丁 (随丙所指处望去)唔,那是什么人?(惊愕)啊!见鬼见鬼!(向左手逃窜)啊!真的走了尸吗?

丙 (亦随之而逃)啊,赶上来了!赶上来了!

二人向左首逃下。

聂嫈与酒家女着男装由右手匆匆上。

聂嫈 (从后呼唤二卫士)前面的两位朋友,前面的两位朋友!你们知道那杀死国王的凶手是放在那儿的么?(两人无回答)……哎,好容易等进了城又一个人也遇不着,遇着了又让他们跑掉了,他们为甚么见了我们要跑呢?

女 有一位在说见鬼,在说走尸的话呢。

聂嫈 (悲抑)我怕死的终是我的兄弟罢。我的兄弟象我,所以他们见了我来,便疑是我的兄弟的魂魄了。啊!我的确是我的兄弟的魂魄呀!我兄弟一离开了我,我就和游魂一样了。

女 姊姊——啊,这称呼又弄错了——你闻着甚么气味没有?

聂嫈 的确是象有些怪气味呢。在那儿帐篷里面就放着尸首也是说不定的。

女 (见聂政尸)啊!那不是尸首?(两人趋尸侧,女念牌上文示。)

聂嫈 (哭)啊!是他了!(抱聂政尸。)

女 (亦哭)你怎么会知道呢?

聂嫈 我怎会不知道呢!他就没有全尸,只要留着一个指头,我也知道他的呀!啊!我的天,我的天,你怎么要使我的兄弟这样地惨死呢?……

聂嫈痛哭不能成声,将聂政尸放下,徐徐立起,脱去头上的巾帔和身上的男衫,露出女子的衬衣来,将男衫和巾帔替聂政穿戴上。少女亦流着眼泪从旁相助。

聂嫈(一面替聂政穿衣一面哭诉)你看他这样的把眼睛也挖了,把面孔也坏了,把肚腹也破了。啊,二弟,二弟哟!你的意思我是晓得的呀。因为你的面貌和我相同,你是怕人家画出了你的图形来找寻凶手的族人的时候终会找着你姊姊罢?啊,你怕你的姊姊陪你死,你怕你的姊姊怕死,你怕你的姊姊活在世上还想去嫁人的罢?啊,弟弟,弟弟呀!你没有知道你姊姊的心,你姊姊没有你连一刻时候也不能活在世上的呢。我们生来是形影不离的,我就和你的影子一样,但我不是镜子里的影子呀。弟弟,我的弟弟呀!你等着我,等着我,我来陪伴你来了。

女 (把聂政殓好后从怀中搜出一柄短剑来)啊,姊姊,我心里痛得忍不住了,你让我先走一步罢。(拟剑欲自刎。)

聂嫈 (急阻止之)啊,妹妹,你不能这样,你是死不得的,死不得的。你总要听我相劝才好,你终是死不得的呀。

女 我来正是和姊姊一样为死而来的啊。

聂嫈 可是你要晓得,我们都死了,那他的精神不是一点也不能流传出去,使天下后世的人只把他当成寻常的强盗了吗?并且,妹妹,妈妈一人留在濮阳,孤寂得可怜呢。

女 姊姊,你是希望我活着回去吗?

聂嫈 是的,我是希望你这样的。第一我希望你留着不死,把我兄弟的故事传布出去,使天下后世的人晓得有我兄弟这样一个英雄,也使天下后世的暴君污吏知道儆戒。妹妹,你真是爱他时,单只这一点也值得你隐忍回去的呢。

女 (无言。)

聂嫈 其次呢,妹妹,你既是真正爱他,你也该体贴他的精神。我的弟弟他对于我们的母亲是很孝顺的。我们的父亲死得很早,是我们的母亲把我们一手一脚地抚养成人,我们对于母亲的恩惠是十分感激的呢。

女 我的母亲这一次许我来,我也是十分感激的。

聂嫈 所以我们就要想如何去报答她。我的兄弟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在外边杀死过一次人,惹得母亲很忧愁了一场,后来他便改行学了屠户,一步不曾离开母亲的旁边。从前母亲还在的时候,那严仲子早就到我们的家里来请求过他,他那时拒绝了他,就是因为母亲老了,不肯把身体许给朋友。直到这回母亲死了,他才这样来为朋友死。妹妹呀,你要体贴他这种孝顺的精神呢。你就要为他死,回去等母亲过世之后再死也不迟呀。

女 (仍无语。)

聂嫈 妹妹,你要体贴他的精神呢,你听我相劝罢,你听我相劝罢。

女 啊,姊姊,我就听你的话!但是你不要以为我是怕死的呢。(以短剑割断左手腕脉血流濆涌)姊姊,我就听你的话活下去罢。

聂嫈 (惊愕)啊!(夺剑拥女于怀)你这是何苦啊!

女 我活下去,活到妈妈死了,我要替哥哥姊姊报仇,就是要学我哥哥去刺杀那些王和将相呀。

聂嫈 啊,你这种志向是再好没有的。我兄弟晓得的时候不知是怎样喜欢的呢。(释手)好,你可以走了,趁着没有人看见,你可以走了。

女 姊姊,那么——

聂嫈 那么你就走好了——啊,你手上的血一点也没有停止,这不妨事吗?

女 该不妨事的!姊姊,你不要关心我。不过看看你死到临头,我却要抛别你去,我心里是难忍受的。

聂嫈 我们都是一样。不过我望你时常记忆着你姊姊,那你姊姊就好象时常在你面前一样的呢。好,你赶快走罢!那帐篷里的人好象要醒来了的光景。

女 那么,我要请你给我一点什么东西做个纪念。

聂嫈 (抽头上玉簪授女头发散下)好,妹妹你就把这只簪子拿去罢,这本是我母亲的纪念品,可是我现在快要和母亲见面了。我望你永远纪念着我。

女 姊姊,我多谢你。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聂嫈 哦,我想起来了。我们的盘费已经是快要用尽了。(思索了一下)妹妹,反正是替兄弟扬名,你看那牌示上写得有一千金的赏格呢。

女 姊姊,你的意思是要叫我去告发吗?

聂嫈 (点首)反正是替兄弟扬名的,拿回家去不也可以供养妈妈吗?

女 (有怨怼意)你以为你妹妹有领受那样不义之财的意思吗?你以为你妹妹肯拿哥哥去做买卖的吗?同是做买卖,我要学那卖唱的瞎眼老人,我要把哥哥姊姊的事情编成功曲子,一路唱着卖钱,一路走回去。我的盘费是不愁没有了。

聂嫈 啊,你真是可爱的妹妹!我甚么事情都拜托你,好,你就请回去罢。

女 姊姊,你再没有什么话说了么?

聂嫈 没有了,好,你赶快回去罢。

女 姊姊……啊,我甚么事情都听你的话呀。……好,我就走了。

少女一步一回头地向右首走下。

聂嫈 (捧心佇目一会)啊!我的心痛得难耐呀!(踉跄走回聂政尸畔)二弟,二弟,你的精神已经有人受了传授了,你在黄泉地下当然是心满意足了罢?……啊,可是我是没中用了!我离了你便怎么也不能生存。我的心痛得一刻也不能忍耐了。

聂嫈以剑划胸,扑到聂政尸上。

舞台沉默,只闻帐篷内的鼾声。

丙丁二卫士偷偷掩上窥视。

丙 那两个鬼魂走得连影子也没有了呢。

丁 我们遇着的的确是鬼啊。——哦,那是甚么?(指聂嫈。)

丙 (惊愕)女子呢!怎么连尸首也不见了呢?

两人畏缩地走至聂嫈旁。

丁 嚇,奇怪,尸首穿上了衣裳!

丙 (喝聂嫈)喂,你这个女子是甚么人?你伏在这儿做甚么呀?(见聂嫈不应,以矛柄触之,仍不动)嚇,这东西奇怪啦!喂,你是睡熟了吗?(又以矛柄触之。)

丁 有鲜血呢!

丁放下长矛,把聂嫈上半身强扶起来。嫈面色惨白,目唇均紧闭。丁大骇,急将聂嫈尸放下,仓黄欲窜。

丁 喂呀!打鬼!打鬼!

丙 (扭着他)鬼在甚么地方哟!你刚才不是正在望人家有姊妹吗?有了你怎么又要跑了?

丁 姊妹?

丙 你看他们的面孔既是那样相象,谁个见了会说他们不是兄弟姊妹呢?

丁 啊,可惜你先前没同我讲呀!

丙 不要再说痴话了!今朝这件事情不比寻常呢。这个女尸怎样处治?刚才还有一位男子又往那儿去了呢?说不定他是去招伙伴来打劫尸首的呢。

丁 不得了!不得了!这干系怎么脱得掉呀?我们快把牛角吹起来罢!

丙 不忙,不忙,我们再想一想看。牛角一吹,大家都集拢来了,问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怎样答应呢?

丁 (思索)是的。我看我们就这样说罢。就说今天有两个劫尸首的强盗走来,和我们对杀了一场。我们杀死了一个女的,还有一个男的逃掉了。我们吹起号角来叫全城快加搜索。

丙 好极,好极,让我就来吹罢。

丁 这回你倒不要忙呢。那凶手身上的衣服要脱下来才行。

两人脱聂嫈尸身上衣冠。

丙 这衣裳的料子满好,伙计,这就让给我穿罢,你人矮些,用不着。

丁 你这人真见小!我们今天的运气岂只得了一件衣裳吗?说不定那一千两银子的赏格也要归我们得的呢。

丙 嚇,有那样走运的事情!老子有了钱了呀!哈……

丙把聂政衣冠脱掉后投入帐篷里去。

丁把牛角吹起来了,丙亦忙忙应和。

帐中甲乙二卫士仓黄走出。

街头各处颇有居民男女出门瞻望,多犹裸身,或仅着衬衣。

(同时)怎么一回事呀?喂!怎么一回事呀?

丁 你们还在做梦,我们守的尸首几乎被强盗夺去了呢。

甲 嚇,死了一位女人!这就是强盗吗?

丙 就是这位真凶煞呢,还有一位男的跑了。他们两人敢来和我们对杀,我一枪杀死了这位女人,他一枪便骇走了一位男子。

丁 不会是骇走了的罢。我想来他怕是看见势头不敌,一定去召集党羽去了啦。(向围集拢来的群众)喂,你们各街坊上的居民人等呀,今天说不定又有大祸临头,说不定在这儿就要开起仗来,你们各自回去关门闭户的守候着的好呀!

群众喧嚷着一哄而散,有的仍在街头留连,想看热闹。

乙 我看这女的一定是那凶手的姊妹啦。

丙 那是不消说的。他们的面孔简直是一个模样!

乙 今天这事体说不定我们可以弄得到那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呢。

丙 我们?你睡得呼鼾连天的,你也想要分点赏格吗?

乙 现刻怕还没有交到卯时啦,我们是应该守过卯时初刻才交给你们的。

甲 哦,这路上一路都是血迹!(指着左首一直跑去。)

丙 你不要面孔!

乙 甚么不要面孔呢?

丙 别人家的汗马功劳,你睡着懒觉的兔子要来假冒!

两人持矛欲搏的光景。

丁 你们真会起劲!银子还没到手,就要相杀。你杀死了他,或者他杀死了你,或者你们两人同时都死了,那岂不是我和——嚇,还有一位家伙跑掉了吗?(注意到甲来)他跑掉了,不消说,银子便是我一人得了啦。

丙 无论说上天去,那东西总不配分这银子!

乙 不配分这银子!要你才不配分呢!别人家窝里的鸡蛋,你偷去了便是你的吗?

丁 还有呢,这银子弄得到弄不到还是不晓得的。你们看看这牌示罢,这是说要晓得凶手的姓名才能得赏的。如今这位女的又死了,我们就晓得是他的姊妹,但他们究竟姓甚名谁呢?说不定又要悬一千两银子的赏格来探问这女人的名姓了。这银子我们恐怕不容易拿到手罢。

乙 原是你们坏了事啦。假如是我,我就要生拿着她和那个跑掉了的,那能让他们这样跑的跑,死的死呢?

丁 嗳哟,不要在这些地方谈大话!幸亏遇着的是我们,倒还和他们招架了一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还杀死了一个。假如遇着了你,你看见了她的面孔,不会把她当成僵尸,也会把她当成阴魂;不会把你骇死,也会把你骇得跑头不是路呢。

丙 真的啦,连我们刚才也跑得几乎跑断了气——

乙 哟哈哈,“汗马功劳”啦!真的不要面孔!

近处人声杂凑起来。

丁 (惊惶)喂,喂,赶快再来吹一次牛角罢!一定是那位跑掉了的召集着党羽来了。(三人同吹牛角。)

舞台中左右三街各跑出十数名卫士来,有三名卫士长随后,各操弓矢。

卫士长之一命人拔去帐篷,将聂政及聂嫈的尸首移至舞台前部中央处。

各队卫士在左右正中排成三列,卫士长三人站在前面,招乙丙丁三卫士鞫问。

士长一 怎么一回事,这女的尸首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丁 今天清早刚在天明的时候,我们看见偷偷地来了两个人。他们分明是想来偷这个尸首,我们和他们对杀起来,这位女的被我们杀死了,还有一位男的逃跑了。

士长二 逃跑了你们为甚么不追上去呢?

丁 我们想他们仅仅两个人就敢来偷尸,一定是有甚么埋伏,在这城里面的党羽,一定不止这两个人,所以不敢追上去,所以才吹起了警号来。

乙 还有我们不得不报告的是:这位女强盗和那大强盗(指聂政尸)一定是姊妹。那个大强盗的面孔我是记得和这个女强盗是一个模样呢!

卫士长三人端详聂嫈面相。

士长一 那天东孟之会可惜我是没有在场。

士长二 (向士长三)你那天是在场的罢,你看怎样!

士长三 的确是有些仿佛的。把她杀死了真可惜了呢。(回头叱乙丙丁三人)你们为甚么不把她生擒着呢?还有一位又逃向那儿去了?打从那一方面逃走的?

三卫士面面相觑。

士长三人 (同声严烈的)到底是打从那一方面逃走的?

三卫士惶惑极了,任指一方。

士长一 你们这些蠢才!三个人杀一个,会把他逃掉了!

士长二 连逃掉了的方向也不晓得啦!

士长三退出众人圈外,四处检寻踪迹。

士长一 你们真个和人对杀过吗?

士长二 我想一定是这三个奴才,轮奸了这位女子,把她逼死了,他们想出这个圈子来脱掉干系的。

士长一 唔,不错,穿的是衬衣,连头发也是散着的啦。(叱手下卫士)喂,你们把这三个奴才绑了!

乙丙丁三人骇得连连打抖,面无人色,众人簇上前捉缚之。

士长三 (叫出)啊,我寻出了一些踪迹了!(指出右首一带血迹)逃走了的一定是打从这方面去的啦。这一路不是血迹吗?

士长一二亦上前检视。

士长二 安知不是带着伤走来的!

士长三 是走来的,前面应该有的,但却没有。

士长一 你又安知不是狗血吗?

士长三 哎,这倒还没有想到呢。

士长二 我看这事情一定有强奸案子存在的,三个人逼死了一个女人,他们编出圈子来想脱掉干系。

士长一 我看也是这样。

士长三 不过那面孔真是相象呢。我们不管他是人是狗,跟着这血迹找去怎么样呢?

士长二 你不要白受他们的欺骗!

士长三 不过万一是真实的时候,有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呢!

右首又有牛角声一路吹来,众均惊诧,偏站着舞台左侧。

卫士甲一手吹着牛角,一手拖着酒家女走来,后面有一群男女跟随着。此时少女面上已无血色。

甲 (至三卫士长前,将少女扔在地上,偃伏在聂嫈与聂政尸首中间)哈哈,我把这逃走了的一位强盗捉来了。

士长一 (叱随后跟来的群众)那些闲人来做甚么?(顾左右)快给我赶下去,赶下去!

众卫士争用矛头乱打,众人鸟兽散,散而复聚者再,终被驱逐罄尽。

士长三 你是怎样捉着他的?

甲 我跟着血迹追去的,追出了城去,才看见他坐在桥边上,紧紧按着他负了伤的一只手。他看见我也好象没有逃走的力气了,我捉住他,就和拉死牛一样拉了来。

士长三 唔,看你这样粗鲁,你倒还有点聪明。(向士长一二)我们该赶快审问他一下罢,看他的样子也快要死去了。

士长一

(同时)是的,是的。我们就公推你审问他。

士长二

士长三 好,我就不客气啦。(走至少女前,用弓把少女偃伏着的头套起来)你们不消说是来偷尸的了。(少女摇首)你就要推托也推托不来了。简单单地问,你也明明白白地供认了罢。这位杀死我们国王和宰相的凶手,你不消说是认识的。他是那儿的人?他叫甚么名字?

女 (很低抑地)你问他吗?他是轵深井里的聂政。

士长一

(同时失声叫出)聂政,有名的大强盗!

士长二

士长三 唔,这位女的呢?

女 (同时)这是他的姊姊聂嫈。

士长三 (回顾士长一二)喂,这声音简直和女的一样啦。(又回过头来)我还要问你:她是怎么死了的?

女 (同时)她吗?……她听说韩国的国王和宰相被人杀了,下手的勇士也自己杀死了自己,并且很残酷地毁坏了自己的面容,她就想到一定是自己的兄弟。因为要她自己的兄弟才有这样的精神,要她自己的兄弟才有这样的勇敢呢。今天我们走到这儿来,看见死的果然是她的兄弟,所以她就自杀了。

士长三 自杀了?你们不是和我的卫士们打过仗的吗?

女 不会有那样的事情。

士长三 你手上的伤是怎样得的呢?

女 这也是我自己割的,但我没有想出在这手上割了一刀,竟会使我这样衰弱下去。

士长三 那么我要问你:聂政为甚么要杀我们的国王和宰相呢?

女 (稍稍振作起来)你们晓得不晓得国王和宰相的罪恶呢?……你们假如晓得如今天下年年都在战乱,就是因为有了国王,你们假如晓得韩国人穷得只能吃豆饭藿羹,就是因为有了国王,那你们便可以不用问我了。我们生下地来同是一样的人,但是做苦工的永远做着苦工,不做苦工的偏有些人在我们的头上深居高拱。我们的血汗成了他们的钱财,我们的生命成了他们的玩具。他们杀死我们整千整万的人不成个甚么事体,我们杀死了他们一两个人便要闹得天翻地覆。(又渐衰弱下去)你们想想罢,你们假如是有良心的人,应该把这位英雄和这位烈女的尸首,担到那儿清净的山上去掩埋去了罢。

士长三 哼,你们讲的话总是一样的章法啦!你们怕是从一本书上背下来的罢?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倒要问你:你来是做甚么的?

女 (十分低抑)我来就是想向你们说出这一番话的。

士长三 哼哼,为要说这一番百无聊赖的话,值得你千里迢迢来送死吗?

女 (愤恨的神色厉声叫出)向你们介绍得一位真实的英雄,原是值得我们牺牲自己的生命呢!

士长三 (回顾士长一二)这东西和女子一样,倒很倔强。总之我们多谢了他一千两银子啦。

士长一

(同时发出满意的嘲笑)嚇……嚇……嚇嚇……

士长二

女 (痛愤欲绝)啊,人的良心呀!姊姊,姊姊,我辜负了你,我辜负了你……(眼睛闭下,喉头隐隐吼起痰来。)

士长三 (把弓拉送了两下,嘲弄地)喂,喂,好汉,你怎么样了?

女 (把眼睛睁开一下)我可爱的……英雄哟……哥哥……哥哥……(又昏瞀了去。)

士长三 (如前)喂,好汉,怎么样了?你哥哥长哥哥短地,你是他的兄弟吗?你是他的顽童么?……喂,你到底是甚么人?你叫甚么名字呢?

女 (又苏醒转来)……濮……阳……酒店……(酒字声音很低。)

士长三 “仆阳坚”?你是他们用的下人姓“阳”名“坚”的吗?

女 (眼睛紧闭。)……

士长三 喂,喂,怎么样了?(接连把弓拉送了好几下。)

女 (痉挛了一下,死去。)……

士长三 喂,喂,怎么样了?(接连把弓拉送了好几下)哼,已经死掉了吗?(把弓取脱,少女倒在聂嫈尸上。)

卫士甲从背后一长矛刺穿士长一的胸部,士长一倒地死。

甲 (挥拳大呼)啊,朋友们!我们来杀死这一些没良心的狗官啊!(猛烈地执士长二三的头部,并碰其头,又向地上抛去,二人晕死)啊,一千两银子的赏格我也不要了。朋友们!你们有良心的,便请来帮助我把这几位好人的尸首抬进山里去罢!你们有良心的,便请跟着我来,跟着我山里去做强盗去罢!

众卫士 好啊,我们做强盗去!我们做强盗去!……

卫士们争前舁聂嫈聂政及酒家女尸首,由卫士甲前导,向右首下场。舞台上只剩着三卫士长的尸首和三个受着束缚的卫士乙丙丁。

乙 这一千两银子的赏格总该我们分用了罢!哈哈,哈哈,哈哈……

乙 丙哈哈,哈哈,哈哈,……

——幕徐徐下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一日改作毕

〔本剧注释者:黄侯兴 杨芝明〕

[1]战国时韩地,在今河南延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