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幕前有钢琴独奏贝多芬[1]的《月光曲》。

琴声中，幕开，现出第一幕中的书斋。

夜六点钟时分，电灯光呈出幽邃的情调。

季小姐坐在钢琴前，将琴板掩上作欲起身之势。

章夫人立在她的旁边。

章夫人　你可再弹一曲啦，弹得真好。

季小姐　不再弹了，坐得太久了。

章夫人　高先生快要回来的，他说过六点钟左右回来。

季小姐　我怕妈妈担心。

章夫人我替你打个电话去告诉她。（就书案上电话机拨字）喂，是季公馆吗？我要请季太太说话。哦，你就是季太太，你好吗？我是章碧荪呀。喂，我告诉你。季小姐现在在这儿，因为高先生出去讲演去了，还没有回来，她要和高先生商量点事情，要等高先生回来了才能够回来，请你不要担心。今晚我们要留她在这儿吃晚饭。……那里，那里，不要客气啦，那样说我们天天都要向你道谢才行啦。……好，我叫她来。你等等啊。（以手掩话器）季小姐，你妈妈请你接电话。

季小姐　（接过电话器）妈妈？我是邦珍呀。……没，今天没有到前线去的消息，章太太刚才告诉过我，说高先生并没有说去的话。他现在出去讲演去了，快要回来了。我把关于演奏会的那件事情商量好，立刻就回来。请不要担心。——是，我晓得。——我晓得。请不要担心。好的，我并不在别处耽搁。

此时高志修由后首侧门别室中走入。

季小姐　……喏，此刻高先生刚好回来了。——好的，我替你问候他。（避开电话器）高先生，妈妈问候你。

高志修　不敢当，请代我致意。

季小姐　妈，高先生说不敢当，请我代他致意。……是，我不一会就回来。……没有什么话说。好，好的，好的。（将电话挂上。）

章夫人　季小姐等了你有一个钟头了。

高志修　对不住，对不住。

章夫人　我因为你说六点钟左右要回来，所以替你留着了。季小姐有要紧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高志修　（只把手中的帽子丢在桌上，大衣未脱）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呢？

季小姐　喏，就是演奏会的那件事情。今天上半天“塔丽雅”的周老板走来和我母亲商量，说开演奏会可以，但要有一个条件。

高志修　有什么条件呢？

季小姐　要我答应他们表演一出电影的主脚。他说，他们要把阎海文来电影化，阎海文的爱人的一角，他们要找一个不是电影明星的人来表演。他们说，要这样才足以表示充分的救亡意义。他说，他们有两个候补者，一位是田小姐，一位就是我。他们说，田小姐恐怕是不会答应的。我呢？只要我肯去担任那一脚，他决定在一礼拜之内把“塔丽雅”开放出来，让我们开演奏会。这事情我妈妈有点为难，我也觉得他们是有点近于要挟，所以我特别来请教高先生，你看是拒绝他们的好，不拒绝的好？

高志修　照道理讲呢，是不应该拒绝，不过那些家伙始终在打算盘。巧立名目，会做生意。为什么一定要不是电影明星的人来演呢？这儿就是他们的生意经了，容易号召固然是一层，其实呢可以少花本钱。要用职业的电影明星呢，当然不能白尽义务；但如用到你们来呢，那就不同了。你们如不表演呢，那是不肯救亡。表演如不是尽义务，那也是不肯救亡。结果呢是大家把他们救了。

季小姐　我妈妈也在那样说，所以她不高兴他们。

高志修　不过，我想，你还是答应他们吧。

季小姐　怎的？田小姐你就同意她不要答应？

高志修　不，关于这事情他们并没有来同我商量过。平常他们要叫华青去演电影，我觉得她不如做作家的好，所以我没有赞成。可是目前又不同，目前是共赴国难的时代，只要于救亡有好处，大家都应该牺牲一切，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所以他们如果要叫华青去表演，这回我倒是赞成的。又譬如你吧，你自然是位音乐家，目前就表演一次，倒不会就怎么折损你的身份。何况你们的演奏会还可以因此而开成呢？就是电影演员，其实也应该是很有名誉的职业，不过世间上的俗人，头脑还不太干净，做电影明星的，生活也有些不大严肃，所以弄得有点不大好。只要是于银幕生活适当的人，我倒依然劝她去开拓自己的路，我是一样地尊敬她的。

季小姐　那吗，我就该听你的话，答应他们？

高志修　请你自己过细斟酌吧，晚上回家去再和你妈妈商量一下，假使她不高兴你去，你还是不去的好。

季小姐　怎的呢，妈妈可以那样束缚我？

高志修　我看，做儿女的人，没有十二分的必要，倒不必伤父母的心。

门上有叩门声。听差的老赵开门上。

老赵　田小姐同徐先生、周先生他们在下边。

高志修　他们上来好了。

老赵　田小姐说：“怕上楼打扰了你，要请你到下边客厅里去讲话。”

高志修　去请他们上来，你总有那样多的话！

老赵　（狼狈着鞠躬）是，是。（下。）

高志修　古人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看是说得很好的。我自己三年前失了母亲，实在是最不幸的事。

田小姐、徐新芷、周老板三人上。

大家握手打招呼。

高志修　你们几位真怪，素来都是一来就上楼的，为什么刚才要做作一下？

田小姐　（冷淡地）因为我是受过教训的。

高志修　怎么？

田小姐　（决绝地）好，我就告诉你吧。昨天晚上你同季小姐在吃饭的时候，你的听差的特别客气地把我岔上了楼。待我在楼上找不着你，下来问的时候，他才把门挡着不让我进饭厅。是我太不客气，两手把饭厅门拉开，才看见你同季小姐在吃饭。你的听差的，我要问你，为什么要挡着我不准我进门？（有点兴奋。）

高志修　（发笑）这蠢家伙！大约他是怕你吃醋吧？

田小姐　（愈加兴奋）对了，你这叫着不打自招。我知道你是关照好了的，所以刚才我听见说季小姐在楼上，我就不敢上楼，其实我也太无谓了。我今天来是抱了很大的决心来的，我觉得我自己没有做作家的本领，做作家的人应该还要有点本领才行。男作家应该要有点玩弄女性的本领，女作家应该要有点玩弄男性的本领。我的本领还不大够。所以我今天实在闷了一天，刚才我去访问徐新芷，才知道他和周老板们的战地摄影计划已经在着手，他们要我表演电影，我也就答应了。君子绝交不出恶言。我现在恭恭敬敬地把你送给我的照片送还你。（自手提箧中取出有镜框的照片，放在高志修的书桌上。）

高志修　（瞠然）怎么这样呢？

田小姐　没有什么，我们算是各求心之所安。还有你这篇文章我也退还你了。我的杂志已经决定不办。（又自手提箧中将一篇论文取出，也放在桌上。）

高志修　不要误解吧。

田小姐　（近于嗔怒）我没有什么误解，我并没有蠢到连正解都得不到的程度。

高志修　（放下了决心）好的，我祝你的幸福。希望你有能够更了解我的一天。

田小姐　这层希望，我恭敬地移交给季小姐。（回顾季小姐）对不住，季小姐，……我今天无端地也伤负了你，可我也祝你的幸福，希望你不要在短时期之内，便尝到闭门羹。（回顾徐新芷、周老板二人）新芷，我们走吧，不好多搅扰了。（说着一个人便匆匆地出门去。）

徐新芷　（对高志修）老兄，不要多心。田小姐太兴奋了一点，但我们朋友还是朋友。请不要多心啦。我们再见。（求高志修握手，高默然地和他握手。）

周老板　（对季小姐）此刻没想出在这儿碰见了你，真是运气好。上半天我从府上跑出来之后，下半天我便跑到工部局去交涉，演奏会的事体终竟是不行。真是对不住得很，还要请特别原谅。（回头对高志修）高先生，我们明天再见，剧本的事情务必要帮忙。（求高志修握手，高亦默默地和他握手。）

二人下，高志修未走远。

章夫人　是怎么一回事呢？

季小姐　是我不好，惹出了这样的大乱子。

高志修　谁也怪不得。我看，我们那位老赵，平常我们说他太笨，其实我看是太聪明。田小姐和我的关系，他是晓得的。季小姐在这儿吃过两次饭，大约他把这事情看得很严肃；他怕惹出了什么乱子，所以挡着田小姐，不准她进饭厅门。这种太聪明了的人，实在也没有办法。你又怪不得他，他也出于好意啦。

章夫人　田小姐也太过分了点，凡事不由分说，立地便做到那样决裂的地步。

高志修　事情实在也百口难辩，怎么分说呢？

章夫人　我们替你证明好了，季小姐也可以说话的啦。

高志修　倒对不住季小姐。

季小姐　是我的不好呢。

章育仁匆忙地推门而入。

章育仁　（向高志修）是怎么一回事？刚才我在龙游车行门口碰着田小姐和徐新芷，还有“塔丽雅”的周老板。他们要雇长途汽车往苏州去。田小姐说：她和你断绝了关系；并且说，放下了最大的决心，要到前线去演电影，就和徐新芷、周老板一路。这是怎么一回事？

高志修无言地在室中走来走去，季小姐亦无言地显出十分不安的情态。

章夫人　是老赵那家伙误了事呢。那家伙我们说他笨，其实他才不笨。就是昨天晚上啦，季小姐在这儿吃饭的时候，田小姐刚好来碰着。刚才田小姐来，她说，她昨晚来的时候，老赵特别客气地叫她上楼。她在楼上没寻着高先生，又跑下客厅去，老赵才把饭厅挡着不让她进去。田小姐自己把门拉开了，才看见季小姐在和我们一道吃饭。这就惹起了田小姐的误会。她就当着大家给高先生下不去，把文章也退还了。还对着高先生和季小姐，说了一些俏皮话，和着老徐、老周一道便跑了。这不是老赵那家伙，妄作聪明误了事吗？

章育仁　（鼓掌大笑）哈哈哈哈……你们都是傻子，老赵那里聪明来呢！那家伙真是一个公式主义者！

章夫人　你不要发呆了，你在骂人是傻子！

章育仁　怎么不傻呢？你们忘记了吗？早三天，季小姐在这儿吃中饭的时候，老赵把徐新芷和周老板引下楼来，把饭厅门大打开，弄得难乎为情，被你们骂了一次，叫他下次不准再如此。昨晚又有季小姐在饭厅里和我们吃饭，田小姐开门，他自然要挡驾了。你们真是聪明！

章夫人亦鼓掌大笑起来，高志修、季小姐二人均笑。

章夫人　这家伙，真是误人！怎么办呢？

章育仁　我看打电话到龙游去吧，问他们走没有走，假使没有走，便向田小姐解释一下好了。

高志修　好，我也正在这样想。（取电话机拨字）你是龙游车行吗？刚才有三位客人，两位男的，一位女的，在你那儿雇长途汽车到苏州去，已经动了身没有？……已经动了身？现在开车去，赶得上赶不上？……唔，“沿途都要停车”，……“没有一定的路线”，……“没有方法赶”，（把电话机丢掉了）糟糕！

章夫人　怎么办呢？没有方法赶上吗？

在这时门上又有扣门声，老赵拿着两张名片进来。

老赵　昨天晚上由前线来接你的华先生和权先生又来了。

高志修　（不耐烦地）你请他们上楼来。

老赵下。高志修将桌上原稿放进抽屜，拿着相片匣沉吟。

季小姐　高先生，你该不是要上前线吧？

高志修　本来，他们昨晚上和我约过，说假如车子修理好了，今晚便可动身。刚才三点钟的时候有电话来，说车子已经弄好。

季小姐　那吗，高先生你一定带我去。

高志修　等他们上来再看。（将相片匣交给章太太）碧荪，这东西我就送给你吧。

章夫人　我们已经有了，你何不就送给——（想说季小姐，尚未说出口。）

季小姐给我吧！（从章夫人手中将相片拿去，放进手提箧中。）华振威、权公达二人上，向诸人行军礼。

华振威　高先生，车子已经开来了，在下面等着。假如方便，立刻便可以动身。

高志修　二位辛苦了。我先来介绍一下。这二位是第一百集团军总司令部的华振威先生和权公达先生。（指章氏夫妇）这二位是化学家章先生和章夫人。（指季小姐）这位是有名的钢琴家季邦珍小姐。

诸人各各客套了一下。

高志修　我是用不着什么准备的，连大衣都还穿在身上，只要把帽子戴上便可跟二位动身。只是这位季小姐，她很热心，她也想上前线去慰劳各位武装同志，不知道可不可以让她同路？

华振威

（同时）很可以的，车子很大。

权公达

季小姐　那吗，好了。我真高兴。（回头拉着章夫人的两手）章太太，你等我走了之后，希望你打电话给我妈妈。

华振威　不过季小姐要去，车上恐怕稍微冷得一点，能够带床毯子去最好。

章夫人　那不要紧，就把高先生的毯子带去好了。（急忙向后首侧门走进别室去，取了一床毯子来。）

华振威　那吗让我们先下去等着。

章夫人　（对章育仁）我们也下去一步。

高志修　对不住各位，我们立刻就下来了。

四人由前门下。

高志修　（把帽子拿到了手里，向着季小姐）你一定要去吗？

季小姐　我一定要去，无论怎样我都要去。

高志修　你要去也好，但我要先得到你妈妈的同意。让我先打电话给她。

季小姐　（阻挡着）不，你不要打。妈妈知道了，她不会让我去。

高志修　她如不让你去，那我就不好把你拖去。这是责任问题。

季小姐　那吗，让我给她打。（取电话机拨字）是妈妈吗？我邦珍呵。妈，我告诉你，我现在要同高先生一道上前线去。现在立刻就动身，车子在楼下等着。去的地方你是知道的。前线来的人都同意我去，车子很大。……不要紧的，我非去不可。……是的，是的，不要紧，有高先生的一床毯子带着的。……高先生吗？兴趣还好。……好的，我晓得保重，不要担心。不两天便可以回来。……好的，好的，我对他说。没有什么话说了。（把电话挂了。回向高志修）妈妈已经允许我了，我很高兴。妈妈希望你保重。她说到前线去，不要让你出了岔子。

高志修　谢谢她的关心。其实国家正需要我们用血来灌溉的时候，就成为炮灰，也算是尽了做子民的责任。我自己是随时随刻都准备着做炮灰的。

季小姐　好，我也甘愿去做炮灰。

二人向前门走下。舞台一时静寂，突然有飞机的拍音，高射炮轰隆地响亮，从开放着的凉台门口可见远远的蔚蓝色的天宇中有红绿各色的灯号乱射。

——幕徐下

1937年11月12日，脱稿于上海暂时成为孤岛的时候

〔本剧注释者：唐德　康林〕

[1]贝多芬（l.beethoven，1770—1827），德国作曲家，维也纳古典乐派代表人物之一。一生创作丰富，对近代西洋音乐之发展有重大影响。作品有交响曲九部、钢琴秦鸣曲三十二首、钢琴协奏曲五部、小提琴协奏曲一部、弦乐四重奏十六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