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陈设颇整饬。
正面有二扇大门,可通外部之客厅,门掩闭。右首与右侧相接处,有一门通走廊。
右壁与背壁相接处亦有一门,与厨房相通。
幕开时,章育仁与其夫人,在正中处食桌两侧相向坐。桌上备四人碗筷,饭已盛好,但未动筯。有小娘姨一人侍候。
高志修由走廊门走入。
高志修 对不住,对不住,楼上有客,来迟了。
章夫人 没有,我们是才就座的。何不请田小姐也下来吃饭呢?我们把碗筷给她设好了。
高志修 她已经走了,另外有三位朋友来,人太多,不好招呼。
此时楼上有钢琴声。
章夫人 是季小姐来了吗?在弹钢琴啦。
高志修 是的,她刚好来。
章夫人 那吗,去请她下来好了。让她来看看她妈妈每餐给你送来的菜是多么好。
高志修 好的,就请她下来也可以。她也还没有吃饭,好在多备了一席。
章夫人(向小娘姨)阿雪,你上高先生房里去,请那位弹钢琴的季小姐下来,说有点东西要让她看看。
小娘姨应声由走廊门下。
章夫人 季小姐的钢琴实在弹得好,恐怕是中国第一。前一次在大上海戏院开演奏会的时候,出席的人真多,大家都称赞她。
高志修 也亏她的母亲能干。她本来是云南的一位军阀的太太,但她八年前脱离了家庭,带着四位小姐到上海,一人一手公然把她们盘大了。而且都很不错。
章育仁 哦,这简直是中国娜拉啦。
高志修 我看是在娜拉以上。她开的那座“昆明小餐”,恐怕要算是上海最漂亮的馆子吧。
季小姐随阿雪由走廊门入。
章夫人 (招呼着她)你快来,你快来,特别替你设了一个座位,你快来吃饭。
季小姐 我并不客气,吃了,你们不是不够吃?
章夫人 不要紧的,我们的饭烧得多。喏,你看,还有你们“昆明小餐”给高先生送来的一大菜盒。
高志修 不要客气好了。刚才在楼上是三个人,不好一道招呼;现在你一个人来吃是不要紧的。一个人怎么也吃不了多少。
季小姐 (被章夫人强拉着就座)麻烦了你们,怎么好呢?
高志修 你这样说,我们简直不好吃了。我的菜通是你妈妈叫人送来的,要说麻烦,我更是把你们麻烦透了。
章夫人 真的呢,你妈妈真操心,每餐送来的菜都不同,乐得我们也带着吃好菜。
章育仁 今天高先生倒是不好客气的了,假使说得一句“菜不好”,那岂不是得罪了人?
高志修 其实客气倒是大可不必的。我们家乡有一个笑话,说有一匹乡下老鼠去访城里的老鼠,城老鼠便请乡老鼠到油缸里去吃油。缸里的油刚好只有半缸,城老鼠便衔着乡老鼠的尾巴,让它倒吊下去喝个饱。乡老鼠倒吊着说:“这样麻烦你怎么好呢?”城老鼠看它这样客气,也只好开口说“不要客气吧。”但一开口,口中所衔着的乡老鼠,朴东一声掉进油缸里去了。
季小姐 (矫健地)好,那我不再客气了。
高志修 不客气的好呢。说起来,你们的音乐会怎么了?
季小姐 是的,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个事来找你的。“塔丽雅”戏场老板太不负责,他几次推诿,说工部局[1]还没有通过。刚才问过他,他还是那样推诿。实情究竟是怎样,我们也不知道。我妈妈很着急,我们也很着急,因为天气冷起来了,前线的士兵们都需要棉大衣,我们要赶快开音乐会来募点款。
高志修 前一次你们的成绩怎样?
季小姐 还好,卖了将近一千块钱,工部局的乐队都是尽义务,真是难得。反是我们自己人倒难说话。高先生,你同“塔丽雅”的老板很相熟,你可不可以替我们催一下呢?
高志修 那没有问题,我回头上楼去同他讲好了。大约他们也很忙吧,近来上海的影戏院、跳舞厅,都开了门,剧场生意都很好。“塔丽雅”近来想改良旧戏,前几天他们还开过几次会,想用旧瓶盛新酒,我觉得也很好。我刚才曾对他说,要他们索性把目前抗战期中可歌可泣的事情编成旧剧,如象《姚子青战死宝山城》、《八路军大战平型关》之类,我看是一定受人欢迎的。但老周说,工部局一定通不过。他们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生意经。
季小姐 是啦,我想他答应借剧场给我们,又不让我们早开音乐会,大约就是因为赚不了钱吧。上海人的音乐趣味还不高,又有慈善性质,老板当然是不大欢迎的。
高志修 头一次你们演的曲目,编配得很好。那位导演者真是热心。那天听的人可不少。
季小姐 但多是外国人,要想上海人多来听,专靠西乐是不行的,所以我们这一次想来中西合奏。
在此时通外客厅的二扇大门突然由听差的拉开,现出徐新芷、周老板二人来。
用食者都起立打招呼。高志修、季小姐二人走出食堂去。
高志修 对不住,因为饭少,不好请二位一同下来。
周老板 不要客气,我们是因为有点事情想赶快走。(向着季小姐)演奏会的事情,我一定尽力,请放心。
高志修 真的,刚才季小姐也在谈起,希望我向你说一说。这事定要望你大老板帮忙。目前是共赴国难的时候啦。
徐新芷 其实我看,季小姐如肯化妆出台一次,今天答应,明天包管老周立刻就可以开演。
季小姐 那岂不是要挟?我是不肯的。(与周老板相并走在前面。)
周老板 没有要挟的事。实在是因为租界上的事不好办,刁难太多。开演奏会是可以,但开演奏会来救亡,就有问题。
季小姐 我们是开来救济难民的,是慈善性质啦。
周老板 是的,我明白,租界的当局也明白啦。
徐新芷 还是我的见解直截了当,季小姐如肯演戏或表演电影,麻烦既少,收入又多,表演一次比你演奏二百次还要有效。
高志修 你总是那一套。你前一向劝华青也是说表演一次比创作二百篇还要有效。我看你的女性观太一元化了,你是见女性必明星化之。
徐新芷 其实你也总是那一套。我看你的女性观倒太一元化了,你是见女性必……吓吓吓,下文不讲了。
高志修 你这人真瞎说……
四人俱下。
不一会,高志修、季小姐二人复返。
季小姐 如不是为救济国难,我是决不肯去求他们的。他们那些人真太市侩。
高志修 其实也难怪,上海这个地方,实在也难得应付。
章夫人 (叫出)高先生,季小姐,饭都冷了,你们快来吃吧。
季小姐 (跑进食堂)对不住,对不住。
高志修 (进食堂后顺手将门拉拢,又在壁次按了一下叫铃)听差的有关照他一下的必要。太老实了。
章夫人 真的呢,三位客人只请了一位下来,弄得大家都难乎为情。
老赵由走廊门上。
章夫人 老赵,你这人真糊涂。高先生房里的客一共三个人,请了季小姐来吃饭,其他的二位,你怎样一直便引到了饭厅来?你该先把客人安顿在客厅,由那道门来,(指着走廊门)关照高先生,你连这点脑子都没有吗?
老赵 是是。
高志修 倒不要紧,不过弄得有点难乎为情。好在今天都是熟人,如果是生客,那便得罪人了。
老赵 是,是,我下次懂得了。
章夫人 你下次再这样,我们要开销你。
老赵 是,是,我懂得了。
章夫人 你下去吧。
老赵 是,是。(将开客厅门下。)
章夫 人唉,你真糊涂!你要从那儿出去?
老赵 (呆笑)我,我,我……(用手拍着自己的脑袋,由走廊门下。)
季小姐 今天还是我不好,因为我来吃饭,弄得听差的也挨骂。
高志修 你又要客气了。
季小姐 (笑)担心掉油缸吗?可是我要当真不客气呢,有一件事要请求你。
高志修 什么事情?
季小姐 我要问你:什么时候再到前线去?希望你把我带上前线去看看。
高志修 你要上前线去?你这样的小姐!
季小姐 我是很能够吃苦的,高先生。
高志修 万一成了炮灰怎样呢?中国不是少了一位女钢琴家?
季小姐 高先生,你在骂我。高先生你都可以成炮灰,难道我不可以成炮灰?
高志修 好的,你一定要去,后天便有机会。后天下午七点钟,第一百集团军总司令部要打发车子来接我。
季小姐 那吗,高先生,我一定要去,你一定要带我去。
章夫人 季小姐,我看你不去冒险的好。其实,高先生我们都不赞成他去,假使你要去,那他后天一定又要去的。危险来些啦。
季小姐 我不怕啦,喏,高先生,你一定带我去。我后天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准定来。
高志修 你来好了,去不去到那时再说。且看来的汽车说话,假使车大便去;小,便不好去。还有晚上过夜很难,前方的高级将领有多少人都是睡门板的。
季小姐 那不要紧,我带一张毯子去,就在地面上过夜也可以。
章育仁 (一直没有讲话,此时饭已用完)我在楼上正在实验着一种金属品,我不能再奉陪了。(起身将走。)
高志修 好的,我们也往楼上去坐吧。
季小姐 高先生,你今天不忙吧?我可以多坐?
高志修 不忙,你请多坐一下。请你弹弹钢琴。如怕你妈妈担心,可先打一个电话去告诉她,说你在我这儿便好了。我今天的脑子不大清醒,很想同你们多谈一会,休息,休息。
季小姐 只要高先生不怕搅扰,我是很高兴的。
四人先后由走廊门下,只剩小娘姨一人收拾食桌。
——幕下
[1]一八四○年鸦片战争后,英、美、法等帝国主义在上海、天津等地的租界区内,为执行殖民政策和奴役中国人民而设置的行政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