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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全集 文学编 第六卷 §第二景

华丽之客厅。

厅下为庭园,右翼及右后隅有林垣界隔。后通后园。左翼前端有疏篱斜界,有门通外院。

厅上左手,以纸壁为门,壁上画松鹤遐龄图,可通内室。背面左三分之一,凹壁为龛,龛中以蓝色蜀锦张壁,下置牡丹花一大瓶。余壁敞豁,下以碧绒面地。正中陈圆形朱漆矮桌一。

厅之前面,右翼,背面右三分之二,均有广廊回护。

红箫以白帕蒙头在回廊上扫除。

秦二由厅后绕上,两人相向而笑。秦二走至红箫脚下,斜坐回廊上。

红箫 秦二,你到甚么地方去来?

秦二 我到司马相公那里去来,我是去催他来的。他在问,昨晚上的信交到没有?

红萧 我已经替你交了。

秦二 有回信吗?

红箫 不便写回信。

秦二 (含笑)你请把头埋下来,我向你说句私话。

红箫 有甚么私话好说?(埋头就秦二。)

秦二两手抱红箫颈,亲其颊。

红箫 (披秦二颊)你真胆大!别人看见怎好?……

左侧有人脚步声。

红箫 快走,有人来了!

秦二向篱内遁去。

卓王孙开左侧纸壁门,走上,卓文君与其弟随后。

卓王孙 (向红箫)这么一大半天,怎么还在这儿扫地呀?

红箫 刚才老爷插花的时候,撒了不少的牡丹花叶在这廊沿上。

卓王孙 唔,你扫干净了便可以下去了,看看是客来的时候了。

红箫下。

卓王孙 文儿,你看这客厅的陈设怎么样?

卓文君 唉,还可以敷衍得过去。但是这瓶牡丹花太孤单了。司马先生不是会弹琴吗?我看不如把我的绿绮琴来一道摆在这儿。

卓王孙 唔,不错,不错。王县令也是长于音律的。放架琴在这儿是最雅致的了。——红箫!红箫!

无应声。

卓文君 不必叫她,等我自己去抱来好了。(下。)

卓王孙 这瓶花,也要有人来移动才行呢。三儿,你去叫周大来。

卓弟 (下厅,步入篱门内,叫)周大。

周大 上。卓弟在园中自行取乐。

卓王孙 哦,周大!你来,你来把这花瓶移到这圆桌上!

周大 是。(上厅移花瓶)老爷还有甚么吩咐没有?

卓王孙 没有了,你去吧。——转来!席面是设在漾虚楼上,你们没弄错吗?

周大 是,早已陈设好了。

卓王孙 现刻是甚么时候了?

周大 刚才才看了猫儿的眼睛,是一根线了。是已经交了午时了。

卓文君抱琴上。

卓王孙 程老爷们怕快到了,你去吧。来了的时候,教他们引到这里来。

周大 是。(由篱门下。)

卓文君置琴龛内。

卓王孙 不错,这样是雅致得多。你看,花瓶放在桌上怎么样?

卓文君 也好。不过牡丹花,我总不很欢喜。

卓王孙 你谈话总不象有福气的人。牡丹花是富贵花,是花中之王,那有不被人喜欢的道理?

卓文君 我就嫌它太富贵了。

卓王孙 唔,你们居孀人的心境,或许是那样。但是忧能伤人。年青人总还要达观些才好。

卓弟 (在园中寻紫罗兰,随时信口唱歌)

紫罗兰,紫罗兰,

摘得紫罗兰,

把给大姐做花簪。

紫罗兰,紫罗兰。(至此摘紫罗兰一朵,飞上客厅。)

卓弟 姐姐,你看这朵紫罗兰花!我把给姐姐簪在头上呢。

卓文君 啊,谢谢你。

卓王孙 (坐地,肘倚圆桌上,自语)说起琴来,文儿,你近来怎么不大喜欢弹琴了呢?

卓文君 我有些怕弹琴。

卓王孙 为甚么呢?

卓文君 这几晚上从那漾虚楼东首的都亭中,时时有琴音弹出……

卓王孙 啊哈,你说的就是那司马相如。

卓文君 因为他弹得太好了,我是怕见笑了。

卓王孙 果真弹得好吗?其实他们那些穷文人,打秋风的惯技,便是离不得卖文、卖艺;他们弹琴、赋诗,就好象乞丐们沿街卖唱一样,不见得……

卓弟 爹爹,你为甚么要请卖唱的来吃饭呢?

卓王孙 哈哈,娃娃儿,你还年青呢。不过我也告诉你吧。你要晓得,屎尿是很龌龊的东西,但是假如是皇帝的屎尿的时候,那我们是不敢有那种大逆不道的想法,说是龌龊的了。假如皇帝要叫我们吃他的御屎、御尿,我们也当得是受宠若惊,如象吞食龙肝、凤胆一样。司马相如他虽是穷文人,虽是等于卖唱的乞丐,但是他是王县令的朋友;所以我们请他,并不是请的穷文人,我们请的是县令的朋友,就好象我们蒙皇帝御赐排泄物的光荣,并不是吞食的屎、尿,是吞食的龙肝、凤胆呀。哈哈哈哈……

卓弟 爹爹,你吃过皇帝的粪吗?

卓王孙 哈哈哈哈,不过是打的譬比罢了。

卓文君 爹爹虽是那样说,但不晓得他肯来不肯来。听说王县令去访他,他也时常称病不会呢。

卓王孙 那怕他不肯来!他不来,我们倒可多剩些残饭来喂狗。

卓文君 爹爹,你说话总是这么过火!

卓王孙 过火?他鄙薄县令,只怕是那儿没有甚么秋风可打罢了。我们有钱人,那怕他不来巴结?

卓文君 啊啊,爹爹,你把钱看得太重了!

卓王孙 不重吗?世间上除了金钱而外,那一样事情办得到?上而天子王公,下而苍头走卒,都是我们有钱人的傀儡。一碗饭可以养活淮阴侯[1],五羊皮可以买死秦宰相[2]。任你甚么英雄、豪杰、志士、仁人,离了钱便没有命。

卓文君 假如他是肯来,那是再好没有。爹爹,我想我们学琴,从来不曾得过名师的指点。我想假如司马先生肯来,我们请他住在我们家里,等我和二妹,专心向他学琴,那倒是很好的呢。

卓王孙 很好的?你真个有点异想天开了!你还年青,又是才居孀的;你妹子也是年近及笄的处女,那个怎么办得到?怎么办得到?

卓文君 办不到吗?

卓王孙 办不到!绝对办不到!

卓弟 只要有钱!不是没有办不到的事体吗?

卓王孙 哈哈……,娃娃儿真聪明!你这一问,倒几乎把老子问穷了。啦,三儿,你还不知世故。你要晓得天地间钱自然是很贵重,但是也还有一样东西,和钱同等贵重的。

卓弟 是甚么呢?

卓王孙 就是名誉呀!钱可买名,名可卖钱,人生没有别的,就是名与利纽成的一道彩绳!哈哈哈哈!

卓文君 爹爹,我觉得教儿女,不该这样教法!

卓王孙 呀,你要来教老子了!不该这样教法,要怎样教法?

家僮秦二由篱门上。

秦二 老爷,程爷和王爷来了。

卓文君偕弟下。

卓王孙 (起立)司马先生呢?

秦二 还没有来。

卓王孙 你快从后门去催请他去。

秦二 我刚才去催过了。

卓王孙 你再去一趟吧,叫他快来!

秦二 是。(绕客厅向后园中隐去。)

卓王孙整理衣服一巡,下厅步至竹篱门次。程郑与王吉,笑语由外院走入。

程郑 “有事弟子服其劳”,卓亲翁,我邀王公来了。哈哈哈哈……

三人相迎揖。

王吉 卓翁,司马长卿还不曾来吗?

卓王孙 是,治下才吩咐下人去催请去了。

王吉 哈哈,今天总要有他来,才有兴致啦。

卓王孙 是。

三人步上客厅。

王吉 (见绿绮琴)啊,卓翁,你真是雅人。我还不知道你是通晓音律的。

卓王孙 不瞒父台说,治下关于此道,本不擅长,这只是下家小女文君的用物。

王吉 文君小姐原来是会弹琴的,我倒一时忽略了。几时有机会很想领教领教呢。

卓王孙 岂敢,岂敢!父台和司马先生,才真是当今的子期、伯牙[3],我们今天是定要拜聆几曲高山流水的。

程郑 (同时发言)自古道:“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则。”[4]如今天下,唉,是礼乐久废了。我们县里,得王父台主持风教,使民家女子,也能弹琴,这要算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5]呢。哈哈哈哈。

王吉 岂敢,岂敢。(略略拨琴数下。)

程郑 啊,老父台,(摇头摆脑,一唱三叹)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师挚之始,关睢之乱,洋洋乎盈耳哉!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尽美矣,又尽善也!

王吉 (愕然)哦呀,我那当得起你这么的称赞呢!……卓翁,女公子,多少年纪了?

卓王孙 今年满二十四岁了。

王吉 还未字人吗?

程郑 “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无。”不瞒老父台说,文君正是治下的孀媳呢。

王吉 哦,令郎是几时谢世的?

程郑 “鲤也死有棺而无槨。”豚儿有棺而无槨者,已经将近一年了。

王吉 颜路哭颜渊,仲尼哭伯鲤,这种伤心的际遇,在古先圣哲也是不能避免,倒亏得程翁旷达。

程郑 好说,好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上天要命我们贫,我们不能富;要命我们夭,我们不能寿。治下是“乐天知命故不忧”[6]呢。哈哈哈哈……

王吉 那真难得。——卓翁,我倒想起一桩心事来了。卓翁,你该晓得,司马长卿名扬四海,如今尚未青庐,假使他能得女公子为他的内助,那岂不是天作之合吗?

卓王孙 ……承蒙父台见爱,真是寒门之幸,但是古礼,妻丧三年,小女才赋孀居,望父台明鉴,恐怕不便议礼。

王吉 哦,这是我一时糊涂了,恕罪,恕罪!

程郑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其过也,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7]老父台,要算是今之君子人了。

王吉 要程翁这么“文质彬彬”,那才“然后君子”呢。

程郑 哈哈哈哈……

秦二自后园上。

卓王孙 司马先生到了吗?

秦二 启禀老爷,司马相公说,有病不能奉陪。

卓王孙 啊,这定是你们请得不周到,得罪了司马先生。……

王吉 不然,不然,长卿的脾气,素来是这样。我平时去访他,他也屡次谢病,以闭门羹相待;今天还是等我亲自去邀他来吧。

卓王孙 那怎敢重劳父台?

王吉 我们都是如象弟兄手足一样,不必客气。

卓王孙 让治下奉陪同行吧。

王吉 那也尽可不必,我此去,准定可以把他邀来,长卿是嗜琴如命的人,我去说:女公子有架名琴,一定要他来鉴赏,他是一定肯来的。假如他不来,我也就不再来告别了。恕罪,恕罪。

卓王孙 那真重劳父台了。——秦二,你跟随王大人,从后门到都亭去来,时候不早了,我们便在漾虚楼相待了。

秦二 是。

王吉 失陪,失陪。

卓王孙 重劳得很。

程郑 “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8]王父台真是“谦谦君子,卑己自牧”[9]呀!哈哈哈哈……

王吉随秦二绕客厅由后廊下。

程郑 哼!“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10]我那么恭维他,他才不大耳识我。……

卓王孙 亲翁,你抛文太抛得厉害了。你总是离了书本没话说的人。

程郑 亲翁,你要晓得,我们考据家的信条,正是“无征不信”。我为今天的话材起见,昨晚上把论语来考究了一个通夜。可我今天的成绩,究竟不错!象我这样的人,假使是生在孔子当时,恐怕七十二大贤,要成七十三,“言语宰我子贡[11]”之下要加上我程郑了。真的,我和子贡总觉得是一流人物。子贡会做生意,我也会做;子贡会说话,我也会说;子贡闻一知二,我恐怕能够闻一以知四呢。我知道一个方桌是四角,我知道一个年头是四季,我知道一朵菜花是四瓣,我知道一双手足是四肢,我知道一乘驷马是四匹,我知道一部诗经是四诗[12],我知道一个井田是四方,我知道一条耕牛是四蹄,我知道一统天下是四海,我知道一句国风是四字,我知道……啊,我知道的真多,真多!——咳,但是,“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我恐怕我终竟不是君子。可惜没得孔子再生,来品评我一下。

卓王孙 他定会品评你这个骨董是“瑚琏”呢。

程郑 因为我象子贡吗?

卓王孙 因为你是“胡脸”。你是一大劳烧胡子脸。

程郑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也可以成为骨董专家了。

卓王孙 我们且把笑话丢开,还是谈正经话罢。我不知道他是甚么存心,竟替文君女儿说起亲事来!……

程郑 哼,可不是吗!他做起那礼贤下士的样子,其实他是说错了话,转不过环,才借故脱逃了。

卓王孙 你我的女儿就使要再醮,也说不到那穷措大的份上去呢!

程郑 可不是吗!据我想来,怕是那司马相如和他在暗中作鬼。

卓王孙 真是黄鼠狼想吃天鹅肉了!

程郑 唉,亲翁,说到再上来,你的意见究竟怎么样?

卓王孙 这有甚么意见可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从一而终”,这是古先圣王所定下的天经地义。虽说文君没有生育,但应该抚养螟蛉,以全礼节啦。

程郑 这样是很严正的见解。要这样也才合乎你我的门第。不过据我想来,古人抱孙不抱子,与其由文君抱子,倒不如由小弟抱孙了。

卓王孙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们就这样决定了吧。趁着还有点时间,我去向文君女儿说明,教她也早得有点把握。她归宁太久了,也觉不成体统。亲翁,你今晚就请在这儿过夜,我要叫她明天就同亲翁一路回府去呢。

程郑 过夜是可以。可是太可怜了,让文君多住些日子好吧。

卓王孙 那可不能,那是妇人之仁了。我看文君近来性情渐渐有些乖僻,内子死后,没人可以管束她们,留在我家终觉不是好事。我暂且失陪了。

程郑 请便,请便。

卓王孙开左边门下。

程郑一人独留,偷向四处探视一回,谛听一回之后,蹑足抱文君绿绮琴起,亲吻不置。

卓王孙(复转身入)亲翁!……

程郑(惊惶失措)啊,啊,啊,这架琴……唉,真好,我闻了一闻,到现在也还有干了的梧桐的香味。唉!……(置琴原处。)

卓王孙 哈哈!你的鼻子真好!

程郑 可不是吗!琴要是腐败了的梧桐木制的才是好琴,古者惠施“据槁梧而瞑”[13],所以据小弟考据起来,辨别琴的良否是要全靠鼻子的。第一要有腐木的气味,第二要有梧桐的余香。

卓王孙 亲翁,你的考据工夫真高明,可是我们现在不是讲考据,讲骨董的时候了。年青的诗人,要来敲我们的门了,我请你先到漾虚楼去等一下,等我和文君谈了便到那边来。

程郑 是,是,我就去。

卓王孙 这绿绮琴,也就请亲翁顺便抱去吧。

程郑 啊,那是再好也没有,我抱去,我就抱去。(抱琴怀中。)

卓王孙 我立刻就来呢。(下。)

程郑是。(抱琴由后首下厅,向后园步去,时掉头四望,复连连吻琴数次,下。)

——幕下

[1]淮阴侯,指汉初大将韩信。韩信于淮水钓鱼时,一位漂母见其饥,曾送饭于他。事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2]秦宰相,指百里奚。原为虞国大夫,虞亡被虏于晋,以陪嫁之臣赠与秦。后出走至楚,为楚人所执。秦穆公以五羖羊皮赎之,用为大夫,号曰五羖大夫

[3]子期,即钟子期;伯牙,即俞伯牙。相传为春秋时人。伯牙善弹琴,子期善听,两人遂成知音。

[4]语出《礼记·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

[5]语见《论语·颜渊》。

[6]语见《易·系辞》。

[7]语出《论语·子张》:“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8]语见《论语·宪问》。

[9]语出《易·谦》:“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

[10]语见《论语·八佾》。

[11]宰我(前522—前458),名予,字子我,春秋鲁国人。孔丘弟子。子贡(前520—?),姓端木,名赐,春秋鲁国人。孔丘弟子。

[12]《诗经》经秦火后,至汉复传。传《诗》者有齐、鲁、韩、毛四家。齐人辕固生所传谓齐诗,鲁人申培所传谓鲁诗,燕人韩婴所传谓韩诗,鲁人毛亨所传谓毛诗。是为“四诗”。

[13]惠施(约前370—前310),战国时宋人。名家的代表人物。《庄子·德充符》:“庄子曰:‘……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