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第二幕的客厅,但方向正相反。正面有门通食堂,掩闭着。陈设相当雅洁。有钢琴弹奏声。
幕开后,有穿中山装者二人坐候,各呈一双泥脚。
高志修手持二名片出。二人起立,行军礼。
高志修 两位是第一百集团军的同志吗?我是高志修。哪一位是华先生?
华振威 我兄弟是华振威。(指另一位介绍)这位是权公达同志。
高志修 辛苦了二位。请坐,请坐。
三人就座。
华振威 好说,我们是应该的。倒是高先生肯时常上前线,给了我们以不少的鼓舞。我们的总司令异常欢迎。大前晚我回部去,把高先生的信交给总司令的时候,总司令非常高兴,今天清早特别打发我们来迎接,今天晚上还准备有消夜,要接待高先生。可是事情太不凑巧。今天我们早晨五点钟动身,以为上午七点钟可以到上海,可没有想到晚上七点钟才赶到。这两天下雨,公路太坏,走到青浦,汽车便陷在泥里,走不动。费了半天工夫算把车子拉出来了。但走到虹桥附近,又和卡车碰了头,把车子碰坏了。
高志修哦,二位可没有受伤?
华振威 我们倒托庇,汽车夫只略略受了点轻伤,只是汽车不中用了,我们是由虹桥走进上海来的。
高志修 对不住,使二位为我这样受苦。
华振威 那里,我们是应该的。只是我们要请求高先生恕罪,今晚上我们是不能去了。车子在修理,如修理得好,明晚上便动身。如修理不好,便要改到后天清早,但要下雨才行。下雨时,敌人的飞机是不会出动的。
高志修 那很好,我是随时都可以。
华振威 还要请高先生给总司令写封信,就把车子遇事和改期的情形告诉总司令。
高志修 信有方法递去吗?
华振威 我们有交通卡车,今晚要开。
高志修 那我搭卡车去可不好?
权公达 那不好,卡车你吃不消。连我们都吃不消。
高志修 那好,那好,信写在卡片上可行吗?
华振威行,行。
高志修 (取出卡片和钢笔写着,写好后递给华振威)这样可以吗?
华振威 好极。那吗,我们明晚或者后天清早再来接高先生。明晚走不走,我在三点钟的时候,先打电话来通知。
高志修 好,我在家等候你们。
华振威 (顾权公达示意,与权同起立)那吗,我们回头再见。
高志修 好,回头再见。(起身把两人送出客厅,回头又转来。)听差的老赵跟在后面。
高志修 你去请章太太和季小姐下来。(一人在客厅里步来步去。)
钢琴声停止了。
章夫人和季小姐携手入。
章夫人 怎么样?是不是就走呢?
高志修 走不成了。
章夫人 (拍季小姐肩)那好极了,我原叫你不要去。你还不知道,她妈妈刚才来电话,还叫她千万不要去。
高志修 我料想到的。其实季小姐本人也不见得真想去。
季小姐 那里,你看我把帽子都戴来了,我怎么不真想去?我刚才还对章太太讲,叫她让我走后,再打电话给我妈妈,说我走了就行了。我是很起劲的,怎么走不成呢?
高志修 刚才来的人讲,公路太坏,车子在路上发生了毛病,后来又和卡车碰了车,弄得很狼狈。由清早五点起,直到此刻才到了上海。
章夫人 (对季小姐)你看,多么危险,你怎么可以去?
高志修 其实路上就没危险,也是不好去的。现在前线上的机关都已化整为零,高级将领们都住在老百姓家里。汽车是不能够直达的,要走一截路。象这两天路又烂,你们穿起高跟鞋,怎么能够走?
季小姐 喏,我穿的并不是高跟鞋呢,你看。(把脚侧拐起来给高志修看。)
高志修 虽然不怎么高,但已比我们高得多了。
季小姐 这是很好走路的,并不是高跟鞋。
高志修 好的,总之今晚去不成,你妈妈可放心,我们也可以放心了。你赶快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去吧。
季小姐 下次什么时候去呢?
高志修 什么时候去我可不知道。
季小姐 总之,你去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啦,我总得跟你去一趟。
高志修 好,到时候我通知你好了。
季小姐 我去打电话。
章夫人 不,我叫用人替你打。(按门次的叫铃。)
老赵上。
章夫人 你给“昆明小餐”的季太太打个电话去,说高先生今晚去不成,来接的汽车发生了毛病。季小姐也不去了,季小姐就留在这儿吃晚饭,请季太太不要担心。
老赵点头下。
季小姐 又要留着吃饭吗?
章夫人 吃你们自己送来的饭,不要又客气了。
在这时小娘姨由内将饭厅门拉开来,现出第二幕中的饭厅,但位置相反。
老赵上。
老赵 电话已经打好了。季太太说,叫季小姐不要太搅扰了高先生,晚上要早点回去。
季小姐 费了你的心。
章夫人 晓得了,喏,我们进饭厅去。
三人走进饭厅,老赵从后将门拉上。忽闻有汽车声,铃声。
老赵 (自语)哦,又有客来了。(仓忙跑出客厅。)
田小姐拖着一双泥脚跑进客厅来。老赵随后。
田小姐 高先生呢?唔?
老赵 在,在,在的。请田小姐上楼。
老赵很客气地邀请田小姐出客厅。一个人仍倚立在客厅房口。接着有上楼的脚步声。不一会又有更匆忙的脚步声跑下。
田小姐 高先生并不在楼上呵,在什么地方呢?唔?
老赵 (狼狈)在,在,在吃饭。
田小姐 那你老实说好了。(匆匆向饭厅门跑去。)
老赵(愈狼狈)田小姐,请你就在客厅里坐坐。让我去回。
(挡住田小姐。)
田小姐 老赵,你今天真奇怪啦!你为什么挡着我?
老赵 (狼狈到极端,以背抵着饭厅门)我,我,我是受过吩咐的。我,我,我……
田小姐 (不能忍耐,一手猛烈地将老赵拉开)我有要紧事,懒得同你纠缠!(两手用力把饭厅门大大地推开了。)
饭厅中四人正在用饭,座位与第二幕略有异动。大家都站立了起来。田小姐却屹立在门口,不动。
老赵抱头而窜。
高志修 (走上去就她)你快来吃饭,我们是刚好拿着筷子的。
田小姐 (侧过身来,含有兴奋意,脸色转苍白)我不吃饭!我忙得一塌糊涂,你看我的脚吧。我今天清早就到虹桥去慰劳伤兵,伤兵真不少,仗想来是打得很好的。伤兵真可怜,看见真令人不能忍心。
章夫人 田小姐,你来得真好,刚才前线才有车子来接高先生,但车子发生了毛病,没有去成,不然高先生已经上前线去了。
田小姐 又要上前线,是季小姐同路吗?
季小姐 本打算同高先生去看看。
田小姐 那很好,下次如有机会请多多替我们救些伤兵回来。好,我要走了,车子上还有人等我,明天再见。
众人 (除高志修以外)明天见。
田小姐匆匆转身走,高志修随之。
季小姐亦欲走送,被章夫人拉着了。
章夫人 你等高先生去安慰安慰她好了,不要跟着去。
田小姐 (在客厅中走着说)你这两天的生活过得很快活吧,咹?
高志修 咹?
田小姐 好,明天再见。(路过时把盆中的菊花摘了一朵来,扯成粉碎地边走边掷。)
二人下。
章夫人 (对季小姐)田小姐今天在发脾气,你看,她好端端地把一朵菊花撕坏了。
季小姐 该不是在怪我吧?
章夫人 怎么怪得你呢?
季小姐 因为我在吃饭。
章夫人 有我们陪着,没有问题。
高志修走回来了。
章夫人 田小姐没有对你说什么?
高志修 没有说什么。车上的确有两个女孩子在等着她。她说有话明天来谈。
季小姐 高先生,你的饭怕冷了,好不换碗热的?
高志修 不,不要紧,我是吃惯了冷饭的。这两天我们前线上的士兵更辛苦,有时候两三天都没饭吃。
章育仁 日本兵的情形也相差不远。前两天我把你带回来的俘虏品整理了一下,那里面有位伍长的日记写着:“三天吃一水筒水,一天吃一个小面包。”小面包究竟小到怎样不得而知,日本兵的一水筒水是只有这么一碗的。三天只喝得一碗水,那狼狈的情形就可以想见。
季小姐 怎么呢?战地里不是有很多的水吗?
高志修 季小姐你要晓得,这两天租界上的人有的连鱼和蟹都不敢吃。
季小姐 是啦,前天我听见妈妈讲,说有一家人吃鱼,在鱼肚里剖出了一只大拇指。
章育仁 对了,我又想起了一件。俘虏品里面还有一位大尉的日记,那里面写了一首“俳句”[1],就是往年周作人[2]所介绍过来的小诗,那俳句说:“战场呵,煮饭的水,黄金色。”
季小姐 黄金色是说泥水?
章育仁 我看,怕是血水。
章夫人 吃饭的时候总说这样的话。
有高射炮声轰隆而起。
高志修 我们的飞机出动了,到楼上去看吧。
大家放下碗筷,退出饭厅。
——幕下
[1]日本诗体之一。一般以三句十七音组成一首短诗,首句五音,次句七音,末句五音,又称十七音诗。
[2]周作人(1885—1967),原名櫆寿,字星杓,浙江绍兴人。散文家。抗日战争时期堕落为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