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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全集 文学编 第六卷 月光——此稿献于陈慎侯先生之灵

本剧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一日上海《学艺》杂志第四卷第四号。

陈慎侯(1885—1922),名承泽,福建闽侯人。曾任报刊编辑,致力于整理国故和社会改革;后参与发起创办《孤军》杂志,于刊物问世前病逝。

人物

博士先生——三十八岁。

其夫人——三十岁。

看护女子一人——二十岁。

楼房,博士之书斋。

正面壁上挂短字屏四幅,左右对联一副。左隅有户通内室,垂白色布帘。右隅靠右壁,书橱一,中置中外书籍。字屏下长书案一,左右籐制靠椅各一,左靠后壁,右靠书橱。案上笔砚诸事,靠壁一端,稿件书籍堆积。前端置茶具果瓶诸件。左壁上部为玻璃窗,下部骈列一排桌椅。窗外树木之巅可见。右壁与书橱相接处,置沙发一。壁上世界地图一幅。

博士一人,着夏布长衫,瞑目仰卧沙发上,两手叉在胸前,面色黄槁,带暗黑色,瘦削。鼻下有微须。

邻室时钟,连敲十二下。

博士张目起坐,目灼灼作奇光。

博士 啊啊,已经十二下钟了吗?我又算白白过混了一天!我一天不提笔,不做文,我比死还要痛苦!我当做的事业还多得很呢!(辍息有间)《孤灯》的交稿期看看又迟延了三天了。在这茫茫的暗夜里,我可怜海上行船的人们,我要点起这盏“孤灯”来照耀,照着他们一直等到太阳出现;总有一刻太阳是会要出现的,我不相信你们在黑夜中作孽的妖魔,会能长久得势!……啊啊,可恨我偏偏又病了!何物病魔,你敢来苦我呢!你!你微小的细菌们;我清明在躬,我一生做事不曾问心有咎,难道你们真能苦我吗?哼,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要孤军奋斗。我不能降服于你们,不能降伏于你们的盲动之下!(奋然而起,跄踉走至桌前,伸手欲向笔简中抽笔时,几乎倒地,两手急扶书案,轰然有声。)

夫人着白色西装寝衣,自内室搴帘而出,急趋博士之侧,扶持之。

夫人 啊,你怎么了?你跌倒了吗?

博士 莫有,莫有,甚么也没有。哦,你还没有睡吗?

夫人(扶博士坐沙发上,侍立其侧)我睡是睡了,但是总不能睡熟——

博士 已经十二点钟了呢。

夫人 我听见你说了几句话,没听清楚,我怕你在说梦话;随后我听得怦地一声,我才晓得你起来了。哦,你怕又是起来做《孤灯》的稿子了,你这样把你自己的身子全然不放在眼里,你的病怎能容易——

博士 啊,没有那么一回事,没有那么一回事!《孤灯》的稿子,第一期的我已经做成,你是晓得的。第二三期的,我也已经有把握了。不过我的几位同志,他们白天把办公的时间牺牲了,每日在讨论收求各种材料,这么炎热的天气,晚来又在电灯光下,流着汗水整理稿件,我这几位好友的精神,我很感佩,我很觉得我们“孤灯”不孤。啊啊,但是,但是我才病了。我这一病就病倒了四天。我一点也不能帮助他们,你叫我的心里怎么能够过得下去呢?(急以双手按胸,昂头呈亢奋之态。)

夫人(有间)你是病了,暂时不能做事情,并不有意回避,你也别要过于苛谴了你自己呢。刚才t先生他们来看你时,不是向你说过,说是第一期的编辑,已经停妥,叫你一切也不要担心吗?你请好好静养,你这暂时的休息,正是天要降大任于你的缘故呢。

博士 啊,t君们的精神,我真佩服得很。一切的人都在外面黑暗的旷野中哀叫——你听见他们叫的声音没有?——“快把点光明来呀!快把点光明来呀!可怜我们在这暗中行路,碰得头破血流了。快把光明给我们呀!”他们的声音叫得哀而且锐,从黑暗的浑沌中劈了过来,把我的耳鼓也快要劈坏了,把我的心脏也快要劈破了。啊啊,我们这盏孤灯,是不得不早早擎出去!外边的风雨虽然还是狂暴,我们这盏孤灯是不能不早早擎出去!啊啊,我想擎起一把火把在那旷野里驰骋,使狼们见了我的火光早早退避,使人们见了火光早得安宁。啊啊,我想擎起一把火把在旷野中去驰骋呀!人们!你们怪可怜了!……

夫人 博士,你太兴奋了呢!k先生不是叫你少说些话,要保持安静吗?

博士 医生叫我少说话,是尽他们的责任;我要说我想说的话,是尽我的责任;我们大家各求心之所安,天下万事甚么不平都不会有了。

夫人 你自己就算安心,我呢?啊,我看你那么自己苦你自己,比我自身受尽千磨万折的,还要……酸辛。(梗咽。)

博士 哦哈,我对你不住!对你不住!(握夫人手)我不再多说话了,你请在这沙发上我们并着肩儿坐下罢。

夫人坐,两人沈默有间。

博士 啊,我想我们年青的时候,那时候我们真是甘美。算来要算是十四五年前了。那时候你在我家里念书,你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女,你真聪明伶俐。我们同心一意建筑了一座神圣的殿堂,但是不久我们又把它毁坏了。——不是,不是,不是毁坏了,是我们把它扩张了起来:我把我对于你一人的专爱,扩张了起来爱国家,爱人类,你也把你对于我一人的专爱,扩张起来抚育我们的子女。我们结婚之后,不久便生了我们的大女,接着便是二儿三女四女。如今大女……哦,她多少岁数了呢?

夫人 十二岁了。

博士 四女也满了三岁了。这十几年之间,养育的事,都是你一人担任,你真劳瘁极了。我在大革命的时候,我跳出研究室,四处奔走国事,但是我不久便灰了心了。不是,我不是灰了心,我看见许多号称志士的,都是自私自利的人,都是没有真正的爱国爱人的赤心,我是不想再和他们一块儿胡混了。我在八年前便走到此地来,我来经营我自己的田地。不是,不是经营我自己的田地,我是要由我个人的力量来替国家社会经营一种待垦的田地。我拟定了三大要件,我要逐一地开垦起来。我第一便想整理国语文字,其次便要整理国故,其三我待机会来时,我还要发挥我改革政治的理想。啊啊,可惜我当做的事业甚多,我是志有余而体力不济。我在八年之内,专门着手改造国语文字,我做了一部《国语文法草案》,大概是已经成功了。我还在做一部《国文辞典》,可惜只编好了八九成,其余还在脑精里。这些事情你都是晓得的,我也不用多说。啊啊,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对你不起。我这几年来,只照着我自己的计划,着着想实现起去,我把你孤撇了,儿女的教育都全靠你一人担任,我觉得真是对你不起。……

夫人 你不用说这样伤感的话罢。你刚才不是说过,你不再多说话了吗?你说着说着,又要亢奋起来了,于你的身子真不好呢。

博士 啊啊,我今晚上不知道是甚么缘故,总象有许多话不得不向你说的一样,我们说话的机会渐渐少了,你请容我今晚上说个尽兴罢。我不说,就好象没有机会再说的一样。

夫人 你说也可以,只要不要太动了你的感情。我坐在你的旁边听你说话,我是再好没有的,只是不要太伤了你的精神才好。你此刻心上怎么样?没有甚么苦楚么?

博士 我心里很好过,此刻好象甚么病苦也没有的一样。我再停一晌,总会好起来,我当做的事情还多得很呢!唉,宇宙万汇,都是以爱为结合的。我做我的事业,你养你的儿女,我们都不是为的自己。我们把爱力扩充了起来,对于人类社会作献身的供奉,我们所成就的虽然还小,但是我们总可以问心无愧。——啊啊,儿女也渐渐要长成了。以你现在的学力还足以教育他们几年,我等我的事业稍有结束的时候,我要尽心教育他们,使他们得成完人,也好为人类社会尽一分的天职。但是,我现刻是不能不累你一人劳顿呢。

夫人 我并不觉得甚么劳顿。只是你总要好生保重你的身体才好。身体是一切事业的基础,总要保得你身体康强,你的事业才容易达到目的呢。

博士 我很感谢你,我自己也很晓得的。不怕我的身子就病了,我的精神比钢铁也还要坚固,我是不屑于降服在一些微小的细菌之下。

沈默有间。

夫人 快要到一点钟了,你请到里面去睡罢。

博士 不,我不想到里面去睡。你等我再坐一两点钟,我好在这沙发上安安然然地睡去。

夫人 我怕你又着了凉呢。

博士 不,不会。我自从买了这张沙发来,我睡在这上面真是舒服,就好象死人睡在坟墓里的一样。

夫人 啊,你谈的话真是不吉祥呢!

博士 你总还是脱离不了几分迷信。好,这种话我也不想说了,说了使你担心,也对你不起。啊,我总还有三件大事还没有成就。……我想吸烟,你请把只香烟给我。

夫人起至桌上取只香烟,递与博士,擦火柴燃之。仍退坐沙发上。

博士吸烟,不语有间。烟只渐渐短减,博士口吹白烟,凝视而不瞬。

博士 啊,可怜,可怜!可怜一切的存在都好象这只香烟,可怜一切的事业都好象这些烟子。(又沈默移时,香烟已尽,博士执其余蒂,欲投又止)啊,可怜,可怜!可怜这有限的烟只,也不能吸用到底。(说罢投之。)

夫人 你今晚上怎么只谈这样猜谜一样的话呢?

博士 哈哈,我这话你不了解吗?你听罢,我说给你听。我觉得我们的一生实在和只香烟差不多。我们的精神能力,就好象香烟中所含的能(energy)。我们的事业云为,就好象香烟中所生出的烟子。香烟只是愈吸愈短的。人生七十古来稀,谁个能把剩下的烟蒂都吸完呢?……你看,刚才在这房中绕着的烟子,现在也不见了;我们的事业不就好象这烟子一样,不久也就要消去了吗?

夫人 你说的这道理,我恐怕只是道着半面呢。我从前听过你讲物理学,你说能(energy)是不生不灭的,它是只有变形,没有消失。你不是这么说过吗?

博士颔首。

夫人 由香烟而发生烟子,烟子是㳽散在太空中也没有消灭的。我们的精神和精神上的事业,不也是这样吗?释迦[1]的道理,到现在还是支配着全世界。就譬如你所发的言论,所做的事业,安知其不象那翅果一样,早飞到甚么地方,已经生出了树木来了呢?我相信你的精神是不朽的,你的事业是永有生命的。

博士 哈哈,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我能得这样的结果,我便甚么都可以放心了。啊啊,说话过多,口中倒有点渴起来了!请你倒杯茶给我。

夫人起倒茶。

夫人 茶凉了,等我去弄点热的来罢。

博士啊,也好,不过太劳了你。

夫人 不要说那样的话呢。(夫人下。)

室后人语声。

看护女子 夫人,你早起来了吗?

夫人 唉,病人要吃茶,我要去炀点茶来。……你不必起来,我自去做好了。

看护女子不,我已经起来。

语声息,闻人下楼声。

博士复倒身仰卧沙发上,叉手在胸,闭目。

沈默移时。

邻室时钟,又敲一下。

博士复奋然起坐。

博士 啊啊!又是一点钟了!这时钟的声音,比大炮的轰击还要可怕!啊啊!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就这么一刻一刻地被剥夺了去了!……哦!那窗外黑团团的影子是甚么?!(指窗外树影)哼!你们在向我狞视而笑吗?你们欺我人孤势寡吗?我要孤军奋斗!我要孤军奋斗!(向窗外挥拳)叱!去罢!汝等贪婪的病魔,甘人生命的细菌!叱!去罢!(声音愈激愈烈。)

楼下闻人有趋步上楼声。

博士 哼!汝等还在向我狞笑!我清明在躬,我是不甘受汝等揶揄的!你看!(掷身旁古书一册,打窗作响。)

此时夫人复搴帘而入,急趋博士侧。

夫人 你怎么了?

博士 哦,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你看那窗外的是些甚么?

夫人 没有甚么呢。

博士 那黑魆魆的是些甚么?

夫人 那是洋梧桐的树影呢。

博士 哈哈,那才是洋梧桐,我倒把它们错认了。

夫人 你又想起来做文章了吗?

博士 不是,我不是想起来做甚么。唔,刚才打了一点钟了呢,我还有两件大事还没有做好。

看护女子着黑色西式寝衣,执开水一壶并牛奶一瓶上。

夫人起换茶叶,倒茶一杯将送博士。

看护女子 先生,先吃牛奶好么?

博士 不,我现刻只想吃茶。牛奶请你把来均成三杯,等我吃了茶之后,我们再吃罢。

夫人递茶博士手中。

看护女子在桌上均分牛奶。

博士 (呷茶)啊,多谢你们。……我想我们中国的文字,能够通用于九州万国的,怕是这个“茶”字了。我们中国固有的文化,我们中国“生而不恃,为而不有”[2]的古代精神,如能有这茶的势力一样的伟大,那这世界上是甚么争乱都不会有了!啊啊!中国人的堕落!世界人的不幸!(呷茶一饮而尽,递杯于夫人)对不住。

夫人 还喝一杯么?

博士 不了,我们喝牛奶罢。

看护女子 牛奶均好了。

博士 均好了吗?那吗,我喝一杯,夫人喝一杯,你喝一杯。

夫人 我不要喝。

看护女子 先生一个人喝好了。

博士 你们都不要客气,我们大家喝了快畅些。

看护女子各送一杯于博士与夫人,三人各饮一杯。

博士 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也不过如此而已。我要算是饮尽了最后一杯的生命泉了。啊啊,我的三大事件!我的三大事件!好了,不说了。我烟也吃了,茶也吃了,牛奶也吃了,我可以安然睡去了。睡罢,你们都请去睡罢。

夫人 我们想扶你进里面去睡呢。

博士 不,我不肯离开我这书斋,我在这沙发上睡着舒服得很。

夫人 我怕你着了凉呢。

博士 不,不会。再没有凉会来着我。你们都请去睡了罢。请把电灯给我闭了,我好安安然然地睡去。

夫人灭电灯,偕看护女子辞下。

室中幽暗,博士仰卧沙发上,沈默。

如此数分钟。月光渐从窗外照入,渐渐移徙,移到博士身上,移到博士脸上。脸色白如乳玉,闭目叉手如前。

博士时以手抚面,时自摩擦其手。

博士 啊啊,我这脸上就好象有人抚摩着的一样。我这两手也是,就好象年小时候,我母亲的手抚摩着我的一样。(最后张其两眼,看见月光)哦,好明亮的月光!(徐徐自沙发坐起)小时候母亲教我的《春江花月夜》[3]一诗,我至今还能成诵。

(朗吟)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啊啊,大海已近在我眼前了。

我自从离却了我月下的故乡,那浩淼茫茫的大海,我驾着一只扁舟,沿着一道小河,逆流而上。

上流的潮水时来冲打我的船头,我是一直向前,我不曾回过我的柁,我不曾停过我的桨。

不怕周围的风波如何险恶,我不曾畏缩过,我不曾受过他们支配,我是一直向前,我是不曾回过我的柁,不曾停过我的桨。

我是想去救渡那潮流两岸失了水的人们,啊啊,我不知道是几时,我的柁也不灵,桨也不听命,上流的潮水,把我这只扁舟又推送了转来。

如今大海又近在我眼前了!

我月下的故乡,那浩淼无边的大海又近在我眼前了!

哦哦,那不是我的母亲!

她披着素罗,站在一只贝壳舟上,手中拿着一枝莲花。

她走近来了,走近来了。

母亲!你在向你儿子微笑吗?

母亲!你在向你儿子招手吗?

母亲!你在向你儿子唱歌吗?

母亲!我来了!

啊啊,母亲!母亲!母亲!……

伸手向前抱空,扑倒在地。

夫人与看护女子趋出。

夫人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无应声。二人移博士于沙发上,看护女子扭开电灯。

夫人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啊啊,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呢?

手怎么这样冰冷呢?

啊啊,先生!先生!先生!……

看护女子 (执博士手评脉,惊呼)啊啊!博士先生脉都停了!

夫人 啊啊!……

夫人晕倒在地。

——幕下

十一年[4]八月十九日夜

〔本剧注释者:唐德 康林〕

[1]即释迦牟尼(约前565—前486),姓乔答摩,名悉达多,印度释迦族人。佛教创始人。

[2]语出《老子》:“生而不有,为而不恃。”

[3]原系乐府旧题,相传为陈后主所作。这里指唐人张若虚拟作的一首七言古诗。

[4]即一九二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