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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 第八章 转型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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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竟明来到葫芦乡,住在了乡政府。他想明天到滹沱河沿岸调研企业的污水排放问题。傍晚的葫芦乡还是很凉爽的,王竟明将白天沤馊的衣裳换下来,揉成一团塞到脸盆里。秘书严小平上来要洗,王竟明说晚上遛弯儿回来自己洗,还说晚上他要单独会客。严小平悄悄地退了出去,不知道这个王书记要干什么。严小平刚出屋就慌慌地折了回来,很神秘地说:“王书记,外头有个乡下老头儿要见您。”王竟明愣了一下:“什么样的老头儿啊?”严小平说:“他说是滹沱河东岸葫芦乡东水峪村的牛老茂。”王竟明迟疑了一下说:“准是核桃事件,那就让他进来吧!”他想顺便打听一下水污染的情况。严秘书点点头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严秘书又脸色慌张地匆匆走进房间,皱着眉摇头说:“王书记,万万见不得呀!我跟县委办公室周荣芳主任打听过了,周主任说这老头儿是上访专业户,那天到县委门前的就是他,外号‘坐地炮’,粘上你可就没完啦!”王竟明愣了愣,说:“那得侧面了解一下,听说核桃事件妥善解决了,他到底还有啥事?”严小平和王竟明从后门出去了。

可是,牛老茂死活不肯离开王竟明的宿舍,在门口倔倔地蹲着,竟然躲过了乡办公室主任周荣芳的视线。

孙继河书记过来陪同吃早饭。饭桌上,王竟明看见秘书严小平眼睛红红的,就问他是不是夜里看电视看晚了。严小平苦着脸说:“哪有那闲心,那个牛老茂坐在你宾馆门口骂街,骂到后半夜才走,根本睡不着啊!”王竟明觉得蹊跷,对这个牛老茂产生了兴趣,刚要往下追问,手机响了。

王竟明掏出手机到外面接电话,听见妻子郝芸的声音。郝芸说:“你昨晚怎么不接我电话?”王竟明看了看手机屏幕:“我手机没有你的未接来电啊。”郝芸声音提高了:“手机可以撒谎,我打的是家里电话。”王竟明解释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要到葫芦乡下乡,县委分工我重点包葫芦乡的节能减排。”郝芸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哦,好了,算我警告你吧,以后要随时汇报!”王竟明被弄得哭笑不得。王竟明无奈地说:“我说郝芸,你还不了解你老公吗?以后不准这样啦!正吃早饭呢,还有别的事情吗?”郝芸说:“这个周末我和云红过去看你,该洗的衣裳都留着吧。”王竟明愣了愣问:“云红要来?她没别的事情吧?上次你把大军给我带来,弄得我们哥儿俩大动干戈,这次你又要带云红来。”郝芸生气了:“王竟明,你别倒打一耙啊,这可都是你们家的人,没有我们家的。我在背后替你支应着家庭关系,你倒来怨我?有良心吗?算了,我不去啦!”郝芸说着挂了电话。王竟明接着给她打过去,却占线了。王竟明叹了口气,悄悄回到餐厅吃饭。饭后出发前,王竟明又拨了郝芸的电话,耐心地解释说:“我说郝芸,你还没到四十八岁呢,怎么就有更年期症状了呢?听我跟你说,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我是生大军和云红的气。我昨晚见到了佟永林,永林说云红找他做过生意。当然了,我比较喜欢云红,她做生意也会是合法经营。我是说,云红要是来西柏坡做生意,即便是合法经营,对我的影响也不好啊。你先替我找云红透透,看看她来的真正目的,要是想我这个哥了,我还不欢迎吗?”郝芸冷冷地说:“好了,我知道啦。你那边天冷了吧?注意添衣裳啊。”王竟明心中一热,把电话挂了。

这个时候,宾馆门前围了一些人,还听见嘈杂的声音。王竟明想走过去,却被葫芦乡党委办公室主任周荣芳给拦住了。周荣芳说:“王书记,您就别去了。有上访告状的农民,被我劝说走了。”

王竟明愣了愣说:“什么人上访?他们是不是找我?”

严秘书低声说:“还是那个牛老茂,昨晚在宾馆门外守了一宿。”

王竟明心中一紧,说:“哎呀,天凉了,别给冻坏了啊,他到底有什么冤情,这么急着想见我。难道还是核桃事件吗?”

周荣芳说:“核桃事件解决了,这次是水的问题,回头我给您一份材料。”

王竟明点点头说:“好的,饮水安全的问题一定要重视起来。凡是涉及这方面的上访,都要慎重。我想,葫芦乡要趁着这次节能减排的机会,趁着西柏坡搞科学发展示范区的机会,把这个老大难问题彻底解决!”

周荣芳点点头:“是的,您昨天的讲话已经引起震动了。”

到了车里,王竟明脑子里晃动着牛老茂的身影。他想了想,对严秘书说:“小严,你给孙继河书记打个电话。”

严小平点点头,掏出手机拨通了孙继河秘书的电话:“王书记要跟孙书记说话。”然后就把手机递给了王竟明。

王竟明说:“我们忽然有个想法,我们到牛老茂的那个村子看看怎么样?”

孙继河沉默了片刻,说:“哎呀,王书记,我看还是别见他吧。这姓牛的老家伙是告状专业户,他要是缠上您啊,敢到山城找您去!放心王书记,我找县水利局,再找找他们乡长,他们村的饮水问题一定着手解决。”

王竟明迟疑了一下,说:“好吧,听你的。”

王竟明回到省城看望了病中的老岳父,跟郝芸谈了谈出国学习的事情,还参加了市委的一个碰头会议。他是直接回到葫芦乡的,为的是赶上滹沱河污水治理的仪式。

仪式很隆重,很成功,北京和省城都有领导来。媒体报道规模也是前所未有。这无形中给王竟明和苏日亮带来了压力。

这个时候,老首长尤长庚带着家眷来葫芦乡了。尤长庚本来是应邀参加滹沱河治理仪式的,可是老人记错了时间,晚到了一天。尤长庚虽说曾经职位显赫,但是葫芦乡是他的老家。他对老家感情深厚,曾经给葫芦乡帮过不少忙。比如帮助山区成为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比如西柏坡工业园区的审批,比如风能发电,比如核桃销售,都有老人的心血。就连市委张耀华书记都是他一手培养的。前一天,张耀华书记再三叮嘱王竟明,一定要让老首长在西柏坡玩得开心!

刚从北京出发的时候,尤长庚给苏大庄打了电话。苏大庄听说尤长庚来了,心里很是高兴,就带领他的奔驰车队到西柏坡高速路口来迎候了。尤长庚一见到苏大庄就解释那个事情:“对不住啊大庄,没能让你如愿啊,但是,我跟王竟明打了招呼,不能让山庄蒙受损失!他们关照你没有啊?”苏大庄尴尬地支吾着:“过去了,都过去了,您好好玩,不提那个事儿啦。”尤长庚拉着苏大庄的手,笑着朝葫芦乡宾馆走去。在宾馆门口,王竟明和孙继河出来迎候了。苏大庄见到王竟明很尴尬,悄悄避开了。王竟明从苏大庄的眼神里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那是绝对的、彻骨的寒意。

尤长庚却大声招呼着:“大庄,你过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给王书记说说你的山庄集团。”苏大庄躲在一旁没有过来,故意没回答。王竟明全看在眼里,平静地说:“我们今天中午给老首长接风洗尘,那就请苏董事长陪同吃饭吧?”尤长庚笑着:“那好啊!”尽管这样说,午饭的时候,苏大庄还是找个借口离开了,他不愿见到王竟明。明眼人都发现,苏大庄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吃完午饭,王竟明问尤长庚说:“先休息一会儿,下午老首长是想上山,还是看西柏坡纪念馆啊?”尤长庚喝着茶水说:“先上山吧,明天再去工业城看一看,临走再看纪念馆吧。”王竟明给孙继河使了个眼色,安排老首长去房间休息。下午三点,王竟明陪着尤长庚一行上山考察。说是考察,实际上就是观光游玩。基层工作的艺术便体现在这里,必要的应酬还是不能少的。汽车车队出发了,王竟明和孙继河陪同尤长庚坐在一辆崭新的丰田面包车里,路过滹沱河大桥的时候,孙继河多了个心眼,他想请尤长庚看一看污水处理厂,目的是想通过尤长庚获取国家***的资金支持。王竟明同意了,他们搀扶着尤长庚走下车,走进了工厂里。尤长庚笑着说:“嗬,这污水处理厂跟花园似的。”王竟明当起了讲解员:“这个污水处理厂是几年前兴建的。为了治理滹沱河的污水,准备再上马七座同等规模的污水处理厂。”尤长庚缓缓抬起了头,说:“好啊,资金来源怎么解决呢?”王竟明介绍说:“资金主要靠我们山城自己筹措,但是,也希望争取国家支持。我们上报了国家‘以奖代补’专项资金,这些钱要由国家财政部逐级划拨到建设单位,资金使用实行专户管理。我们还请老首长给财政部打个招呼,帮个忙啊。”尤长庚频频点头:“好的,给我一份资料。这是造福子孙的工程,我当全面支持啊!”王竟明与孙继河对视了一下,笑着说:“感谢老首长啊。”尤长庚笑着:“谢啥,自家的事情嘛。我老伴儿没少跟我吵,说我对葫芦乡太偏心、太偏爱。说我不管她们老家的事情。她们老家啊,那是四川广安,小平同志的故乡,还用得着我管吗?哈哈哈——”王竟明等人都笑了。

王竟明陪同客人们登上了工业园区后边的唐脑山,葫芦乡和西柏坡好久没下雨了,不时有山民进庙祈雨。深秋的太阳很烈,烤得人们浑身冒汗。王竟明汗流满面地介绍:“治理小流域有个通俗说法,山顶戴帽子,山腰系带子,山下穿靴子。山顶戴帽子就是栽树,山腰系带子是挖梯田,山底穿靴子是垒沟渠。”王竟明的形象说法一下子就使领导们明白了小流域治理既能抗旱又能防涝的功能。孙继河吃惊地问:“王书记,你怎么对我们以前的工作这么了解啊?”王竟明笑了笑:“孙书记,你还不知道,我当县长的时候,也搞过小流域治理啊。”大家都笑了。

尤长庚又望见了山坡上建设中的风能电厂,发电轮子缓缓转动着。它沉静地卧在山坳里,显得气派而神秘。尤长庚深情地望了一会儿,眼里汪着泪说:“这是一片宝地啊!今天我们富裕了,可不能忘记乡亲们啊,一定要让农民也享受到改革发展的成果!”说完,老人提出要去看看新农村,孙继河就让陪同的乡长找个村落看一看。

走了一段平坦的山路,一行人走进了赫赫有名的石铺村。小山村很洁净,绿树成荫。一排排农舍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墙上贴着移风易俗、科学发展方面的标语。尤长庚扭头望着王竟明说:“好嘛,科学发展都到农村啦。”王竟明说:“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在山城县,在西柏坡,科学发展已经深入人心了。您随便问个农民,他都略知一二。”尤长庚拦住一个开拖拉机的小伙子问:“小伙子,你知道科学发展是什么意思吗?”小伙子腼腆地一抓后脑勺,用很浓的山城口音说:“电视上说了,发展经济要讲科学,不能有污染,不能破坏环境,不能浪费资源。”王竟明率先笑了。尤长庚夸奖道:“小伙子,好样的!现在干什么活呢?”小伙子说:“给水库防洪大坝拉石头呢。”说完开着拖拉机走了。

王竟明对孙继河说:“孙书记,你把这里的新农村建设跟老领导说说。”孙继河想了想说:“要说新农村,那得先说说我们葫芦乡农民的辉煌历史。老首长可能都清楚,解放后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运动时,我县石铺村就有二十三户农民修梯田,还受到过***的表扬哩!到了60年代,我县河石峪村农民,‘万里千担一亩田,青石板上创高产’,一举扭转了落后面貌,被誉为‘当代愚公’。到了新世纪,为创建文明生态村,我们相继解决了道路硬化、街院净化、村镇绿化等问题。而在新农村建设方面,我们着力打造现代农业,特别是核桃产业。可以说,小城镇建设引领着新农村建设迈进了一大步,基本形成了产业兴镇、以工带农、城乡互动、和谐发展的特色之路。”王竟明观察着尤长庚的脸色,尤长庚只是微笑着点头,他似乎更关心农民的冷暖。王竟明提议说:“孙书记,你带首长到一户农家看看。”

孙继河带领大家到了一个农户家里,家里的女主人正在用沼气做猪食。尤长庚跟女主人唠了一会儿嗑,孙继河继续给他介绍:“如今我们村村用沼气。建沼气池好处太多了,除了净化环境,还可以做家庭燃料。沼液可以浸种、浇菜、喷灌;沼渣可以用作肥料,效果比化肥还好呢。建沼气池的过程中,县里派出技术员现场指导,财政每户还补贴400元。一年下来,一个农户就可以增收节支1600到2000元哪!”尤长庚连连夸奖,嘴巴笑得都合不拢了。

王竟明见尤长庚表了态,心里踏实了许多,一边还在想,怎样让西柏坡新农村再一次飞跃?眼瞅着太阳就要下山了,王竟明发现尤长庚仍站在山头怅怅地张望,就把孙继河拉到一边说:“老首长还想干点儿什么?是不是搞点儿娱乐活动?”

孙继河看出点儿门道,便让秘书从山道的汽车里拿来几支双筒猎枪。王竟明没有孙继河想得周全,他这才想到让领导们打猎开心。尤长庚颤颤地站起身第一个响应,老人很高兴地放了一枪。他好久没有听到枪声了,滹沱河的枪声带给他很多美好的回忆。

尤长庚带头拿枪,其他领导也都跟着附和。王竟明让县公安局段局长派人搞好保卫,然后搀扶尤长庚往山顶的密林里走,眼睛不时搜寻着猎物。唐脑山上有好多野兔、野山羊和山鸡。王竟明瞅着群山,涌动着复杂的情感。眼下,全县都在打节能减排攻坚战,他没有打猎游玩的心思,可为了争得尤长庚对山城县工作的支持,为了让老首长高兴,做这一切都是应该的。这个时候,刘青风打来了电话,说他带领的工作小分队连续突击检查了五个乡镇,所有上市环保局黑名单的企业都被关停整顿了。王竟明说:“你们辛苦了,要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不能留一个死角!”放下电话,继续举着猎枪走过来。

柿树的红叶子像燃烧的云,伸向半空的树枝都是红色的,烧得总想让人闭眼睛。这里常见的山鸡、山羊和豹子不知钻到哪里了,领导们端着枪累得浑身冒汗也没动静。尤长庚首先坐下来擦汗,王竟明为难地说:“尤老,真是不好意思,天气太热,这野物也不知钻哪儿歇凉去啦。”尤长庚的满头白发被汗洇倒了,依旧兴致勃勃地说:“没关系的,实在没猎物,我就冲天放两枪,心里痛快痛快就行啦。”孙继河让秘书小张去找山鸡、野兔,实在找不到,就从山坡的百姓手里买了几只羊羔来。

王竟明沉了沉脸说:“这样做不合适吧?”孙继河说:“有啥不合适的,我们是给了老百姓钱的,哄得老首长高兴就成啊。”王竟明知道孙继河是有想法的。孙继河一直想被提拔,李鸿儒口头答应了,可是指标一直没有。近来他又把希望寄托在王竟明身上,所以对王竟明百般顺从,全力跟随。王竟明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外表憨厚、内心聪慧的孙继河。孙继河发动全县领导找钱、拉项目。孙继河觉得,没钱就别想弄出啥政绩来,甚至连正常的日子都过不下去。

太行山区的祈雨法会与领导打猎本是两桩不搭界的事,沉闷的枪声却将两件事连在了一起。王竟明悄悄与孙继河商量猎物,尤长庚被随从搀扶着往坡下走了一段,正准备往晴空放两枪,忽地看见不远处的草丛里蹿出一只豹子来,他立刻瞄准放了一枪。豹子惨叫了一声,一头栽进草窠里,哆嗦着、痉挛着。尤长庚觉得不妙,马上将枪口抬高了,王竟明的心也颤了一下,听喊叫声像是个人。话音没落,在草窠打滚的“豹子”就狠狠地骂:“俺有冤情啊。”尤长庚立时犯了冠心病,晃了几晃晕倒在山岩的树丛里。王竟明和孙继河急忙奔过来,组织人力抢救尤长庚,又将草窠里血糊糊的人抬上汽车,一路警笛长鸣,风风火火地向县城医院赶去。

从天而降的祸端,让王竟明始料未及。

那个被猎枪击中的人,终于被孙继河认出来了,他就是告状专业户牛老茂。这人是葫芦乡东水峪村人,原先的省级劳模,自从核桃事件后,就常到县里来打官司告状,被县信访办公室的人起了个绰号叫“坐地炮”。王竟明惊得半晌不说话。他不认识牛老茂,但他想起那天晚上等他的就是这个老头儿。牛老茂右肩被铁砂击中,正在紧张的手术中。老人躺在手术台上还喊冤,嚷着要见青天大老爷。医生问他谁是青天大老爷,牛老茂哑着嗓子吼:“听说王竟明来了,王书记就是青天大老爷呀!我要见他!”说着,麻药起了作用,牛老茂就昏迷过去了。

孙继河吓得双腿打颤。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没成想牛老茂来了这么一手。虽说是秋天,也不是穿皮衣的季节,牛老茂穿着豹皮背心戴着豹皮帽子来堵尤长庚的枪口,看来是预谋好的。好在没出人命,不然他就成罪人了。

令王竟明战栗的是,啥事儿能驱使牛老茂舍命当猎物?这位老劳模的冤情在哪里呢?他后悔,那天晚上或是那个早上,真该见见这位老人。

晚上九点左右,尤长庚在输液瓶的滴答声中苏醒过来。尤长庚睁眼就问:“快说,那个牛老茂的伤情怎么样啦?”王竟明在一旁守候着尤长庚,急忙回答说:“他正在做手术,已经脱离危险期啦。不是您的责任,是他故意往枪口上撞的。”尤长庚沉着脸,长叹一声说:“不管咋说,今天在西柏坡,老百姓倒在我的枪口下了,我将终生不安,死不瞑目啊!你们告诉医生,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助,一定要解决好他的问题。”王竟明郑重地点头:“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弄清问题尽快解决的。”

王竟明把孙继河叫到外面。孙继河沉着脸说:“王书记,他就是那天找您的牛老茂。这老头儿是葫芦乡有名的告状专业户,外号‘坐地炮’,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的主儿,一个神经病!”王竟明怒起脸说:“不能这样说,神经病也不会拿命当儿戏,人命关天,这里头有文章。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了解吗?”孙继河说:“还不是为建葫芦乡经济技术开发区移民的事儿。”王竟明瞪起眼问:“孙继河,移民的事儿还没解决?前两年就告到省里啦。”孙继河绷着老脸说:“解决啦,可是这些农民就是蹬鼻子上脸,吃着碗里的又盯着锅里的。”王竟明想了想说:“不能光怪老百姓,还得看咱们的工作到不到家。衡量我们工作的标准,首先是看老百姓满意不满意啊。”孙继河沉默了一会儿说:“唉,要是不打猎就好了,让老首长受惊吓了。我失职,王书记处分我吧。”王竟明皱着眉头说:“什么处分,还不到这一步。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牛老茂的问题,问题不解决,即便不打猎还会出别的事情。牛老茂明明是找我的,你们为什么挡着不让我见呢?是怕他告你们的状吗?”孙继河沉了脸,不敢说话了。王竟明盯着他的眼睛说:“不要把老百姓想得那么坏,他们大多还是通情达理的。等牛老茂手术结束后,如果能说话的话,一定告诉我。”孙继河眼神闪跳了一下,点点头:“好的。”

这时候,尤长庚拄着拐杖走出了病房,嘴里哆嗦着说:“快,快带我看看那个老人。”王竟明和孙继河急忙迎了过去:“老首长,手术还没完。您可要休息好啊。”尤长庚倔倔地站着:“不,带我到手术室,我就要在外面等!”王竟明无奈地一笑:“好,我们听您的。”王竟明和孙继河等人搀扶尤长庚去了手术室。手术还在紧张地进行中,尤长庚只好拉着拐杖坐在长椅上等候。

过了一个小时,从手术室走出一位医生,医生说牛老茂还被查出患有白血病,不仅手术得十分小心,手术费用还会加大。孙继河嘴里嘟囔:“这回讹上政府啦,新病老病一块儿治,得花多少钱哪!”王竟明担心尤长庚听见他的话,用脚踢了他一下。尤长庚还是听见了,瞪了孙继河一眼说:“治,花多少钱也要治。县里没钱,我自己掏腰包。”王竟明忙解释说:“尤老,您别误会,县里一定会尽全力治好牛老茂的病的,县里没钱,我王竟明出钱。”这时候手术室里传来牛老茂的叫声。牛老茂是个老酒鬼,麻醉剂在他身上几乎失灵,他咬牙挺着,额头大汗淋漓,不住地叫喊着。当他听到尤长庚与王竟明的对话后,一行老泪从眼角慢慢渗出来。此时,乡党委办公室主任周荣芳已经将牛老茂的家人接来了。

牛老茂的老婆和儿媳一进医院就哭啊嚎的,跟死了人哭丧似的。气得周荣芳跺脚骂:“这泼娘儿们,一路的工作白做啦。”王竟明怕尤长庚重新犯病,劝老首长先回自己的病房。尤长庚挺着不走,多亏苏大庄赶来,才将尤长庚劝进了病房。

苏大庄的到来,让王竟明吃了一惊。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情况了?看来苏大庄并没有离开葫芦乡,他在暗中等候着尤长庚。随着山庄集团小发电厂和水泥厂的拆除,这几天苏大庄渐渐平静了。金融危机的到来使经济形势日趋严峻,几乎重压了所有企业,山庄也在劫难逃。尽管所属几家工厂还在生产,但是利润已经很低很低了。这些企业不转型、不升级恐怕是不行了,而眼下在王竟明的铁手腕下,山庄的企业只是早死一些时日而已。秦丹霞提出的“风能发电研发中心”项目让苏大庄很欣慰,看来风能发电只能在这里集结了。只是,他恨王竟明,不愿意让王竟明牵着鼻子走。

王竟明将孙继河和周荣芳叫到会议室,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商量一下如何收拾残局。王竟明说:“首先,一切都要保密,领导干部外出打猎误伤老百姓传到网上去就麻烦了,会影响尤长庚和山城县委的形象。其次,解决好牛老茂的问题。尽管还不知道是什么问题,只要是合理的要求就要满足。”对于保密的事情,王竟明说着也没有底气,苏大庄的到来给解决问题增加了变数。

周荣芳点点头,她是葫芦乡有名的女强人,不仅能力强,而且有模有样的,整日穿着整洁素淡的衣服,依然女人味十足。孙继河在乡中学发现了周荣芳老师并提拔上来,不仅仅因为她容貌好,更是看中了她办事的能力。县里有人传说,她跟孙继河有作风问题。传说归传说,捉奸捉双,谁也没有捉着也就没人瞎传了。

闲谈中,孙继河得知王竟明对周荣芳印象很好,就顺坡下驴将周荣芳推荐过来,让她听从王竟明书记指挥,做了一件“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事。但他并没有惊动县长苏日亮。王竟明听说过孙继河与周荣芳的关系,但他要周荣芳过来,是冲着周荣芳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团结了孙继河,有助于尽快解决牛老茂的问题。王竟明本想在葫芦乡摆脱纠缠,利用包片的机会,以创新的方法解决一些问题。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实际生活远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纠缠和麻烦结伴而来了。

第二天上午,王竟明正在处理问题,他与孙继河、周荣芳没说上几句,县委办公室副主任陈勇和孙继河的秘书小张慌慌张张地跑上楼来,陈勇急切地说:“孙书记,不好啦,听说牛老茂被打伤了,葫芦乡那些做祈雨法会的山民趁机闹事,扛着家伙骂骂咧咧地把县政府大院围了。”随后,苏日亮就给王竟明打来了电话。

在场的人听了心里都惴惴的。

王竟明怒起脸说:“是谁传出去的消息?老百姓咋这么快就知道啦?”说这个话的时候,他马上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苏大庄。

苏大庄第一时间就来看望尤长庚了。但是,王竟明又觉得太高估他了,他会利用这个事件向自己发难吗?这也太小家子气了吧。孙继河冷冷地说:“在葫芦乡,农民有手机的并不少,传播小道消息比发达的地区都快。”周荣芳劝道:“好啦,眼下得尽快把这些人劝回去。”王竟明问:“围县政府的都是山民?”小张点头说,“大多数是东水峪的移民,他们又跟政府提条件啦。”王竟明问:“都是啥条件?”孙继河说:“牛老茂不是正做手术吗?这些条件自然由他提。”小张说:“那些人嚷嚷,牛老茂能完全代表他们。看来是早就串通好了的。他们早就知道王书记在葫芦乡,早就瞄上了。”王竟明问孙继河说:“孙书记,你看咋办?他们都是西柏坡工业园区的移民,看来这东水峪村的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得赶紧解决啊!”孙继河吃了一惊。周荣芳说:“移民问题,追到根儿上,都是一个钱字,不信你瞧着。”孙继河有些慌乱地对王竟明说:“王书记,您看这事怎么做?”王竟明对孙继河的问话很不解,同时心中窝了火。这样的事情,本就不应该发生,既然发生了,就是工业园区工作不到位。王竟明大声说:“孙继河同志,还用我教你吗?只要你想着自己是共产党人,想着自己是共产党的官员,只要你永远牢记着手中的权力是人民给的,你就肯定知道这事该怎么做!”孙继河急忙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啦。马上开会,召集有关领导到医院现场办公。上级讲稳定,稳定人心是头等大事,我们哪个部门都不能做火上浇油的事。眼下金融巨变,葫芦乡实体经济受到挑战,小发电厂和水泥厂关了不少,旅游不景气,有的厂半年发不出工资,人们心中早就憋着劲儿呢。借这个引子做文章,工农一联手跟我们闹就不好收场啦!”王竟明想了想,吩咐说:“按孙书记的意见办。召集公安、工商、农工委、财政局和移民办的领导来,让西柏坡工业园区的司德凯主任火速赶到。”

县委办公室陈勇副主任和小张急着发通知去了。

孙继河让王竟明到宾馆休息,说自己要跟周主任到现场看看。王竟明严肃地说:“一定要处理好,需要县委的支持就给我打电话。”孙继河和周荣芳点点头,匆匆走了。王竟明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脑子里忽然打了个闪。是孙继河和西柏坡工业园区没有处理好搬迁问题,才导致牛老茂闯枪口的,牛老茂是冲着他王竟明来的,却误闯了尤长庚的枪口。所以说,孙继河他们不可能彻底解决问题。王竟明决定亲自上马,他冲严秘书挥了挥手说:“我们也去。”

县城的傍晚很嘈杂,正赶上机关厂矿下班,县政府门口被堵了。

王竟明、孙继河、周荣芳挤过人群进了院子,工业园区的司德凯主任也赶来了。祈雨的山民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坐满了院子,估计得有两百多口子。情绪激动的人们,围成一堆一堆的,吵嚷声很远都能听到。王竟明、孙继河、司德凯和周荣芳直接奔着手执“求雨杆子”的白发老头儿去了。王竟明和孙继河在一旁站着,周荣芳微笑着说:“大爷,到办公室喝口水吧。”灰头土脸的白发老头儿问:“你是干啥的?”司德凯说:“我是西柏坡工业园区的司主任……”他的话还没说完,白发老头儿就晃着求雨杆子骂开了:“你们这帮贪赃枉法的东西!不是上边政策不好,就是让一些贪官给糟践坏了!弄成这个样子,老百姓苦不苦啊?谁来替咱百姓做点儿事?”司德凯不气不恼地说:“哪有这么严重啊,好干部还是不少的嘛。您看,县委王书记看你们来啦。”王竟明笑着走到老头儿跟前说:“大爷,我是王竟明啊,请您老人家到屋里谈,等牛大叔做完手术,我让县委县政府领导现场办公,解决你们的问题。”白发老头儿细细端详着他说:“你真是王竟明?大名鼎鼎的王书记?你也敢见我们这些百姓?”有个农民说:“天祥大叔,王书记是西柏坡人。”王竟明呵呵地笑了:“您说哪儿去啦,你们都是我的父老乡亲,有啥不敢见的?”白发老头儿拄着求雨杆子站起身,说:“你还认这些父老乡亲?你真想管我们的事?”王竟明响亮地说:“当然啦,当然啦!”白发老头儿半信半疑地说:“你要真帮我们,就算老天爷开眼啦!”

王竟明于是要拉天祥大叔进屋,他往后挣着身子。

有人喊白发老头儿:“天祥大叔,有新情况啦。”有人把手机递给天祥老汉,老汉躲到一旁接电话去了。

山民闹哄哄的,眨眼工夫就到十点钟了。王竟明让县委办公室的同志招呼县委食堂为静坐的乡亲们准备一顿晚饭,他想赶紧回县医院。周荣芳紧跟在他身后。他们走到大门口,看见门口外边的人群一阵骚动。王竟明的心揪得紧紧的,禁不住咕哝起来:“又出啥事啦?”周荣芳他们拼命挤过去想探个究竟,就见县公安局段局长与手下人一起打开一个通道,几个小伙子抬着一副担架走过来。

王竟明借着路灯的亮光,看清担架抬的是牛老茂,后边跟着老首长尤长庚。王竟明奔过去抓住牛老茂的手:“牛大叔,我是王竟明哪,您手术做完啦?感觉怎么样啊?”牛老茂脸色苍白,攥紧了王竟明的手,眼泪就下来了:“王书记啊,俺牛老茂犯上作乱啦。可是,我牛老茂在手术台上听见你说的话了,你跟他们不一样,还有尤长庚老首长,俺对不住你们啊!俺牛老茂实在是被逼得没法子了呀!”王竟明红着脸说:“大叔,这是我王竟明的错。这阵子忙节能减排,上次您来宾馆找我,我也没顾上到村里看您,都怪我啊。”牛老茂喉咙一热,好久才叫了声:“王书记,我牛老茂有一种直觉,找到您就有救啦!俺牛老茂这样拼死闹腾,可不是冲你这个新书记哩,俺对他们过去的做法有意见。”王竟明嗯嗯着点头。

牛老茂被人抬到静坐的人群里,村民们围过来,呜呜的哭声一片。手持求雨杆子的天祥大叔凑到牛老茂的跟前,颤声说:“你老哥还活着?谁叫你舍命的?俺还以为见不着你了呢。”牛老茂瞪起一双牛眼吼:“谁让你们跑这儿来闹事儿的?这不是给王书记难堪吗?”天祥大叔骂道:“咱不是冲王书记,俺冲那些贪官。你老为咱村,老命都豁出去啦,我们还怕个啥?”牛老茂愤愤地吼:“胡闹,乱弹琴!是我自己故意撞枪口的。我糊涂哇,哪成想碰上咱们尊敬的老首长啊!老首长过去帮过我们,可是咱村的恩人哪。”尤长庚眼窝潮潮的想落泪,拄着拐杖说:“乡亲们,你们尽管放心,你们的问题,政府会妥善解决。他们不解决,我这老头子就常住西柏坡不走啦。”人群一阵骚动,牛老茂强撑着受伤的身子吼:“你们都他妈滚回去,该祈雨的祈雨,该引水的引水!”还有人嚷:“不立马解决问题,我们就不走!”牛老茂一弹腿从担架上滚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骂道:“你们再赖着不走,我就撞死在这里。”天祥大叔跪地抱住牛老茂说:“老哥,我们走,我们走。”然后他一挥胳膊,扛着求雨杆子走了,人群也默默地散去了。

望着疏散的人群,王竟明一颗心莫名地摇荡起来。

天更暗了,响了几声雷,紧接着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一片雨。王竟明知道这是县气象站在人工增雨,酷热的空气一下子凉爽了许多。

人们被雨疏散了,县委大院湿漉漉的。王竟明主持临时县委常委扩大会议,会场的气氛却不同往常。牛老茂的几个条件往桌面上一摆,会议就卡了壳儿。这些问题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几次搬上常委会的桌面,常委会也作出过决定,到了葫芦乡却总是羊屙屎似的拖下来。王竟明没有想到经济园区搬迁的问题会这么严重,激化出来的所有矛盾都是由西柏坡工业园区搬迁惹起的。

东水峪是葫芦乡的一个大村,坐落在西柏坡村与滹沱河之间。他们是故土难离,三年前经济园区开发征地,县里乡里做工作,将东水峪村搬迁到了唐脑山后的山坡上。县里挪用了部分治理小流域的扶贫款帮助建房。滹沱河污染严重,老百姓吃不上安全水。两年来,村里发病的不少,到医院一查,都说跟被污染的水源有关。原说定由开发区修一条山道,把山顶的安全水引到村里,结果修路和引水的钱没有了。没有路,山核桃、山果运不出去。村民吃着污染水,要找水就得到好远的山顶去担。牛老茂只得带着乡亲们告状。工业园区开发在即,开发区没有钱给东水峪修路引水,乡政府更是不愿出钱。孙继河一直给顶着,这也是孙继河和周荣芳不让牛老茂见王竟明的原因。村里好多人到城里打工走了,牛老茂从村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由他的儿子牛智明接替,爷儿俩操持着集资修路,钱没凑够,牛智明独自做主砍伐了一些山林去卖,被人告了,公安局就以破坏森林罪将牛智明抓了起来。牛老茂指望着新上任的王竟明书记替他们解决问题,谁知孙继河一直给拦着,牛老茂绝望了,最后逼着自己上山当猎物申冤。

问题摆在桌面上,众人一下子沉默了。尤长庚列席了县常委会,他率先打破僵局说:“咋都哑巴啦?人家东水峪人为西柏坡工业园区作出了牺牲,我们不能光顾建设,忘记了乡亲们啊。赶紧给人家东水峪村修路、引水,赶紧将牛智明放喽!难道这还有啥争议吗?”孙继河望着王竟明,不敢说话。王竟明脸色异常阴郁,想了想,明确表态说:“孙书记啊,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阻拦牛老茂见我?难道瞒了今天瞒得了明天吗?”孙继河哆嗦着说:“王书记,我们不是瞒,是想先打好节能减排这一场硬仗,再回头解决东水峪的问题。”尤长庚气愤了:“这是什么态度!老百姓的事怎么能拖呢?”王竟明继续说:“司德凯主任是有责任的,东水峪村老百姓为了工业园区已经作出了牺牲,怎么能挪用修路款和引水款呢?当时承诺了,就应当兑现。这是涉及人民切身利益的大问题啊!我们搞科学发展为了啥?还不是要提高老百姓的幸福指数嘛。”司德凯脸色青青的,瞟着阴眉沉脸的孙继河。孙继河先是有些诧异,随后有些激愤地说:“尤老的心情我能理解,王书记的心情我也能理解。说明我们对科学发展观理解得不深不透。我们要加强学习。”他观察着王竟明的表情,见王竟明的表情有了松动,就说:“东水峪问题是上届班子研究定论的。工业园区尽管没给铺路款,可当初建房造价也是很低的。钢筋水泥翻着跟头涨价,其实园区将六十万铺路款搭在建房款里了,开发区挪用修路款这个说法并不是很恰当!”王竟明见尤长庚老脸青乌乌的,害了大病似的难堪起来,就说:“既然是这样,我们派人作些调查。不过,县里一定要帮助村里铺出一条路来,要致富先修路嘛。还有,滹沱河正在治理中,即便滹沱河水变清了,也要进行污水处理,让乡亲们喝上放心水。这可不是小问题,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啊。”尤长庚的一颗心还被揪着,禁不住咕哝说:“那牛老茂的儿子也得放吧?他伐林木也是为公家呀。再说也是被逼无奈啊。”孙继河说:“我们听上级的。”王竟明想了想说:“这是法律上的事,我们就别横加干预了。但是,要考虑这样一些因素,从轻处罚。”孙继河瞅瞅公安局段局长问:“案情调查清楚没有?牛智明要承担怎样的法律责任?”段局长不知在王竟明与孙继河之间选择怎样的表情,支吾说:“案件还在调查中,牛智明为了修路伐木是无疑的,但是他也不是没有责任。”王竟明的心悬吊吊的,事情难办了,不放人牛老茂还会闹的,放人又违反法律程序。尤长庚沉不住气了,大声吼:“王书记,放人!出了事我兜着。灯不拨不亮,理不摆不明,我们国家有法,可这法也得讲个公理和良心!”段局长瞅着王竟明和孙继河的脸色行事,见王竟明和孙继河都点头了,便说马上放人。王竟明说:“放人可以,必要的处罚还是要的。可见山乡基层干部法律意识太差,司法部门要以此事为由向全县进行普法教育。牛大爷,您看这么办满意吗?”牛老茂说:“孩子犯法了,他应该受到处罚。把乡亲们的事情办了,我们就算烧高香啦。”王竟明点点头。散会后,王竟明派专人将牛老茂护送回了医院。

王竟明见司德凯步子慢慢吞吞的,便说他要陪尤长庚,把司德凯甩开了。王竟明顺坡下驴地陪尤长庚去了医院。他和秘书严小平扶着尤长庚刚上楼,医生就围过来告诉他们牛老茂偷偷出院了,连夜被乡亲们抬着回乡医院了,还让女儿写下一封信。信上说:“俺牛老茂对不住尤长庚和王书记,瞅见这两个人我心里就踏实了,以后再也不采取过激行为了。俺还有白血病,治病花费太大不给领导添累了,回乡凿石铺路,开渠引水,死也要死在唐脑山。”

王竟明很是感动,久久没说话。尤长庚深深一叹:“多么淳朴的山民啊,哪是‘坐地炮’啊!我们有些干部离群众太远啦,太远啦!”然后朝窗外的夜空怅怅地张望着。他想着,自己一定要为上马滹沱河污水处理厂出力。

2

第二天上午刮风了,王竟明在漫天风尘里送走了尤长庚。回到县委,王竟明想听取下刘青风的汇报。接待尤长庚这几天,刘青风给王竟明打了几个电话,有两个重要工程,需要马上向王竟明汇报。一个是老城区改造,一个是核桃产业化规划。刘青风告知王竟明,这两个工程都遇到问题了。

刘青风汇报完毕,王竟明与他商议出解决方案,刘青风笑着走了。王竟明和严秘书想到葫芦乡山区转转,末了才转到停车场,王竟明这才看见周荣芳的桑塔纳缓缓驶过来。见王竟明和严秘书走过来,周荣芳从车里出来说:“王书记,您的活动应由葫芦乡来安排,您擅自行动,可是违反组织原则的。上次您上山汽车起火,孙书记可是狠狠批评了我一顿。”王竟明笑了笑,他知道这是孙继河的原则,是孙继河让周荣芳盯紧自己的。他故意大咧咧地说:“我今天是搞一下滹沱河污染调研,然后到东水峪去看看牛老茂他们。我不放心啊,东水峪的修路和饮水工程进展怎么样啦?”

周荣芳说:“王书记,我开玩笑呢,您千万别误会。您不知道,咱葫芦乡是‘饽饽房的老式窗户——条条框框多’,等有空我跟您详细谈谈。”

王竟明点点头,抹了抹汗说:“咱们就上我这辆车吧,省点儿油。”周荣芳很痛快地上了王竟明的车。汽车缓缓驶出山区,拐上山道,越过一个山头,王竟明看见了打猎时伤着牛老茂的地方,心中一阵隐痛。

汽车驶上了滹沱河西岸,这个山坡路不陡,但非常狭窄,坑坑洼洼的。王竟明下了车,看见正在修路的山民。

王竟明感叹道:“这里的路真是太难走啦。”周荣芳就把牛老茂上访时说的民谣唱出来:“大路两尺宽,小路乱石间。牛羊无法过,挑担难换肩。”

“路不行,饮水不安全,让老百姓怎么活啊!牛老茂拼死抗争是有道理的。”王竟明又望了一阵儿,感慨了一番。严小平却笑了笑。王竟明瞪了严小平一眼,心里沉沉的,激愤地站起身,大步朝唐脑山走去。

到东水峪村已是晌午了。王竟明走在村里,瞅着家家户户的房子,整齐而豁亮。当他走进老百姓家里时,就明显觉出穷来了。他们走进一户人家,王竟明马上认出是那天去县政府闹事的天祥大叔家,家徒四壁,炕上溜光的破席上放着两条烂被,袒露着发黑的棉絮。天祥大叔一家正在吃午饭,王竟明望着桌上的饭菜说:“周主任,我们就在大叔这儿吃吧。”周荣芳不高兴了:“不行,这咋吃啊?孙书记知道了还不骂我啊!”王竟明说着上了桌,笑道:“周主任,大叔能吃我们就不能吃了?吃,不仅吃,还要给老人付钱!”说着就吃上了。周荣芳和严秘书勉强坐下来吃着,天祥大叔的孩子偷偷跑出去报信了。牛老茂和牛智明爷儿俩闻讯赶来时,王竟明、周荣芳和严秘书已经坐在天祥大叔家吃上山菜炖豆腐了。王竟明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塞给老人说:“这些钱您收下换床被子吧。”天祥大叔惊了惊,双手颤抖地接了:“那我就接了,您是百姓的好官啊!搬迁以来您可是到咱东水峪的第一个大官啊。”说着已老泪纵横。

王竟明又拿出些钱放在桌上,激动地说:“我王竟明是咱西柏坡的放羊娃,小时候什么苦都吃过。眼瞅着乡亲们没脱贫,我心里难过呀,这些钱不多,是我个人的一点儿心意。”周荣芳和严小平也受了感染,分别掏出二百块钱放在桌子上。

天祥大叔要下跪,王竟明忙将老人扶起来。牛老茂的胳膊还缠着绷带,沉着脸说:“过去我是村支书,搬迁都四年了,村里如今穷成这样,见了领导,我心里有愧呀!”

“牛大叔,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啦?”王竟明问。

“好多了,也没有感染。”牛老茂摇了一下缠着绷带的胳膊说。

王竟明说:“我翻山越岭地过来,一来是看望牛大叔的身体,二来是检查一下修路和引水的事。”

牛智明说:“王书记,我不伐树了,我们各家集资,再分工包段砸石头。冲您王书记的面子,我爸再也不上访告状啦。”

王竟明笑了,问:“你们想自力更生?凭你们村的力量,哪年能修好盘山路?哪年能引来水啊?”

牛老茂咬了咬牙说:“五年,五年修不好就六年、七年……”

王竟明摆摆手说:“不行,全省要三年大变样,你们这个速度黄花菜都凉了。我给他们只有半年,一个月通水,半年通路,一天也不能超。这就叫西柏坡速度!”

牛老茂等人倒吸一口凉气:“妈呀,这不是吹糖人吗?这速度,打死我们也不敢想啊。”

王竟明扭头对周荣芳愤怒地说:“现在好些事情就是这样,布置下去没人狠抓落实。拖来拖去,难道还要让牛老茂再堵我们的枪眼吗?请你转告孙书记,葫芦乡没办法的话,我就让刘青风县长来办!”

周荣芳慌了:“王书记,您别生气,其实自从您和老首长走后,乡政府和工业园区就协商好了,一直都在落实这件事情!具体程序也都部署了。可是,这几天省人大代表来检查节能减排,书记和乡长都陪着呢。我再催办吧,明天就现场办公,一切都落实到位。我回去就联络交通局的梁局长,交通局今年定点扶贫单位就定在东水峪,任务就是修路。另外,县里财政拨付一点儿,让工业园区的司德凯主任拿出五十万,把饮水的问题解决好,我们请咱县唐脑山的驻军协调作战!”

王竟明点头说:“这还差不多,跟我王竟明做事要小心啊,我可不会说过就忘,我可不好糊弄哩!”

周荣芳不吭声了。牛老茂含着眼泪说:“王书记,你真是我们东水峪的大恩人啊!”

王竟明摆了摆手说:“大叔,别说这个,我到西柏坡来,就是来给老百姓干事儿的。”

周荣芳点点头:“王书记的厉害,我算领教了。”

牛老茂叹道:“咱山城几十个乡镇呢,王书记可是没少给俺们葫芦乡操心啊。咱东水峪的福气来了,要不我儿子还得关在看守所。唉,咱的福气来了。想想这四年,我进城告状告出了名儿,也丢尽了老脸。我他妈有告状的瘾啊?我有撞枪口的病啊?都是他佟永林给逼的呀!过去在山区,我们村打粮食用磨面机,眼下得用石碾子。生活倒退了好几年啊!”

王竟明插话说:“是啊,刚才我进村就看见石碾了,为什么啊?”

牛智明说:“前年买了台磨面机,抬到半山腰又退回去了,那路实在走不成。这不,自从我接了我爹任村支书,村里就不搞计划生育,因为村里有生育能力的年轻人几乎都走光了。王书记啊,不是我们得便宜卖乖,这滋味儿也不好受哇。”

王竟明的心被刺痛了,血往头上涌。

牛老茂又说:“王书记,这两年大旱,村里没水。滹沱河的水都浅了,还给污染了,就剩村北半山腰有一洼长着绿苔的浑水。天不亮村里人就挑着水桶排队,一勺勺舀上来的是浑浑的泥浆啊。我跟你说个事儿吧,村里有一家娃子结婚,老父亲一早就出去排队挑水,等到后半晌才回家。新媳妇连忙去接,慌乱中碰洒了水桶。老父亲叹息不止,儿子知道后就动手打了新媳妇。新媳妇又愧又恼,夜里跳崖了。儿子后悔地哭,沿着山梁疯跑。这老汉事后一想,是自己的脚在山腰上扭了,不怪儿媳妇。老汉悔青了肠子,就用扁担砸自己的脚,边砸边骂,这该死的路、该死的水呀!他一下一下地砸,脚趾都被砸断了……”牛老茂的声音哽咽了。天祥大叔先哭出了声,紧接着,屋里响起了一片抽泣和呜咽的声音。

王竟明眼眶里有泪水凝着,问:“这老人是谁?带我们去看看。”

牛老茂指着身边哭着的老汉说:“王书记,就是你身后的天祥大叔,他也是平山团的后代呀。”

王竟明走过去,劝了天祥大叔几句,要求看看老人的脚。天祥大叔抹着眼泪,往后挣着身子:“王书记,别,别,别提这些啦,都是我命不好。”

牛老茂瞪着眼吼:“老东西,你让王书记看看你的脚!”

王竟明看到一只缺了三个脚指头的脚。他让严秘书拿出包里的照相机拍了一张照片,心里格外难过。

三天之后,这张只有一只残脚的照片在县委常委会上传阅着。

常委们都摸不着头脑,看走了眼的人说:“这是山里的熊掌,熊掌可值钱啊!”还有人说:“难道这是污染企业对人体的伤害吗?是硫酸毁了脚吗?”会议室里乱乱地议论了一番。王竟明越听越气愤,脸色越来越难看。等到大家都没话说了,王竟明才开始讲这次到东水峪村的所见所闻。常委们都哑巴了,王竟明内心有深深的隐痛,厉声说:“上次牛老茂冒着生命危险救回了儿子,他们没等没靠,也没来上访,回去就组织群众,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准备干上三年五载来修好路、引好水。东水峪人为西柏坡工业园区作出了巨大牺牲啊!我们的百姓忍辱负重、通情达理,我们政府怎么能看着不管呢?”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从这个角度说,滹沱河的污染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这几天我又收到了沿岸百姓的上访信,多数是对滹沱河污染有意见的。可见,节能减排担子很重啊!”

副县长姚勇说:“凭葫芦乡的实力,齐心协力帮东水峪修一条路,引了水,还是能做好的。但是,不仅仅是葫芦乡,不仅仅是东水峪,一定要堵住整个滹沱河流域的污染源!”

王竟明大声说:“姚县长说得对!”

苏日亮咳了咳说:“王书记刚到山城来,责任心强,有忧患意识,看哪儿都痛心,这是好事。可是别忘了,山城县是经济大县,也是人口大县。虽说我们县有风能资源作支撑,但没有资源的山区却很穷。那些乡镇多年来靠吃补贴过日子,还没有实现财政自立,像东水峪这样的穷村,在北部乡镇还有很多,咱得慢慢来呀。”

王竟明激愤地说:“苏县长,慢慢来不行了,老百姓会骂我们的。我们有些领导,包括我在内,严重脱离群众,光嘴上喊学习科学发展观,喊为人民服务。人民不在嘴上,科学不在报纸上,人民就在你周围,就是你身边的父老乡亲!科学发展就是让我们破解民生方面的难题,让我们的百姓得实惠!”

刘青风很兴奋地点头。苏日亮瞪了刘青风一眼,然后喝了一口茶,心里想:“话都好说,高调都会唱,可是钱呢?我这财政一支笔得琢磨拆东墙补西墙,给机关单位发工资,维持基本运转啊!”

王竟明瞪了苏日亮一眼,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最近几天,王竟明不断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有关美国次贷危机的报道,这让他对山城的经济充满忧虑。这个时候,葫芦乡的孙继河和佟永林来到王竟明的办公室,深谈了一下葫芦乡开发区的经济问题。

葫芦乡开发区的情况让他吃了一惊。今年人民币汇率的调整,对开发区的企业,特别是出口企业影响严重。王竟明说:“出口企业,究竟有怎样的影响呢?”佟永林哭丧着脸说:“小发电厂关闭以后,玩具厂已经没有订单了,鞋厂几乎关门,缝纫机厂还在生产,可资金链也快断啦!”

王竟明叹息了一声说:“这就看出企业转型多么重要了。金融上的事情,我们的干部都不是很懂。在未来的发展道路上,我们将面临三大核心挑战——首先是金融,其次是环保,最后是价值观与文化。实际上,金融首当其冲。在我们西柏坡,文盲是越来越少了,但金融盲很多啊,包括我王竟明在内。这对企业、对产业都是很危险的,我们必须补上这一课!”

佟永林说:“是啊,王书记,请专家给我们讲讲。不,你这人从小就爱读书,你知识渊博,你给我们讲讲就行!”

王竟明忧虑地说:“不,还是要请专家,特别是从美国华尔街来的专家,他们掌握着第一手资料。刚才你说的开发区的情况很重要。我让刘青风县长调查一下,看看是你们的个别现象还是普遍现象。”

佟永林说:“听说西柏坡工业园区也是这样的。”

王竟明分析说:“国际金融市场动荡,一些金融机构倒闭,美元的汇率持续走低,国际资本走向更为复杂啦!从我们开发区的情况看,有国际的影响,但是,我们也要看到自身经济的问题,劳动密集、低成本时代已经结束啦。危机危机,有危险,更有机遇。谁能够把握机遇,谁就能获得先机,我们必须杀出一条血路来!”

“王书记,您说得好。”佟永林附和着。

王竟明说:“你先回去,我明天到葫芦乡搞一个调研。”

佟永林又说了一些私事:“大军哥找到我了。”

王竟明马上就沉了脸:“他找你干什么?”

佟永林马上把要说的话缩了回去。他知道,王大军这几天被拘留了,是因为打架,都什么岁数了还帮人打架!拘留之前,王大军在跟秦丹霞悄悄联系,听说还见到了佟永林的岳父苏大庄。这一切都是瞒着王竟明的。王大军盯上了已经转手的山庄集团在葫芦乡开发区的小发电厂,这家企业还想转手,由苏大庄联系,他想转手给王大军,王大军来偷偷发电,这样就给王竟明出了个大难题。这里的危险是电厂的尾库,煤渣尾库是要保护的。他把这个情况说了,没敢提王大军想介入的事情,王竟明说:“投资加固尾库大坝,一定要保护山区的环境,同时更要保安全啊。”

佟永林临走的时候,王竟明继续追问:“你刚才说到我大哥找你?他究竟找你干什么?”

佟永林含混地说:“没什么,看看我。”

王竟明说:“他素质不够,不能让他在你那里搞什么经济活动。他有什么动作,你一定要及时告诉我,记住啦?”

佟永林点点头,走了。

王竟明来到葫芦乡调研了。他在孙继河和周荣芳的陪同下,参观了葫芦乡开发区的企业之后,路过山区附近的西水峪村时,看见农民卖核桃难,怎样解决呢?王竟明让汽车停下来,脑子飞速运转着。这里搞一个核桃露厂多好,这样的企业没污染,同时还有文化特质。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就很激动。他跟佟永林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佟永林愣住了,这个大胆的想法符合实际吗?随后王竟明回到县城,参加了葫芦乡的一个会议。

会上,孙继河说:“我们乡党委一班人,就是要抓经济、促发展,实现企业转型。抓企业呀,我们得有个长远思路,培植新的经济增长点,做到可持续发展。这就要狠抓农业、乡镇企业,要引商引资,突出重点,努力培植新的利税大户!抓龙头啊,龙头在哪儿?我提个建议,大家讨论……”

常委们都认真地听着。

王竟明也静静地听着,边听边记录。

因为王竟明刚来葫芦乡就碰上牛老茂的事件,他还没有发表施政演说,因此别人摸不透他的思路。王竟明大声说:“我看乡村扶贫的龙头,应从东水峪修路、治理小流域开刀,以东水峪带动全乡的扶贫工作;另外,在企业这块儿,我看还得打葫芦乡开发区这张王牌。西柏坡是旅游胜地,我们得利用好这个优势资源。今天,我去开发区草草转了转,看到一些出口企业经营都不景气,就这样,山区左侧的温泉宾馆还在上马,这温泉宾馆哪儿来的资金?是哪个单位上马的?是旅游局还是开发区?”

孙继河说:“是开发区的重点工程,这也是我们研究过的。我们的思路也是为了吸引外商,让他们在滹沱河吃好玩好,佟主任已经花两年多考察论证了。”

王竟明想了想说:“这个思路不能说错,但我觉得不太实际。这样的温泉宾馆要投资几千万。可是,因为离大鹏市太近,到西柏坡和滹沱河旅游的人,很少愿意住在山区的。这样,温泉可以保留,豪华宾馆就别建了。节省出的资金一来为东水峪修路,同时也为山区里的西水峪村搬迁铺平道路。”

列席会议的佟永林猛打了个哆嗦,惊问:“咋,西水峪还要搬迁?”

王竟明微笑着对佟永林说:“佟主任,你忘了吗?我在西水峪考察时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要在山区征地开发核桃露厂,西水峪是风水宝地呀。”

会议室一片哗然。孙继河惊直了眼问:“核桃露厂?这是农产品的深加工,咱能行得通?再说啦,眼下搞节能减排呢。”

王竟明说:“农产品深加工符合节能减排的精神,这是观念上的问题。先撇开核桃露厂的事情,我们得承认,葫芦乡开发区跟许多开发区一样,多是初级加工贸易。中国人把廉价劳动力的血汗、原材料、能源和环境,都打包出口给了世界。我们在为发达国家打工,我们作出了贡献,可是到头来,换回来的却是责难!环境被破坏了,我们国家的老百姓也不满意。对,是解决了一些就业问题。但是我们要消化大量的农民工,不能靠制造业。制造业的本质就是通过机器来替代人,是以降低成本去竞争的产业。从葫芦乡开发区的现状看,往后靠制造业安排就业是靠不住了。低端加工贸易的关停并转,会减少我们对能源的需求,减少对环境的污染。靠什么拉动就业?我想,应该靠服务业的发展。而核桃露厂也是服务业的一种,可以先搞个尝试一下。”

孙继河笑了笑,说:“原来王书记是这个用意啊。”

王竟明继续说:“在葫芦乡开发区抓农产品开发,搞一个龙头企业加农户的模式。这不仅能吸引外来资金,还能为其他企业引资铺路。”

有个常委说:“唉,这兴许真是个好招儿。”然后扭头问周荣芳,“小周,你看呢?”

周荣芳眼睛里有神采,但又不敢太明显,怕引来别人的不满,就支吾起来:“我不太懂,听王书记的。”

常务副乡长也说:“这点子好。”王竟明说:“咱响鼓不用重锤,开发核桃露厂的事摆出来了,大伙议一议,然后再到大寨核桃露厂考察考察,开发区的同志去参观一下,看看人家的经营模式。”

会场上传出嘈杂的议论声,人们陆续往外走。佟永林为难地问孙继河:“你们给我个明白话儿,明天温泉宾馆工程是停工呢,还是先干着?”

孙继河果决地说:“听王书记的,停工!立马停工!”

佟永林烦乱地摆摆手:“先停了吧。”然后就悻悻地走着,眼神瞄着王竟明。

佟永林狠狠地咬咬牙,浑身像散了架。在楼道口,佟永林截住王竟明,急切地说:“王书记,温泉宾馆的事你还不明真相。走,晚上我们去葫芦乡开发区洗温泉,我们边洗边谈。洗完了,你就会重新调整思路的。”

王竟明冷冷地说:“永林,我没空儿,你忙吧,就这么定啦。”

这顿晚饭,王竟明没有让佟永林陪同。王竟明有自己的想法,他将孙继河、周荣芳叫到宾馆房间里,叮嘱他们晚上让县委办公室综合组的几位笔杆子加班,连夜将“滹沱河核桃露厂”的报告写出来。王竟明晚上想约周荣芳聊天,他很想从她嘴里得到牛老茂的情况。周荣芳说晚上她要去医院,她婆婆病了。王竟明就说改天吧,然后给严秘书放了个纸条,独自一人到街上吃晚饭去了。

葫芦乡夜市很热闹,有个“夏记羊肉铺”。王竟明小时候爱吃羊肉,爱喝羊肉杂碎汤。他在十一岁那年,因父亲有病而辍学一年。他和大哥王大军每天到唐脑山上放牧、背草打柴,然后挑到县城北城根儿的山柴市场上卖掉,换回一点儿盐和米,回去掺和着草蘑菇与家人度日。有一次,在唐脑山的灌木丛里捉住一只小鹿拿来卖了,就去夏记羊肉铺美美地吃了一顿。按常人眼光,当了县委书记是不能到这地方来吃饭的,可他偏偏想来。王竟明穿着普通的厚夹克,坐在角落里吃,凉拌羊肉丝就大烧饼,还要了碗羊肉杂碎汤。作料放得足,热腾腾地汤面上浮着一层辣椒油。他又往碗里捏了点儿香菜,喝得满头冒汗。

这时,进来三个警察,坐下来就吃肉喝酒。由于天凉,他们都穿着厚厚的大衣。其中一个警察脱大衣的时候,把腰带和枪都解了下来,随便往窗台上一塞。其中两人摘了大盖帽儿,有一个歪戴着帽子喝酒,嘴上骂骂咧咧的,活像当年的伪军。王竟明瞟了他们一眼,心里很恼火。没来葫芦乡前,他就听说葫芦乡派出所发生过警察丢枪的事故,不但作了全县通报,原来的所长也被撤了。

葫芦乡包围着西柏坡纪念馆和工业园区,这里的治安举足轻重。王竟明喝下最后一碗汤,站起身走过去问:“你们谁是头儿?”歪戴帽子的警察斜了王竟明一眼问:“你找我们头儿干啥?”王竟明愤愤地说:“瞧你们这样子,哪还像人民警察!”三个人好像喝多了,打着酒嗝瞪着陌生的王竟明。歪戴帽子的警察说:“我们不像警察,像你爸?狗拿耗子!”王竟明气得脸红涨涨的。另一个警察站起身,大声说:“我们刚从工业园区回来,逮住了偷工地电缆的坏蛋。吃顿羊肉就不叫人民警察了?我问你这小白脸儿,警察应该是啥样儿的?”王竟明严肃地说:“你们抓罪犯是职责,但是你们的形象就与你们的职业不匹配啦。”接着大声吼道,“我最后警告你们一句,戴好帽子,系好皮带,收起枪来!”其中一个警察也吼起来:“你算五算六哇?管起我们来啦?”王竟明悻悻地扭身要走时,却被拽住了。王竟明眼神里透着威严:“你们真是太过分啦,我是县委书记!”有一人醉醺醺地笑:“得了吧,瞎白话都不会,县委书记能一个人跑这儿吃羊肉?”另一个警察说:“他冒充县委书记,把他铐起来!”说着就要铐王竟明。

恰在此时,严秘书匆匆赶来,才给王竟明解了围。

当天夜里,王竟明回到宾馆,孙继河来了。他向王竟明汇报对那三个警察的处理结果,清除出公安机关。王竟明说:“这三个人的处理无关紧要,关键是要整顿公安系统纪律。”分管政法的刘副乡长接话说:“对不起呀,王书记,让您受惊了。我们准备在整个公检法系统里全面整顿纪律,真正为咱葫芦乡的科学发展保驾护航。”王竟明最后说:“西柏坡纪念馆在咱们葫芦乡,咱们葫芦乡的治安一定要搞好。”

第二天上午,周荣芳拿着“葫芦乡开发区核桃露厂的报告”来宾馆找王竟明。周荣芳小声说:“王书记,听说您昨晚受惊啦?”王竟明抬头说:“这事儿还处于保密状态,你咋这么快就知道啦?”周荣芳咯咯笑道:“咱葫芦乡就巴掌大一块地方,没有秘密。”王竟明想了想说:“传就传吧,没啥丢人的。”周荣芳笑说:“谁说丢人啦,只能说明你王书记体察民情,为民除害。老百姓可解气呢!唉,我们有些公安人员素质太差了,鱼肉乡民。这仨警察呀,都是乡里头头脑脑的门子货,段局长一直想清除他们,找不着借口。”王竟明一愣问:“荣芳,告诉我,他们都跟乡里哪个头头儿有亲戚关系?”周荣芳一笑:“您就别问了。”王竟明点头说:“好吧,难得糊涂哇。唉,快把核桃露厂的报告给我看看。”周荣芳递了过去。

王竟明打开材料说:“葫芦乡办事效率挺高啊,昨晚熬夜了吧?”周荣芳点点头,王竟明的目光落在核桃露厂的报告上。看完后他抬头说很好,让赶快送县主管部门,尽快立项、征地、搬迁。

周荣芳点头说:“这些手续我会办好的。眼下,我担心的是佟永林那里,他好像心中还有抵触啊。”

王竟明说:“谁抵触也不行,搞核桃产品深加工,葫芦乡是试点,很快会向全县推广。孙继河书记跟我思路不一样,他是害怕我手中的权力,嘴上不说心中却想不通啊。从东水峪牛老茂事件开始,我就看出来了,他还需要解放思想。”

周荣芳说:“您别小瞧了孙继河。他的思想可解放了,他在滹沱河当了六年乡党委书记,光往省市跑关系就跑坏了三辆汽车。”

王竟明一愣说:“厉害,厉害,你也开始吓唬我啦?”

周荣芳摇摇头说:“王书记,您别误会,您别以为是孙继河提拔的我,我就替他说话。每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呵,有人说好,有人说坏,都正常。”

王竟明说:“荣芳,你尊重孙继河,我赞成。人嘛,不能过河拆桥。不过我可警告你,共产党的干部给老百姓做事不能含糊。我不直接管你,但我随时可以撤换你!”

周荣芳脸热心跳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往后您会看得见的。不过,别说这么邪乎,又搞路线斗争啦?”

王竟明冷峻地说:“不是路线斗争,我是在寻找突破口。荣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葫芦乡是我的包点单位,葫芦乡包围着西柏坡,它有多重要,你应该知道。如果孙继河和佟永林给我干砸了,我饶不了他们!”

周荣芳点点头:“是的,葫芦乡应该走在工业园区的前面。”

王竟明说:“雷声大雨点小,葫芦乡的状况并不让我满意。”

周荣芳叹道:“孙继河也着急,逼着乡长们跑项目,大环境如此,有啥办法?”

王竟明果决地说:“开发核桃露厂就是滹沱河经济的一个启动点,也是我们西柏坡的一个启动点!我们的三产太落后了,你看呢?”

周荣芳说:“转变观念很重要,只有干实事才能得民心。”

王竟明说:“跟我们的风能发电比,核桃露厂也许不算个什么项目。但是,这将是我们思维转型的标志。”

周荣芳说话的时候,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近来她听到了一个秘密,县检察院郝检察长递来一份报告,有人检举佟永林在开发区的经济问题,还牵涉到了孙继河的儿子孙军。如果闹出来的话,王竟明将会很尴尬的。但她还是没有说,脸木在半空,表情很复杂。

王竟明观察着周荣芳的表情,说:“我先回西柏坡,你们去落实核桃露厂这个项目。过几天,我还会过来看的。”

3

山城的确是块富庶之地。这里的红色旅游、机械制造、水果加工都发展得不错,西柏坡核桃更是闻名遐迩。但是,支撑山城县经济的老大还是发电产业。

除了大鹏电厂,就数葫芦乡境内的发电厂了。

这里建设工业城常常受到山洪的威胁。要想抵御山洪的威胁,建设岗南水库就是一招。但是,特大山洪还会肆虐,给山城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伤害。

在这里,防洪工程建设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含义——西柏坡,这个与瑞金、延安、遵义、井冈山等一样闻名中外的小山村,是“新中国从这里走来”的地方,西柏坡有***等老一辈革命家的住址和办公室,那已经是珍贵的文物了。为了搞好这里的小流域治理,人们一直都没有放弃努力。新中国诞生之初,就有一大队人马开进了西柏坡工业园区。防洪堤刚刚搭个模样,一场山洪袭来,便被冲得无影无踪,人们长叹一声败下阵来。到了“大跃进”年代,政府和人民凭着激情,又红旗招展、歌声嘹亮地开进了南岗山坡,他们沿着当年的防洪堤向深处掘进,又与大山洪不期而遇,使工程毁于一旦。当年参加施工的除了技术人员,还有部队官兵和当地农民,见此情景,他们纷纷抱头痛哭。人撤了,却把一面面红旗插在河岸上,他们说要以红旗为证,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红旗在河岸孤零零地飘了好些天,透着几分悲壮。

西柏坡工业园区再一次启动时,已经是20世纪末晚霞满天的时候了,挂帅此项工程的就是山城县长李鸿儒。对于西柏坡工业园区的开发建设,风能发电是核心,循环经济是目标。西柏坡风能工业园区工程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大鹏电厂风能发电工程。

就是这条路和防洪大坝,才让大鹏电厂相中了西柏坡工业园区。

这一天,王竟明与苏日亮到葫芦乡开会,他们和与会人员去了华益电厂。参观的时候,王竟明让人把李鸿儒接来,让老书记看看西柏坡工业园区的防洪大坝工程。

他们看完葫芦乡华益电厂的土建工程,来到河边水坝建设工地。大工地像一位沧桑的母亲历经了漫长的怀孕期,正在艰难地分娩。嘈杂混乱的建设场景强烈地感染着王竟明。

有人拍了一下王竟明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是李鸿儒。

王竟明接过李鸿儒递过来的一支烟,看了看说:“你怎么抽这个呀?”李鸿儒说:“从在大鹏电厂当车间主任那会儿就抽这个,得意这口,什么中华呀玉溪呀抽了咳嗽。”

王竟明点着吸了一口,感觉又苦又辣,忙吐了出来,急促地咳了两声,说:“您老不咳嗽,我可要咳嗽了,你这烟民一点儿档次都没有,没听人家说吗,一等烟民抽中华,想要干啥就干啥;二等烟民抽玉溪,这样的干部才牛呢;三等烟民抽塔山,这样的干部太一般。你说这是谁编的?”

李鸿儒哈哈大笑,说:“管他谁编的呢,我这是特等烟民抽特等烟,这样的干部快滚蛋!”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苏日亮在一旁看着王竟明与李鸿儒谈笑,心中暗暗佩服王竟明的魅力。自己不敢跟李鸿儒争吵,王竟明敢,可是,吵完了,两人关系却越发融洽了。

李鸿儒看着沸腾的工地,说:“王书记啊,折腾来折腾去,这副重担又落在你们肩上了。我听老人讲,一拨一拨的人马在这里屡战屡败。‘大跃进’那年,人们撤走了,当时咱们山城地委专员还顶风冒雪,到这西柏坡工业园区来考察,准备治理大山洪,把防洪大坝建起来,继而开发西柏坡工业园区。他们还留下了几个专家专门研究山洪的资料,没等研究出个眉目,就因接下来的三年自然灾害而放弃了,真是几起几落呀。”

王竟明的目光冷峻起来:“是啊,在那几个专家里,有好几位就为此付出了生命。”李鸿儒激动地说:“人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

王竟明扭头问刘青风:“刘县长,大山洪已经被我们降伏了吧?”

刘青风大声说:“方案是司德凯搞的,秦丹霞和苏小剑也参与了。”

王竟明愣了一下,问:“山庄的秦丹霞和苏小剑为什么参与呢?”

刘青风说:“山庄集团转型,苏大庄要进军西柏坡工业园区了。除了要参股风能发电,还要在水坝那头的那块场地吹沙造地,建设风能研发中心,大山洪同样威胁着山庄的企业呀。再说,秦丹霞还懂防洪呢。”

王竟明恍然大悟:“是这样啊,风能发电研发对于我们省、我们县,对于西柏坡工业园区大发电,都意义重大!”

李鸿儒自言自语地说:“多好哇,有句话叫‘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福之人忙断肠’,是时候了,应该说我们就赶上好时候喽。”王竟明一笑:“李书记,这话怎么讲啊?”

李鸿儒右手指着远方说:“你这聪明人还问我?你可是越来越成熟了,你刚才不说了嘛,这水坝工程结束了,将腾出一块地开发呀,那就可以建风能研发中心了。这可是你的一座政绩碑,你还年轻,为官一任不能老陷在山城吧?”王竟明谦逊地说:“老书记,你可要多帮我啊,如果干不好,政绩碑可就成了耻辱柱了,哪有那么简单啊!”

李鸿儒高深地一笑,王竟明看不出笑里隐藏的是什么。

提到风能研发中心,王竟明就来了情绪。为了搞风能研发中心,秦丹霞曾经给王竟明写过一封长信。之后,他想了很久。这个创意是王竟明提示给秦丹霞的,同时又是秦丹霞让王竟明看到了前景。但是,光凭山庄和秦丹霞是无法完成的,县委县政府还要想办法扶持他们。怎么个扶持法,他确实没有想好。

中午到西柏坡工业园区就餐,既是会议用餐,又是欢迎李鸿儒的招待会。李鸿儒是西柏坡工业园区的功臣,他的到来别有一番意味。

4

一场秋雨一场凉,山区雨水多,全县旱情大大缓解。王竟明走在山道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雾。雨雾里,他看到了山区的好气脉。按照王竟明的思路,县里从北京和省城请来一些专家,帮助开发区考察论证核桃露厂。

走到开发区,他看见温泉宾馆工地还在热火朝天地干着,心里很恼火,就把电话打到周荣芳那里。中午在山区招待所吃饭时,周荣芳打来电话,说在北京尤长庚首长的督促下,上级拨来一笔建设污水处理厂的专款。王竟明很高兴,连喝了几盅,眼睛透着红红的酒晕。回到县城,他找到孙继河,商议为东水峪修路和引水的事。孙继河叹息,刘青风又回到原位,他高升的机会没有了,他被节能减排“定”在葫芦乡了。而且这里还是王竟明的包点单位,伴君如伴虎,工作越发难干了。听周荣芳说,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焦灼不安、喜怒无常。他没提修路引水,却给王竟明摆出了一道难题,他说:“王书记,佟永林可愁坏了,驼梁建筑公司承建的滹沱河温泉宾馆突然下马,是我们单方撕毁了合同,人家要去市法院上告索求经济赔偿。你算算这笔账吧,是赔人家还是继续上马?别弄个鸡飞蛋打呀。”

王竟明皱着眉头重新调整思绪。过了一会儿问:“这有什么可愁的,驼梁建筑公司不也在县委县政府领导之下吗?把他们的经理和书记叫来,做做工作,让他们顾全大局,起啥诉?吃饱饭撑的,还嫌葫芦乡不够乱啊!”

孙继河愈发一脸哭相了:“您说得倒轻巧,这驼梁建筑公司要是咱县的就好了,可它是省里的,跟某个省领导有关系,挺有背景的。”

王竟明怒了,大声吼:“什么省里市里,咱葫芦乡没人啦?这个佟永林呀!”

孙继河劝说:“书记,您别急。既然永林这么干了,让他下不为例就是了。我看哪,还是顺坡下驴干下去吧。打官司对您、对我都不好,好说不好听啊。”

王竟明急了,说:“我不管那么多,尤长庚都为我们奔波,我们能不干吗?牛老茂那里的工程赶紧开工。”

孙继河说:“荣芳跟我说了,滹沱河污水治理款到了,给东水峪引水可纳入这个行列吧?我让县交通局、水利局再拿一些,东水峪群众集资一些,东凑八拼,不就够了吗?”

王竟明大声说:“我不管你怎么解决,赶紧行动起来!县委常委会的决定都不灵了,传出去,群众咋看我们?如果需要,我去找驼梁建筑公司的领导谈!”

孙继河心里堵得紧,笑了笑说:“王书记,这些事儿哪能劳您大驾呢?”

王竟明说:“孙书记,我看你有情绪。是不是对玩具厂的倒闭有意见哪?你要知道,这个厂子不是谁让他倒闭的,而是受金融风暴的影响。”

孙继河说:“玩具厂不是葫芦乡开发区的企业,它是山庄集团的企业。也就是说,是佟永林老岳父的企业。”

王竟明问:“是吗?又碰着山庄集团了?”

孙继河想了想说:“王书记,我不是想别的,我是跟您提个建议,不知对不对。我们这么大的国家,企业转型是对的,可是劳动密集型的企业还是需要的。有些时候,这些企业政府还要扶持。这些中小企业承担着我们大部分就业呀。”

王竟明摆了摆手说:“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玩具厂这样的企业没有污染。不是要关闭,而是让他们转型,从对外转向国内市场。”

“那就是说,玩具厂不用拆除了?”孙继河试探着问。

王竟明一愣:“谁说拆除玩具厂啦?建核桃露厂,是想让西水峪村搬迁。”

孙继河大声说:“这个佟永林,竟给我假传圣旨。王书记,不瞒您说啊,玩具厂一黄,其他加工企业跟风,这样一来,我担心工人的就业呀。”

王竟明说:“你能这样想是对的。就业问题只靠制造业是有限的,服务行业是方向。这就是我主张上马核桃露厂的一个理由。我们的一些同志行而不达,看出来了,也去做了,但是做不到位。这叫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我们西柏坡的有些企业,嘴上喊转型,但是做起来却视而不见。”

孙继河点点头说:“王书记,还是您站位高!我明白了好多。”

王竟明继续说:“我们西柏坡的企业有一个通病,就是安于现状,得过且过,甚至自我感觉良好,缺少忧患意识。没有感受到金融环境的险恶,对于这种人一定要让他们看到、感受到,这样他们才想去改变。孙书记,我建议啊,不妨你带他们到广东、福建一带转转,或是浙江一带,看看加工贸易企业的困境,回来就知道必须转型啦!不转就死啦!”

孙继河的心被触动了,说:“是啊,王书记,我们的企业必须转型!必须的!”

王竟明回到葫芦乡宾馆,喝了口茶水,干辣辣的嗓子眼儿才松爽一些。他暗暗给自己鼓劲,不能低头让步,就像开发区的企业一样,挺住一回往后工作就顺了。这时周荣芳敲门了,严秘书打开门,周荣芳看见王竟明攥着拳头,紧锁眉头,死死闭住两眼。周荣芳说:“王书记,您练啥功呢?”王竟明睁开眼说:“练啥功?刚才跟孙继河讲了一通,累的!他就是不愿把温泉宾馆工程撤下来,说是外地工程队,纯属找借口。我猜想这里边是孙继河不敢得罪佟永林。”周荣芳叹了一声,将话题转开了说:“王书记,您现在有空儿吗?”王竟明说:“我在等北京和省里的专家,晚上在县宾馆吃饭。”周荣芳看看手表说:“眼下是下午四点半,离晚饭还有两个钟头,见缝插针给您找点儿事儿。”王竟明愣了愣问:“什么事儿?”周荣芳微微一笑说:“王书记,刚才我们县宣传部董部长来电话,让我给说说情,说让县电视台给你搞个访谈。我一想也挺好,在你的试点单位说一说您的思路和想法,一来给我们一点儿启发,二来让葫芦乡百姓认识一下,以后就不会出现羊肉铺子的误会啦。”王竟明笑了:“好你个周荣芳啊!”其实,王竟明的心思跟这事儿不搭界,就说,“访谈先免了吧,我不喜欢先说后干,干成了再说。我这县委书记说太多,会让你们为难的。”周荣芳说:“我们有啥为难的?我不同意您的观点,眼下舆论很重要。像东水峪修路引水、整顿开发区、筹建核桃露厂,你不嚷嚷,老百姓就只能听小道消息了。”王竟明慢慢将心静住说:“听人劝吃饱饭,那就来吧。”周荣芳打开门,周菲就和一个扛摄像机的小伙子进来了。

周荣芳把自己的妹妹周菲介绍给王竟明。

王竟明眼前一亮,笑着说:“哦,你是周菲,难怪你姐这么卖力呢!”周菲脸不化妆,眉清目秀的,牙齿很白,恬静而秀媚,她礼貌地朝王竟明点头说:“王书记,打扰您了。”周荣芳在一旁笑着说:“王书记,葫芦乡的人都说,我妹妹周菲像巩俐。咋样,像吧?”王竟明点头说:“是像,比你可漂亮多了。”周荣芳咯咯笑着:“别提我这老太婆了。”说完就关上门出去了,王竟明走到门口送她。严秘书将套间的写字台收拾了一下,王竟明轻轻走回来,然后庄重地坐下,按着周菲的提问,滔滔地讲起自己对葫芦乡现状和未来的看法……

转天电视播出,全县反响很大。第二天大鹏市电视台也转播了。

那天晚上,佟老爷子也打开那台老旧的电视机看见了王竟明,眼眶子一抖就有两道湿津津的亮痕在老脸上滑落。佟老爷子是佟永林的父亲,他是西柏坡村人,因为在女儿家生活,到了西水峪村,被派给守护水库的差事。老人耳背,可他仍听到左邻右舍的骚动,街上有人喊着“咱西水峪也要搬迁了”。佟老爷子颤巍巍地走出去,问出啥事了。村人恨恨地骂:“你那个当县委书记的侄子,在咱葫芦乡抓试点,要上马核桃露厂,还要往工业园区修路,要拿咱村开刀啦!像东水峪一样,搬到山沟子里去。这是咱祖祖辈辈居住的领地,死也不走!”佟老爷子呆傻地站在街上,老狗福善在他脚下汪汪叫着,老人狠狠地踢了福善一脚,蹲在街上,失魂落魄地自语:“永林呢?咋着,王竟明不让俺守水库啦?王竟明不让俺守水库啦?”

这几天,西水峪村乱了套,就像当年闹土匪。

这场雨收了脚,就有几颗落地雷炸响。王竟明心中也荡着雷鸣。他觉出孙继河为难了,就亲自到开发区找佟永林,让驼梁工程队将温泉宾馆工程停下来。佟永林知道孙继河去市里了,自己乖乖地跟着王竟明。他感到自己无力与王竟明对抗,但他心里有底,驼梁工程公司是有能力与王竟明较量一番的。但让他惊讶的事情发生了,王竟明与驼梁工程公司老总谈了不到一小时,双方就笑呵呵地走出来了。老总边走边说:“王书记,您放心,您指哪儿我们打哪儿!”在场的人都愣了,驼梁工程公司老总下令停工,也表示不再追究。佟永林沉不住气了,朝那个老总挤眼,被王竟明看见了。王竟明知道佟永林对建设温泉大酒店有自己的想法,王竟明下令阻拦,佟永林又没有办法。王竟明识破了佟永林的计谋,便也计上心来,以工程换和平,避免了一场官司。他答应对方,东水峪修路工程东段,继续让给驼梁工程公司承接。西段由县交通局负责,中段交开发区,唯一出现的隧道工程请滹沱河北山驻军支援,葫芦乡水利局负责解决引水的工程。王竟明去找过葫芦乡的驻军了,军方领导也很高兴,满口答应军民共建文明路。七天的光景,修路大军就气势雄壮地开进了山沟子。

王竟明再次爬上了山梁,看见给筑路工人送水的牛老茂。

牛老茂远远地望见王竟明,双膝弯曲地想下跪。王竟明一把扶住了牛老茂,激动地说:“您老想跪也别给我跪,跪天跪地吧。”牛老茂扑通一声跪下去了,砸得大地嘭嘭直响。

东水峪修路、引水工程与西水峪搬迁同时进行。王竟明下令在东水峪西侧的山梁上兴建西水峪住宅楼。这个设计图纸都是经过王竟明审阅的,他想借这个搬迁机会,搞一个新农村建设的典型村落。王竟明特别叮嘱孙继河,房舍要征求乡亲们的意见,以体现新农村建设以农民为主体的精神。王竟明还提出了“三化”:房前屋后净化、村庄内外绿化、村街道路硬化。最后落实到房屋外观,红屋顶,白墙面,家家配上沼气池。

征地和搬迁由开发区和民政局负责。葫芦乡山区核桃露厂的一纸批文下来了,西水峪的搬迁还没个着落。佟永林从草原上移民过来的时候,就是西水峪的人了。他想不通,他的老爹也想不通,全村人更不愿挪离这块祖辈生息的风水宝地。刮风的上午,王竟明将孙继河、佟永林、县***的主任和县交通局局长叫到宾馆,一股火气拱到了天灵盖儿,吼道:“你们是吃干饭的?通往东水峪的隧道都快凿通了,核桃露厂的占地还没征下来,到底问题出在哪儿?”

孙继河抬头瞅着佟永林,没吭声儿。佟永林觉得王竟明不吃他这套,就越发没指望了。他盼着孙继河这块云彩下雨,谁知孙继河也没能改变西水峪搬迁的命运,眼下正打自己的小算盘呢。佟永林的想法就是拖着,想拖到王竟明不在葫芦乡“蹲点”的那一天。王竟明看得出来,佟老爷子不肯挪窝儿。全村都盯着佟老爷子,都知道王竟明跟佟家的关系。佟老爷子闹归闹,他跟儿子佟永林的想法不一样,他还是随大溜儿的,唯恐王竟明有啥闪失荒了前程,弄得女儿和姑爷都很失望。王竟明用锐利的目光望了孙继河一眼,孙继河马上明白了,又厉声问:“佟主任,你都看见了,滹沱河西岸的西水峪新村已经建好了,路也快通啦,引水安全问题解决了,搬迁为什么推不动?这样能说过去吗?当年东水峪搬迁,咋弄来着?你说句痛快话,五天成不?”

佟永林惊讶地问:“你想怎么样?”

孙继河说:“这事可不能再让王书记操心了,五天不成,我撤你的职!”

佟永林想了想说:“孙书记,说实话吧,你不换我,我也想挪挪地方啦。葫芦乡开发区走到这地步,我不着急?几年来,我佟永林把一腔子热血都泼上去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吧?”说着把脸转向了王竟明,“王书记,您都看见了,真他妈的欺负人啊,您别光听别人在您耳边吹风,而对我佟永林抱有成见。”

王竟明说:“吹风不管用,工作上我只看结果。”

佟永林不服气地说:“我没政绩吗?葫芦乡没我折腾,有眼下的规模吗?我不是嘴上喊改革的,改革这词被人用滥了,喊几句深化改革就能在一宿之间使企业转型?”

孙继河大声说:“可你要知道,眼下小电厂关了,开发区的企业是老太太过年,除了暖气片厂勉强维持,哪一家有效益?借款都是县财政担保,眼下弄的机关事业单位都发不出工资来了!”

佟永林转而又骂金融危机,然后悻悻地吸烟。王竟明望着佟永林说:“不能都怪大环境,即便没有金融风暴,我们的制造业也已经走到头了。”王竟明摆摆手,让孙继河、佟永林和交通局长出去了。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怎样才能打破葫芦乡的这个僵局呢?

回到西柏坡,王竟明收到了一份揭发佟永林经济问题的材料,还有他抵制节能减排的问题,王竟明非常震惊。他找到组织部长,想对葫芦乡的干部任职进行调整。王竟明提出暂停佟永林开发区主任一职,至于对他怎样安排,再作决定。另外,提拔周荣芳为分管工业的副乡长兼葫芦乡开发区主任。苏日亮并不同意,孙继河也有意见,佟永林的反应更是特殊,他竟然动用苏大庄找尤长庚进而找市委张耀华书记,由张耀华再找王竟明说情。王竟明还是坚持住了,葫芦乡常委们多数赞成王竟明的安排。王竟明心里十分清楚,不调整,西水峪搬迁和东水峪修路、引水以及核桃露厂都很难落实。

周荣芳愕然了,她不知道王竟明葫芦里要卖啥药。周荣芳到西柏坡开会,王竟明请她吃了一顿晚饭,饭后周荣芳急赤白脸地追着王竟明问:“王书记,你看我行吗?”她欲打退堂鼓。王竟明摆了摆手说:“我还要听刘青风县长的核桃产业发展汇报,你的事情就这样,我相信你会干好的。”周荣芳无奈地回去了,她连夜赶回了葫芦乡。过了两天,王竟明去葫芦乡孙继河家里。孙继河在家中见到了王竟明,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黑着脸。王竟明就闷闷地喝水,他知道,任何一次人事安排都是有争议的,每个人身后都有背景,而背景并不写在档案里,佟永林的背景不仅是孙继河,还有市里、省里的关系网。他看出来,孙继河有怨气,却又无可奈何,孙继河不是担心周荣芳不能胜任,而是害怕他王竟明。因为王竟明看出来了,孙继河与佟永林一定有经济上的往来。

过了一会儿,孙继河终于说话了:“王书记啊,你撤永林的职,永林有点儿冤,葫芦乡有今天的经济规模,永林在开发区也做了不少工作。那年大雪天,他去北京引资,汽车翻在山沟里险些丧命啊!玩具厂上马时,他三天三夜不下岗,累得吐了血。这些你知道吗?”王竟明点点头说:“我听说了,荣芳都跟我讲过。我还知道他父亲佟大伯看水库,在山上刻石碑,累得也吐过血……”孙继河惊了脸问:“那你还撤他的职?不说为公,从私情上讲,你们从小就是好朋友啊!还有你的妹妹云红、大哥大军都是他的好朋友啊!”王竟明揉揉眼,他被满屋的烟气辣出了眼泪:“继河同志,你说得对,正是因为我跟永林的特殊关系,我才要撤换他的。”孙继河惊讶地瞪着王竟明,心想,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吗?王竟明顿了顿说:“继河,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佟永林目前是葫芦乡的焦点人物,检察院反贪局的举报箱里有多少告佟永林的信,我让他从开发区撤下来,等于救了他。”孙继河愣了愣说:“我坚信,佟主任还是经得住考验的,这年头儿,哪个干部不挨告?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王竟明摇摇头说:“你敢担保佟永林两袖清风?这种事儿越描越黑,查查谁都能鼓捣出点儿事儿来,何况佟永林这样的人。快给他安置个妥当地方,他不给你坏事儿就算念佛了。”孙继河感到胸口和额头同时发热了,终于掐灭了烟头儿问:“王书记,对于永林的事情咱别争论了,既然你是出于爱护他,就该给他弄个好去处。”王竟明见孙继河退步了,脸上堆起了笑。他没有马上回答,但他知道孙继河跟佟永林的交情。听说孙继河儿子的公司为葫芦乡购设备、买原料,发了不少横财。这里的感情是用钱勾连起来的。

王竟明又将球踢了回去,说道:“继河同志,我作为县委书记,是不应该对干部使用拿具体意见的,一切由县委组织部来考核。但是,我分管包点到葫芦乡,为了科学发展的试验,我只能这样做了。我提议周荣芳到开发区,是由于我近来深入了解了周荣芳,感觉她有这个能力。至于佟永林,你看着安排。”孙继河想了想说:“王书记,永林是挺能干的,他的去向不能太差,否则周荣芳看到佟永林的前景,也不会有积极性的。”王竟明看出孙继河是试探他的,孙继河果真不客气了,“让佟永林接葫芦乡乡长怎么样?”王竟明当即质疑说:“你看这合适吗?这可不是交易啊。”孙继河说:“怎么是交易呢?佟永林完全能胜任啊。”王竟明想了想说:“我看这不合适,让他当个分管环保的副乡长还可以。过去,他的开发区污染严重,今天让他干出个样儿来弥补过去的失误,能够立竿见影啊。”孙继河被噎住了。他上了王竟明的当了,实际上,王竟明早想好让佟永林接环保,让他体会节能减排的重要,进而影响到他岳父苏大庄的思维。孙继河没想到王竟明还是蛮有手腕的,两人谁也不说话了,屋里静得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

5

如果不涉及自己,人的潜意识里都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味道。孙继河听说葫芦乡西水峪搬迁出了乱子,悄悄躲了起来,与新任副乡长佟永林去北京潇洒了。佟永林嘴上骂自己到开发区是求雨求到火神庙认错了菩萨,其实他心里还是留恋那个地方的。离开之前,还下令让暖气片厂低价处理掉了价值五百万元的库存。玩具厂几乎倒闭,缝纫机厂也已经放假了,他将这个被金融危机打垮的烂摊子甩给了周荣芳。

周荣芳一到葫芦乡开发区,就盯紧了东水峪的修路、引水工程以及上马核桃露厂,终于在入冬以前,工程提前竣工了。竣工那天,王竟明和苏日亮县长都过来了,牛老茂和乡亲们也都过来了,当场跟北京的老部长尤长庚通了电话。尤长庚激动地说:“王竟明干了一件得民心的大好事啊!”王竟明摇头说:“不是我,是同志们的努力,我浑身是铁能碾几个钉啊?”说完,他也默默地流泪了。在那天的仪式上,牛老茂带来了秧歌儿队,还吹起了滹沱喇叭。回过头来,周荣芳顾不上去管那些倒闭的厂子,只把眼光盯在核桃露厂上,她知道这个项目是王竟明再回葫芦乡的第二炮。第一炮打响了,她要再接再厉。

周荣芳操办上马核桃露厂最棘手的难题是西水峪搬迁。她和葫芦乡乡长、西水峪村支书挨家挨户劝说。西水峪村民多是平山团的后人,这个村一直以此引以为傲。他们怕搬到滹沱河西岸吃苦,就强撑着不搬,愣是将周荣芳僵在那里。周荣芳很懊恼,她想找王竟明诉苦求援,又止住了。她不愿动不动就惊扰县委书记,要县委书记管这种搬迁小事成何体统?找孙继河吗?孙继河本来就因为她的变动有情绪,那样会让他耻笑自己的。

走投无路的时候,周荣芳还是想到了王竟明。

周荣芳越发感到王竟明的陌生和神秘,似乎对他还有一点点崇拜。她静心观察着王竟明的变化,揣摩着他的变革思路。为了王竟明,也为了自己的前程,她必须在西柏坡工业园区风能发电竣工之前,在葫芦乡开发区打一个漂亮仗。眼见着王竟明给她的最后期限临近了。夜深人静,丈夫和女儿都睡熟了,周荣芳还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她坐在沙发上,抓起桌上的一枚硬币,在掌心里掂了掂,又放在桌上。过了一会儿又拿起来,连续几次之后,她默默地在心里说:“好吧,只有来硬的了。假如这枚硬币抛下去,‘国徽’朝上就干,不管结局如何。”想着她就抛了,果然是“国徽”朝上落在桌面。看来是天意啊。这个时候,她耳边回响着王竟明的话:“是共产党员就要投入战斗,押上身家性命杀出一条血路来。”这是艰苦的斗争,是斗争就没法不残酷,就得在心上割一刀!

第二天早上,周荣芳找到县公安局段局长,求公安局的人协助她强制西水峪人搬迁。段局长知道眼下周荣芳是王书记眼里的红人,就满口答应了。周荣芳走后,段局长打电话给孙继河,想再听听葫芦乡一把手的意见。孙继河似乎还有怨气,没好气地说:“在葫芦乡,如今我是‘丫鬟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你看着办吧。”把段局长给噎蒙了。左右为难的段局长又给王竟明拨电话,王竟明毫不犹豫地说:“搬迁是为了上马核桃露厂,这对于我们山城很重要。请你配合周荣芳,但是,要注意尺度。”

周荣芳调动了开发区各厂的所有车辆,抽调了几十名工人,与百余名公安人员一起进了村。周荣芳进村后分组包户,一家一家地强行装家具和粮食。这一招太狠了,连愿意配合她的村支书恩广生都急了眼。佟永林的老父亲佟子龙从女儿家小院里走出来了,佟老爷子领着老狗福善,双手拄杖望着大乱的村落。周荣芳从老人身边走过,看见阳光里佟老爷子的怒容。

佟老爷子吼道:“谁敢赶俺走?谁敢不让俺守陵,我跟他拼老命啦!”

周荣芳劝道:“佟大爷,公路修好了,水也引了,新村可漂亮了,搬迁就是为了让咱西水峪奔小康,让您老人家更好地享受生活啊。”佟老爷子瞪了周荣芳一眼:“俺不信你的,俺也不信俺儿永林的,俺信王竟明的,你让王竟明来,让他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儿说明白。他爷爷王核桃、大爷爷王大栓,可都是英雄啊。他是共产党的官儿,这样待乡亲,良心呢?”周荣芳赔着笑脸,继续解释说:“这正是王书记新农村建设的大思路,坚持城乡统筹协调,推进城乡一体化、等值化发展。如今新建的村庄有路、有水、有电,好着呢。幸福家园,没有这些能幸福吗?”佟老爷子说:“让竟明来,你说了不算。”

周荣芳瞅瞅闹嚷嚷的人群,再望望满脸杀气的佟老爷子,心里慌得紧,她没想到佟老爷子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站出来。汽车卷起阵阵烟尘开过来,佟老爷子倔倔地站着,他身边的人越聚越多。周荣芳朝司机和公安人员摆手,汽车才戛然停下了。

村民与搬迁人员僵住了。

周荣芳觉得不妙,额头冒汗了,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上。她心里盼着王竟明来,可她知道王竟明是不会来的。

这时候有人跑来说,村东头儿的马兰家出事儿了。马大妈躺在车轮下,被公安人员拖出来,马大妈上去抓那人的脸,那小伙子推开了马大妈,马家倒卖山果的小儿子马天就冲上来,用砖头砸那小伙子。果然,受伤的小伙子正捂着流血的脑袋跑过来。周荣芳知道,佟马两家是钉子户,平时挺横,这回伤了人必须拿马家开刀,治服了马家,佟老爷子也就好办了。村里人都瞄着这俩结拜的老人,马老爷子和佟老爷子交情不浅。佟老爷子从西柏坡刚刚搬到女儿家的时候,马家老爷子跟佟家关系非常好,几乎成为拜把子哥们儿了。马家是石匠世家,带着佟老爷子鼓捣石匠活儿,佟老爷子半路起家,也雕成好石匠了。两个老人约定,谁先死了,谁就给对方雕一个石碑。

周荣芳赶紧扶那受伤的小伙子上车去乡医院包扎。等车开走,周荣芳吼了声:“我非拔掉老马家这颗钉子不可!”她话没说完就见马老爷子、马大妈气喘喘地奔过来。马老爷子气哼哼地骂:“姓周的,你个骚货,眼珠子生在额头上啦!哪个官大你溜谁,孙继河过去对你不薄吧?永林对你不错吧?巴结上王书记你就过河拆桥?就跑这儿欺窝下蛋?”周荣芳气得浑身发抖,但很快压住说:“我劝你们别较劲,我这是执行公务,你竟敢打人。”马老爷子拄杖过来骂:“你们抄俺家,俺们不打人?我告你私闯民宅,乱抢乱砸!”周荣芳吼:“我没见过这么不讲礼的人。”马老爷子帮腔儿,骂道:“俺们不讲理,你和王竟明书记比俺们更不讲理。西水峪是一个村啊,为了核桃露就搬迁?王竟明啊王竟明,当年佟子龙的老伴儿用奶水喂养他长大,谁知他是喂不亲的狼!这样对待佟老哥,天理呢?”

佟老爷子一直默默地站着。搬迁一事,他也想不通,跟佟永林闹了几场,佟永林把矛头转向了王竟明。佟老爷子怨王竟明的心是有,但是眼下见马老爷子骂王竟明,心里就不由得窝了一股鸟火。他闷闷地吼:“姓马的,嘴巴干净点儿,俺不用你帮腔儿!”

马老爷子瞅见了佟老爷子,又骂:“老东西,没骂你!你虽说看着王竟明长大,但他不是你的种儿,他眼里没你,更没咱西水峪,别指望那小子会对你好……”

佟老爷子吼:“你老杂毛别埋汰人,王竟明是俺侄儿,他不让俺住这儿了,也是侄儿……”

谁也不会想到,王竟明的汽车会在这个时候赶来。

王竟明沿着滹沱河去东水峪把牛老茂拉来了,想让牛老茂给西水峪人讲讲,路通了,水清了,滹沱河两岸人的日子好过了。王竟明坐在车里跟牛老茂说话,车一露头,见当村街道上被车和人挤得满满实实,他不知出了啥事。只见村民满脸愤怒,他们不愿意离开家园。其实王竟明也不愿西水峪搬迁,况且这里还有对他恩重如山的佟大伯,怎么能下得了手呢?可是,开发区的土地都被工厂占了,搞核桃露厂没有地,只能让西水峪挪地方了。这一阵子,他一直怕见西水峪人,怕见他的大伯佟老爷子。他走在村民中间,心里藏着恐惧。他想跟乡亲们说软话,给他们作揖,再不行就磕头。眼下,他看见了青砖墙,看见了黄草垛,看见了威严的佟老爷子,还有尴尬疲惫的周荣芳。周荣芳觉得对不住王竟明,弄到这个地步,她感到自己无形中给王竟明平添了一个大麻烦,正怀着一分歉意,等待王竟明严厉的批评。

王竟明走着,前面是活人,后面是奔涌的滹沱河,仿佛走进一段黑暗的炼狱里。他终于看出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不由心里吸口凉气,只能眼见周荣芳背水一战了。这样做显然不够妥当,可又有什么好法子呢?佟永林曾经栽在搬迁上,是因为他全用软的。这次周荣芳来硬的,也没法收场了,前追后赶竟全让王竟明碰上了,难道自己这个县委书记不该到葫芦乡“包点”吗?是不是自己插手太深了?他进退两难,批评周荣芳吗?不行,村民会给鼻子上脸,日后谁也没办法了;骂村民,他还没这个资格,那都是父老乡亲,街上站着的人都比他辈分大,佟老爷子会给他耳光的,老人会骂“孽种,睁开眼瞧瞧吧,都是你的长辈呢”。王竟明见村民不说话,心里越发没底,走到佟老爷子跟前停下了,一旁站着马老爷子。

“乡亲们,我是县委书记王竟明。眼下,我不讲啥大道理,你们比我懂。东水峪也好,西水峪也罢,都有我们的父老乡亲,是我们的新农村建设试点单位。搬迁是大势所趋,早搬也是搬,晚搬也是搬。山里房子盖好了,路通了,水清了,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王竟明自己都不知道为啥这样说,他苦笑了一下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下面啊,请东水峪的牛大叔给你们讲讲山里的情况。”

牛老茂咳了声走出人群。没等他张嘴,佟老爷子就骂开了:“滚,牛老茂,坐地炮,你也想让我们村搬过去,跟你一块儿告状啊?你说好,好你为啥告状?”

“滚回去!滚!”人群就哄开了。

周荣芳喝道:“静一静,听老人家说几句。”

牛老茂眼底慢慢红了,叹道:“佟老爷子,你老糊涂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西水峪的老少爷们儿啊!我不是来替王书记当说客的,我是真心地说,你们西水峪人有福气呀,碰上王书记这样的官。他是咱西柏坡长大的娃子,他对我们葫芦乡有感情啊!我为啥不告状了?是王书记救了俺们东水峪呀,眼下路通了、水清了,外出打工的人回来了不少。搬过去吧,将来葫芦乡挣了大钱,享福的还不是咱滹沱河人?退一步讲,这地方变成核桃露厂,你们挣了钱,那不就富裕了吗?咋想不通这个理儿呢?”佟老爷子骂了牛老茂一句。牛老茂也骂,“你不是个好鸟儿!”

佟老爷子身子抖抖地吼:“竟明,你到山城来当官,大伯从心里高兴,你和你老爸王强都来看俺。当初,永林当官的时候,我也一样高兴过。可是,他太让我失望了,他是个没良心的东西,难道你也跟他学吗?一个东水峪毁了永林,俺不想让西水峪再毁了你啊!你走到今天容易吗?你们都让乡亲们指后脖颈吗?那俺还有啥活头哩!”

马大妈呜呜哭了,舞着胳膊朝着王竟明扑来:“你……俺跟你拼命啦!”

王竟明仰着脸,一动不动。

几个公安想上去拽住马大妈,但被周荣芳拦住了。

马大妈骂啊嚎的还要抓,佟老爷子站不住了,喉咙口哨响,举起拐杖朝马大妈扑来,骂道:“给你们脸啦?许我骂,不许你们撒野!你老马家总这么霸道吗?在村上,他是大官,但在俺面前,他就是俺侄儿,俺舍老命也要护着俺侄儿,护着俺侄儿!”

王竟明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王竟明一拧身,马大妈跌倒在地,王竟明急忙弯腰扶起马大妈:“大妈,您以后会明白的,党和政府都是为乡亲们好啊!”

马大妈依旧不领情,继续用头撞王竟明。佟老爷子更恼怒了,直接扑了过去。佟老爷子眼里晕晕的,看不见人,只追着马大妈的影子抡拐杖。王竟明跪了下去,紧紧抱着佟老爷子的腿哀求:“大伯,不怪马大妈,搬迁是我的主意,要打就打我吧!”

佟老爷子狠狠地扔掉拐杖,叹道:“造孽呀。”

村民震惊了。周荣芳也不知所措。

王竟明跪在地上不动,从佟老爷子抖动的双腿中感到守陵人凝聚着一股巨大而凛然的力量。佟老爷子晃了几晃,一脚踢开王竟明,吼道:“竟明,起来!如今咱西柏坡不兴这礼了。你是大官,传出去还咋在县里混?大伯懂了,当官身不由己,你要上工厂,也是为乡亲们好!”说着就一把拽起王竟明,蹶达蹶达地走了,边走边对追过来的女儿女婿嚷:“走,先把我这把老骨头搬到那里去!咱家先搬!”

村支书跟着吆喝一句:“你们愣着干啥?搬吧!”

王竟明泥塑木雕般地站着,眼泪不用擦,转眼便被山风吹干了。他眼见着人群慢慢散去。

马老爷子傻站着,仰天长叹了一句:“天杀的!佟子龙你不得好死!”然后就拽着老伴儿悻悻而去了。

周荣芳紧张地望着王竟明,过了一会儿,她挥手说:“愣着干啥,赶快搬迁吧!”王竟明没说话,默默地钻进汽车里走了。

整整一个礼拜,王竟明都没有在葫芦乡露面,他在西柏坡召开了一个葫芦乡方面的会议,孙继河、周荣芳、佟永林都参加了,还有一些乡干部和村干部,主要研究东水峪、西水峪两个村庄致富的问题。会议结束后,王竟明又接待了国家环保考察团。考察团用仪器测试山城的城区,二氧化硫、化学耗氧量排放都削减了,小发电厂再也不冒红烟了,西柏坡的空气正在悄悄改变。送走了考察团,王竟明又出现在西柏坡工业园区一个项目的竣工典礼上。过了没多久,大鹏风能发电厂竣工投产了。

这时,王竟明接到周荣芳从葫芦乡打来的电话,她汇报说西水峪搬迁总算结束了,马老爷子一家是最后一个离开村里的,老人发誓一定要还乡。

王竟明冷笑道:“这家子人太霸道了,吃屎也要吃尖儿。”周荣芳说:“佟老爷子也不搭理他了,老哥儿俩从此掰啦。”王竟明说:“有时间我去看望佟大伯,老人活得明白啊!你们务必抓紧核桃露厂的建设!”王竟明忙碌的日子,佟永林和孙继河都来看过他。他从佟永林含怨露恨的眼神里看出,佟永林对他是有恨意的,就跟苏大庄一样。

短短半个月里,葫芦乡开发区就有三个大动作:一是核桃露厂的奠基;二是滹沱河污水处理厂建设开工;三是玩具厂的转型升级。玩具厂升级扔给了周荣芳,污水处理厂被孙继河分给了万胜集团。万胜集团从开发区独立出来,由佟永林兼任董事长。这是孙继河和佟永林的王牌,孙继河直接参与了污水处理厂的设计、引资和建设。周荣芳和佟永林工作也有交叉,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一些。开发区和民政局联手开发核桃露厂,本来就缺少资金,孙继河批条子要把污水处理厂的资金挪给玩具厂,周荣芳当场制止了。周荣芳跟王竟明汇报了情况。王竟明想了想说:“孙继河和佟永林搞的玩具厂升级,救助这样的劳力密集型企业是对的,但是不能挪用污水处理厂的资金,否则尤长庚知道了会骂娘的,我支持你坚持原则!”周荣芳明白了,自己整天在核桃露厂上折腾,怕孙继河和佟永林看自己的热闹,其实就是怕别人看王竟明的热闹。可是,王竟明却有着很大的胸怀,善待孙继河他们。王竟明说:“荣芳,要注意跟孙书记、佟乡长搞好关系,你所在的开发区企业已经进入了高成本运营,你们要主动地适应环境,迎接挑战。”

周荣芳终于摸清了王竟明的思路。可是孙继河未必这样想啊,这阵子孙继河常常往苏日亮那里跑,苏日亮时时感到王竟明带给他的压力,这两个人同病相怜,他还想跟王竟明较量一番的。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王竟明在葫芦乡的举措,愈发使他内心无法受用。佟永林紧跟孙继河,尽管他还在跟苏小敏闹离婚,与老岳父苏大庄的来往却是很多,因此苏大庄对王竟明的情绪也在影响着他。他跟孙继河谋划整垮王竟明和周荣芳的核桃露厂。只要将王竟明的施政“突破口”堵死,不用老百姓赶他,他自己就会灰溜溜离开葫芦乡的。王竟明在葫芦乡“包点”插手太深,让他这葫芦乡一把手非常尴尬,几乎将他贬成了大乡长,甚至连乡长都不如了。这样的局面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孙继河正为之焦躁的时候,佟永林给他提供了一个消息。核桃露厂用地有问题,手续也不完备,可以直接告状到国土资源部。

佟永林对王竟明的心情很矛盾,毕竟有小时候的感情。可是他没有想到,王竟明竟然对他那样无情,他对王竟明彻底失望了。佟永林把这件事情跟苏小敏说了,苏小敏觉得很解气。这个王竟明对父亲的伤害太深了,她回家就报告给了苏大庄。苏大庄急忙召见佟永林,佟永林虽说跟苏小敏感情不和,但苏大庄还是可以利用的。再说了,老头儿对他始终很好,即便是在他与苏小敏冷战的时候,苏大庄也没有公开责备他。苏大庄的意思是:“王竟明在葫芦乡‘包点’一天,葫芦乡就没好日子,赶紧利用这个事件,狠狠杀一下王竟明的气焰!”然后又出了好多鬼主意。

几天之后,一纸状告葫芦乡核桃露厂的反映信递到了国土资源部。上边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时,葫芦乡核桃露厂就在礼炮声中开张了。

王竟明亲自为核桃露厂剪彩,在葫芦乡和西柏坡上下引起不小的轰动。这个项目给西柏坡人怎样的启示呢?

核桃露厂开张的消息一经传开,北京、天津的一些销售商都来了。

天渐冷的时候,一个令王竟明惊讶的消息传来了。民政部派来调查组,还惊动了省、市的领导,责令核桃露厂的工地马上停工,上级要对核桃露厂的情况作进一步调查研究。王竟明受到了市委张耀华书记严厉的批评,周荣芳也耷拉着脑袋交了一份检查。王竟明依然不服地争辩,核桃露在国外很盛行,路子没错。调查组的负责人问他:“我国仅有占世界资源总量7%的耕地,人口还在增长,若干年后,总不能回避这样一个问题吧,我们将怎样把一个好的生存空间留给我们的后代?”王竟明哑口无言,心里浸出一股怪味儿。但是,他还是很冷静的,让周荣芳继续抓好开发区的其他工作。

王竟明很委屈,这是怎么了?科学发展就是要解放思想,这点思想都禁锢着,还怎样发展经济?表面上,葫芦乡没人敢对此冷嘲热讽,但是他分明感到背后的力量。孙继河不敢明着得罪王竟明,只在王竟明面前叹息说:“上面也太不了解民情了,怎么说这不是个好项目呢?山城是核桃大县,既没污染,又有效益,还能解决就业难题!”王竟明说:“政策是人定的,我们做事的时候,一切要看是不是以人为本。”孙继河笑着说:“核桃露厂是以农为本,说到底还是以人为本的啊。”王竟明浑身躁躁的,失去了与他对话的兴趣。王竟明夜里睡不着觉,就给北京的尤长庚拨了个电话。尤长庚听王竟明说完,接连咳了几声,说他过几天来葫芦乡一趟。尤长庚来能解决问题吗?王竟明心里没谱,只觉得尤长庚是退位的老首长,也许能替这个好项目说上几句话。

在尤长庚到来之前,王竟明已回县城了。秦丹霞打来电话,说要跟他汇报风能发电研发中心的事情。王竟明笑了说:“好啊,我在葫芦乡,下次回西柏坡再说吧。”秦丹霞说:“我和小剑在西柏坡工业园区呢,我们到葫芦乡找您吧。”王竟明说:“好的,我请你们吃葫芦乡的夏记羊肉。”秦丹霞答应了一声把电话放下了。

周荣芳试图修改核桃露厂的计划,又不甘心,眼下的困境躲是躲不过的。王竟明见周荣芳情绪低落,就约她到宾馆来,一起见见秦丹霞。周荣芳不想见秦丹霞,她想让妹妹周菲来给王竟明开开心。她对王竟明说:“王书记,看您心情不好,我约周菲过来打麻将吧?”王竟明摇头说:“你知道我是从不打麻将的。周菲挺忙的,还是别喊她了。”不能再见周菲了,那天傍晚,他和周荣芳、周菲到北城根儿的“夏记羊肉铺”吃羊肉,被人瞧见了,两位县里的名人相聚,自然传出许多闲言碎语。

这不是省城,县城太小了。他是有妻室的人,因为与秦丹霞的关系,郝芸跟他争吵不断。但她还是他的妻子,郝芸是爱他的,他也爱郝芸。尽管两人之间隔膜越来越大,尽管两地守望可能使这桩婚姻经受考验,可毕竟还是牢固的。爱情的空间是狭小的,小到只能容下两个人的生存。如果同时爱上几个人,那便不是爱情了。周菲就不同了,她还是黄花闺女,还有自己未来的婚姻生活。自己是焦点人物,虽然确实没什么,但会给周菲带来不好的影响。王竟明与周荣芳说着话,手机响了,王竟明打开手机又听到了周菲甜甜的声音,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柔美:“王书记,我姐说您心情不好,我过去陪您说说话吧?”王竟明淡淡一笑说:“周菲,你姐就在我这里呢。我没事,我很乐观,这点儿小事能让我心情不好吗?”周菲说:“我还是过去吧!”王竟明拒绝说:“你别来了,你忙吧,我在等山庄集团的秦总来谈事情。”说着就放下了电话。周荣芳说:“您呀,太不领情了,她多伤心啊。我妹妹可是山城一枝花,她还是您的粉丝呢。”王竟明冷了脸说:“周荣芳啊周荣芳,你什么意思啊?我没有说周菲不好,她是一个好姑娘。正是这样,我们要呵护她呀!”周荣芳还要说什么,她的手机响了,急忙去接电话。

王竟明望着她的身影,心里明白,核桃露厂的下马,周荣芳心里是很别扭很痛苦的。别扭与痛苦都来自她的好强。王竟明别扭一阵儿就过去了,拿得起放得下,这年头儿谁还为工作愁死?周荣芳不行,睁眼是核桃露厂闭眼是核桃露厂。她心里从没有这么慌乱过,精神几乎要崩溃了,竟真的头疼起来。

秦丹霞和苏小剑到了,周荣芳悄悄躲了出去。

中午的时候,王竟明请秦丹霞、周小伟吃夏记羊肉。下午王竟明本来要回县城,可是又来事情了。刘青风打来了电话,说分管“节能减排”的副省长孙大海到西柏坡检查工作,点名要看滹沱河的治理情况。王竟明没有回去,等候副省长的到来。

夜半三更的时候,王竟明还是睡不着,就用电话叫醒司机,漫无目的地沿葫芦乡绕了三圈。司机问他:“王书记,还绕吗?”王竟明没吭声,司机发现他在车里睡着了。司机将堆在座位上的风衣给王竟明盖上,私自做主将车开上了山路。王竟明醒来时,发现汽车停在了唐脑山的山坡下,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

这阵儿天快亮了。朦胧中,他看见了远处西柏坡工业园区风能发电的转轮子。王竟明又将风衣给司机盖上,悄悄走出了汽车。

天很暗,他的脸色跟天色一样忧郁。山区褐色的土地像一张网,紧紧地裹着他。他胡乱地走,走着走着,一抬头竟然走到了被拆迁的西水峪村。房子都被拆掉了,展现在他脚下的是褐色的土地,这就是建核桃露厂的地方。他默默地站着,不知是啥时候,他听到两声狗叫,一低头,看见黄狗福善正在他脚下蹭来蹭去。他眼前一亮,扭头看见十米开外的石垛旁蹲着吸烟的佟老爷子。佟老爷子端着那支枣木老烟斗,点燃了并不吸。老人搬到山里之后更加老相了,水土不服,常常生病。核桃露厂开工那天,老人想雕刻一个石碑,为这件事情作个纪念,老人不愿离开山区哩。王竟明望着佟老爷子黑枯的双眼,轻轻地走了过去。近了,他看见老人的面孔蜡黄而虚肿。

“佟大伯,这么早就从山里赶来啦?”王竟明先开口问。

佟老爷子没吭声,吸了口烟。

“核桃露厂给关了,您知道吧?”王竟明又问。

佟老爷子耷拉着眼皮,还是没吭声。

王竟明不敢再问了。他怔怔地盯着老人的脸,在清晨的日光里,那脸像山区的古墙。王竟明不敢看那张脸了,他料想佟老爷子此时正恨他呢,恨他迁走了村庄,恨他不成事。王竟明说了声:“大伯,看来您都知道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不会就这么栽了的。”说完扭头走了。王竟明走出十几步,佟老爷子忽然叫住他:“王竟明,你给俺站住!”王竟明愣了愣站住了。

佟老爷子眼眶一抖,说:“竟明啊,官场的事俺不懂,俺只懂一个理儿,真心给老百姓办事的人,老百姓是不会忘记的。永林不行,他背后给你放冷枪,被我骂了一顿。你是好官,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天外有天哪!”

王竟明嗯嗯地点着头,心里打了个哆嗦,茫然地望着佟老爷子。

“大侄子,别怕,认准的事儿别灰心。”佟老爷子说。

王竟明不吭声。

“记住啦?”佟老爷子真火了。

王竟明点头说:“大伯,我记住啦。”

佟老爷子领着福善走了。

王竟明回到县城,参加了周荣芳组织的玩具厂升级转型论证会。美国金融海啸,使中国好多加工企业的资金链条断裂了。尽管一夜没睡,王竟明的脑子还是格外清醒,这个时刻,他忽然想起“玩具闯入互联网”的报道,于是提议说:“只要有小孩子,玩具就不会消失,目前的困境是暂时的。我看到一个消息说玩具闯入互联网,这说明玩具产业正在升级和创新。但是,在人民币升值的情况下,初级加工贸易必然被压缩,不升级转型是没有出路的,完全采用出口导向型的模式已经不适合了。中国经济加速进入国际化,我们的产品不用走出国门,在家门口就国际化了。所以,企业和我们地方政府都要清醒,银行紧缩银根是未来的一个趋势。大型国有企业还好一些,中小企业的资金链永远是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现金流和周转率将成为企业的第一核心!”

玩具厂厂长林玉平频频点头。

周荣芳第一次听王竟明深入地讲企业经营,很是钦佩。懂经济、懂金融的领导还不多,王竟明向他们发出了信号。

有专家说:“我们中国人口众多,为解决就业,劳动力密集型企业还是需要的。”

王竟明严肃地说:“需要,我这个当书记的非常需要,但这只是我们的一相情愿。几天前,西部省份的一个地方官到西柏坡来,说浙江沿海的一些加工企业到他们那里内迁。我说了,这只是一种应急措施,权宜之计,不升级创新,只能是苟延残喘。短期可能有机会,毕竟能够解决一些就业和短期经济增长问题,但这不是真机会,可能是陷阱,创新升级才是真机遇。同志们,没有退路了,以玩具厂为先导,创新一个模式,杀出一条血路来吧!”

王竟明的观点又使人们想起核桃露厂。有人提出,核桃露厂这样的企业将会创出什么样的模式来呢?

王竟明没有正面回答:“我想,我们天南也好,山城县也好,葫芦乡也罢,第三产业还不发达,只有大力发展第三产业,大批的就业机会才能在那里出现!”

台下反应热烈,接着开始了讨论。

没有人再提核桃露厂的项目,王竟明这才感到自己在核桃露厂上打了个哑炮,这个项目已经危机四伏了,西水峪那片地要考虑他用吗?私下里有人说他乱决策,劳民伤财。王竟明心灰意懒地回到葫芦乡宾馆,默默地坐着,眼前交替闪跳着核桃露厂和佟老爷子的脸。佟老爷子的身影渐渐隐化在山顶上,远看就像神圣的唐脑山。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佟老爷子早晨的一句话——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天外有天。对呀,在既定核桃露厂区里搞物流,核桃的物流。有了核桃的物流,老百姓的核桃就不怕没市场了。“物流”两个字一下子将王竟明打醒了,他兴奋地打电话喊来了周荣芳和民政局的领导。

周荣芳和民政局长马上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经北京尤长庚的帮忙,核桃露厂的占地手续补办完毕。王竟明同时预感到,“农户、加工和物流”将会提供一种新模式,他也就将哑炮弄响了。周荣芳问王竟明:“王书记,尤长庚老首长什么时间来县里?”王竟明说就这几天,他要求在尤长庚到来之前搞好“核桃物流”规划图和设计,然后报请国土资源部调查组。周荣芳说:“这得请设计专家来干。”王竟明点头说:“好吧,赶紧行动!”

葫芦乡山区下了一场大雾。太行山到处都是朦胧的,过去的空旷不见了,好像走进了一场梦境。物流方案批下来了,还受到了上级的表扬,并得到一笔专项补助款。王竟明让周荣芳组织核桃物流,立即开工。

核桃露厂建成了,民工正在完善整修。

这个时候,佟老爷子出事了。这老爷子干起活儿来不知道饿,不喝水,也不知天上有没有太阳,满眼是浑浑的血色。他在石碑上雕完“共产党人功德碑”几个字,便再也雕不下去了。他举锤的手抖得厉害,锤子的敲击声由缓而急,砰砰砰,敲得人心壁发颤。末了,老人几乎将铁锤抡疯了,身体夸张地扭动着。守候在一旁的马三看呆了,劝说:“佟大叔,别急,歇歇吧。”佟老爷子啥也听不进去,拼命地抡锤砸着,石头飞溅。突然,他的喉咙一热,一口鲜血喷溅到白玉石碑上。

佟老爷子仰天长叹:“苍天啊——”就硬挺挺地倒下了。

佟老爷子出事的时候,王竟明正在西柏坡荷花湖别墅接待外宾。佟永林打来电话,说他老爹雕石碑的时候累死了。王竟明眼中的泪不知不觉地淌了下来,握着话筒的手不住地哆嗦。他草草结束了与外宾的谈话,驱车赶往葫芦乡。王竟明到了现场一看,“共产党人功德碑”几个字猛然撞击着心灵,泪流满面。

佟老爷子已被送进了葫芦乡医院,正在紧急抢救中。

王竟明什么也干不下去了,硬是撑到晌午才赶到医院。可是,佟老爷子还是去世了。

佟永林赶回来了,显得很悲痛,他给乡医院甩过一笔钱来,就开始操办父亲的葬礼了。王竟明曾叮嘱他勤俭办丧事,孙继河也劝过他,佟永林不听,依然把佟老爷子的葬礼弄得热闹抢眼。他借来了县里各局的奥迪、路虎吉普、奔驰吉普和其他名车八十余辆,三队鼓乐班子吹打哀乐,车上拉着纸马纸人,从乡医院到陵墓,纸灰弥散,纸钱飘飘,引来不少山民观看。也许因为佟老爷子的塔位选得太昂贵了,也许因为葬礼影响太大了,群众议论纷纷。在佟老爷子葬礼的当天上午,王竟明和父亲王强、妻子郝芸都赶来了。王云红、王大军也都来了。郝芸这次来西柏坡,不是给佟老爷子送葬的,她有自己的使命。

佟老爷子赢得了这份殊荣,东水峪和西水峪的乡亲自发给他送葬。人们散去了,老狗福善还卧在塔下面,伸长了脖子嘶叫着……

第二天黎明,天落雨了。

郝芸要回大鹏市了,她要求再去陵地给佟老爷子送一个花篮。王竟明打着伞陪郝芸登上了山梁。山梁上风凉雨稠,走上去分不清是雨水还是雾。郝芸感慨地说:“看来老天也为老人落泪呢。”王竟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不是天,这是人造雨啊。”郝芸愣了。王竟明说:“这个时代越来越需要人造雨了。”郝芸不懂他的话,王竟明解释说人造雨并非人们想象得那样简单,不是天上有块云彩就发射一个火箭上去。大气水有一个特点,它随大气环流不停地漂流移动,要想在一个地方留下来,需要向空中发射催化剂,催化剂才能让云彩落雨。郝芸点了点头,这时雨水更大了。在雨中,王竟明和郝芸隐约听见老狗福善哑哑的叫声。挨近塔陵了,王竟明蓦地发现塔陵高了,周围还飘动着一些小野花。他低头瞧见山坡上的脚印是刚踩的,便扭头朝山梁野地吼了一嗓子,远处有人回应着。郝芸放妥花篮,黑鸦鸦的人群,齐刷刷地从雾里探出头来。山民质朴的脸厚厚地叠着,没有谁带头儿,山民们冲坟头儿和王竟明跪下了。王竟明不知百姓这一跪,是跪给他的还是跪给死者的,只觉心头一震。牛老茂颤了声说:“王书记,佟老爷子为你刻了碑呀,你让俺们服啦。俺们信任你这样的好官啊!”

王竟明心腔一热,泪流满面。他这才知道山民是跪给自己的,他不敢受用,慌忙扭头,朝佟老爷子的坟头扑通跪倒,颤声道:“佟大伯,您有仙风道骨啊,竟明想您呀,您是我的楷模哩!有您看着呢,我不会愧对西柏坡百姓的!”他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起身时身子一歪,险些栽倒。郝芸搀住了他。雨雾中,山民们呆呆地望着王竟明。

王竟明将山民们扶起来,双眼明亮而湿润。

王竟明咬了咬牙说:“乡亲们,我不会离开你们的,这是***生活、战斗过的地方,党和政府永远不会忘记乡亲们的!”

郝芸静静地望着王竟明。

此时,王竟明想起一句名言:“有攻金之工兮,求百炼之精钢。”他这血肉之躯留在西柏坡,何尝不是在百炼成钢啊!山民们深深地朝王竟明鞠了一躬。

人造雨越下越大,满山的树木都湿漉漉的。

王竟明下山的时候,浑身都被人造雨淋透了,直打寒战。但是,他永远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又要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