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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 第六章 杀出绝地

1

常委会上一片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没有人议论,没有人表态。王竟明督促了好几遍,就是没有一个人说话。王竟明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一切都与苏日亮的态度有关。这些李鸿儒提拔的人非常在意苏日亮的意见,都知道苏日亮的背后是李鸿儒。李鸿儒虽然退位了,但是他在山城的影响还在。如果谁在会上攻击了李鸿儒,即便是观点一百个正确,也会被人们看成落井下石的家伙。人们都十分清楚,或是人们都猜测到了,在起用刘青风的问题上,王竟明与苏日亮有分歧、有矛盾,而且矛盾一步步深化。

王竟明急得额头冒汗了,他想听听其他常委们的想法和真实意见,这对他很重要。王竟明决定马上找几个常委谈谈,印证一下自己的感觉。与几个常委谈话之后,王竟明明白了一个道理。想上去的人总比上马的位置多,所以条件越接近的越是冤家,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常委们对节能减排的认识提高了,剩下的问题只是苏日亮。理论问题说得玄乎其玄,到头来事情还是无法解决,最终还得靠人来解决。王竟明要想办法解决苏日亮的问题。请求县委将他调走?不行,这是下策,县委会感觉他的无能。找他深谈一次,解决苏日亮的思想问题?这还是有可能的。

这个周末,王大军和郝芸来到了山城。王竟明很想跟郝芸谈一谈王大军。

郝芸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笑,说:“你这样盯着我干啥?”王竟明严厉地说:“看来大哥是不想回村里了。这可不行,你怎么带来的怎么把他带回去!听见了吗?”郝芸望着王竟明说:“知道啦,你就是自私,连自己哥哥都嫌弃!”王竟明生气地说:“不是嫌弃,是怕他堕落!”郝芸无奈地说:“不在你身边他就不堕落啦?我告诉你吧,我听大军媳妇儿说,他在老家一个镇子上与人合伙开过歌舞厅。开过歌舞厅的人能安分得了?后来我才明白,他来省城洗浴城当门卫是想找跳板!他呀,做梦都想发大财呢!”王竟明吃惊地站起来,愤怒一下子发作了:“有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爸妈也没跟我说啊!”郝芸应付着说:“别激动,跟你说有啥用?你天天跟着他啊?人家说了,供儿子读书要用钱,到城里买房要用钱,你供着钱啊?”王竟明倔倔地说:“凭什么我供着啊?我所能给他的只有小小的帮助,就是给爸妈钱!爸妈经济上不用他管还不行吗?”郝芸显然很不高兴,叹息着说:“这人家就知足啦?人家两口子都觉得是应该的!我看啊,你还是在你的朋友圈儿里给他找点儿事情,让他挣点儿钱,我们也好放心啦,毕竟是你的亲哥哥呀!”王竟明狠狠瞪了郝芸一眼:“亏你说得出口,这个口子不能开!开了口子,我还怎么谈理想?怎么谈廉政勤政?还怎么取信百姓?再说了,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只要看见钱了,就会想更多的钱。他怎么来的给我怎么回去!”郝芸点点头说:“好吧,跟你待两天,让他跟我回去。”

王竟明打了个哈欠说:“好吧,睡觉吧!”他一把搂过郝芸的身子,关了灯。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入睡的姿势。

王竟明的大脑快速地运转着,眼睛忽然亮了。他给苏日亮打了个电话:“苏县长,我爱人来山城了,今天晚上,我们夫妇想请你和你爱人到家里吃顿饭,我们两家人在一起坐坐。”苏日亮愣了片刻,爽快地答应了:“好的,我过去看看嫂夫人,让我爱人也认识一下嫂子。”

苏日亮作为一个县长,对“一把手”的盛情邀请,无论如何是不能拒绝的。

傍晚的时候,王竟明让郝芸把饭菜做熟了。王竟明担心王大军添乱,就让严小平带着他到山城转转。严小平和王大军在街上碰见了秦丹霞,秦丹霞听说王大军是王竟明的哥哥,就约他到公司坐了坐。

苏日亮和夫人张燕到来的时候,一桌的饭菜已经做熟了,都摆在了餐桌上面。苏日亮一看房间里没有名人字画,就从妻子手里接过一幅字画,慢慢展开来,微笑着说:“嫂子到了山城,应该我来宴请。也没有什么拿的,我给嫂子带来了一幅画,是山城籍老画家孙冠的山水。如今孙冠先生已经是中国美协副主席了。”王竟明不懂字画,但他知道孙冠的大名,急忙推托说:“哎呀,无功不受禄啊!孙冠的画可是挺值钱的,你留着吧,我们不能收,不能收。”苏日亮说:“不管这多值钱,我没有花钱买。这是老画家来山城画的,给我画了两三幅呢,我们送给老兄,是我们两口子的一点儿心意嘛!”王竟明见郝芸非常喜欢,就破例接下了。王竟明笑着说:“苏县长送我的东西,我就挂在客厅里欣赏。”郝芸一把夺过画轴,卷起来说:“不,我挂在大鹏的家里!”王竟明笑了:“好,好,归你,归你!”苏日亮和张燕都笑了。苏日亮家里挂着许多名人字画,而王竟明家里没有一张。不是王竟明不喜欢,而是他觉得这些字画成本太高。一幅名家字画,人家不是白给你的,你若收下一幅,对方可能会给你提出一串要求来。王竟明会拒绝一切送字画的人,今天,他对苏日亮破例了,他要跟苏日亮谈话。谈话之前如果拒绝了礼物,那就不好往下沟通了。至于这份情,王竟明会以别的方式补偿回去的。王竟明和郝芸招呼苏日亮夫妇在餐桌旁坐下,开始喝酒,郝芸和张燕喝果汁。

白酒打开,果然清香扑鼻。王竟明给苏日亮倒满了酒,笑着说:“苏县长,我们今天好好喝一杯。”苏日亮笑了笑:“是啊,我一直想找您喝酒,只是您太忙了。”王竟明举起酒杯与他一碰说:“是啊,我忙,你这大县长不也很忙吗?”说笑着,两人一饮而尽。苏日亮说:“山城的工作怎么破题,你我都很着急啊!”王竟明递给苏日亮一只螃蟹说:“如果我们不抢抓机遇,如果我们不在节能减排上破题,那就被甩在后面啦!”苏日亮没吃螃蟹,望着王竟明的脸说:“是啊,是啊!但是,我们山城是红色圣地,还是经济大县,什么事情都不能太急,改革发展到今天,我们的成绩令我们有理由更从容一些,应该格外警惕那些以改革的名义推行假改革或是不成熟的改革,特别是那些以部门政绩为中心的为了改革而改革,最后改革者名利双收了,却让民众买那个云山雾罩的大账单!”王竟明听出苏日亮的话外话,但还是点点头说:“我赞成你的观点,那种搞政绩工程的改革,我们是有办法识破和抵制的。那也不叫改革,那是劳民伤财的瞎折腾!我们搞节能减排,目的不是关停并转掉多少个企业,而是为了企业更好地发展,是为把山城打造成幸福之都,是想让老百姓在科学发展中得到实惠。你说是吗苏县长?”苏日亮独自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口菜,情绪有些激动:“您说到这儿了,我有一点儿想不明白,把那么多好企业都关了、停了、转了,老百姓就一定能够得到实惠吗?我们面临的将是下岗,是经济的滑坡和倒退!是的,市区空气会好转,天蓝了,水绿了。我们都到国外参观过,蓝天绿水谁不想看?好看着哪!可是,我们的国情跟人家不一样,我们是人口众多的发展中国家,刚刚吃了几天饱饭,我们有那个蓝天绿水的条件吗?等我们将来有了钱,什么样的环境我们都能创造出来!”王竟明心里一颤,他听出了苏日亮心里的顾虑。

王竟明心里咯噔一下子,不做声了。他觉得,苏日亮很有责任感,但对节能减排很冷漠。王竟明好像忘记了是在自己家里宴请苏日亮,说话的声调越来越高:“苏县长,到了今天你还这样看,很让我失望,我完全不赞同你的看法!我们今天搞科学发展,不是超前了,而是滞后了。环境,这是个多么严峻的话题。如果我们当初想到保护环境,哪能有今天的被动局面?你以为有了钱就能治理好环境吗?你到过昆明的滇池吗?到过太湖吗?当地干部花了多少钱?那湖水变清了吗?生活在恶劣的环境里,老百姓能够幸福吗?那样的话,以人为本不就是一句空话吗?我们共产党人,万万不能给老百姓讲空话啊!”

看见王竟明与苏日亮说话的声音有些激烈,郝芸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又给张燕倒了一杯,鼓动着张燕也站起来笑着插话:“行了,我和张燕得敬你们这书记、县长一杯酒。喝了这杯酒,你们两个人就别谈工作啦,你们累不累啊?”张燕嗔怨地说:“是啊,好像我们两个就不存在似的。你们眼里还有没有人啊?罚你们喝酒!”

王竟明和苏日亮都笑了。王竟明笑着说:“该罚,该罚!这样吧,我和郝芸敬苏县长夫妇,欢迎你们到我们家做客!祝福你们全家安康、幸福!”

两家人把酒喝了,王竟明皱了皱眉头。郝芸最懂他这暗号了,率先与张燕吃了饭,带她到军分区大院的花园散步去了。

两个女人一走,王竟明和苏日亮都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点儿不适应。王竟明把两个人的酒杯摆到一起,都斟满了,自己那杯都斟冒了。他把酒杯递给苏日亮,一脸真诚地说:“苏县长,这杯酒是我敬你的!”苏日亮尴尬地愣了,没有接酒杯:“你到山城,我并没有很好地配合你,为什么敬我?”王竟明笑了笑:“你先把酒喝了,我再跟你说。”苏日亮接过酒杯把酒喝了,然后仰着脸看王竟明。王竟明说:“虽然我们没能达到默契程度,甚至有观念冲突。但我很喜欢你这个人,你并不是油滑之人,你也想把山城搞好。我感觉,将来我们能够成为朋友的,我真的这样认为。否则,我不会请你到家里来喝酒的。能够跟你搭班子,我也从没后悔。你对我有情绪,我也能够理解,因为外界都传开了,这个县委书记应该你来接。现在我说这话,可能不符合组织原则,但都是我的心里话。还有,有人说你维护家族利益,我并不这样看。”苏日亮心中一热,想说点儿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来。王竟明继续说:“日亮啊,你跟我的分歧都是工作上的,我也敢说,你对我的人品还是信任的。我没有自作多情吧?”苏日亮点点头说:“那是,那是。你王竟明的人格魅力,我从心底里佩服!”说完,苏日亮也不管王竟明喝不喝,自己一仰脖子,咕咚干了一杯。王竟明见状,也没说话,跟着干了一杯。他今天喝多了些,但脑子却很清醒:“日亮老弟,你比我还年轻,有能力、有前程。如果我们再争执下去,那是两败俱伤的事情。我准确地告诉你,县委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分歧。”

苏日亮没有想到,王竟明竟是这样坦荡、磊落。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怔怔地看着王竟明说:“王书记,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来的时候就想啊,你王竟明绝不仅仅是让我喝酒,我觉得,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吧?”

王竟明似乎还有好多话憋在肚子里,今天一定要畅快地吐出来:“苏县长,我的确有好多问题要问你。今天就我们两个人,你与刘青风到底有过什么过节儿?什么时间?什么事件?”苏日亮渐渐感觉到了王竟明话里的分量,想了想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件,只是他的性格,我们配合不舒服,仅此而已!”王竟明想了想,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可以说,不是性格,而是你们的思路不同,工作上配合起来不顺手。你可能对刘青风并不了解,我感觉刘青风是个好干部。”苏日亮说:“开始的感觉是好,时间长了你就会改变感觉的。”王竟明郑重地说:“不,我以一个县委书记的名义向你保证,我的判断是经过周密调研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建议你到敬老院看一看,建议你到基层干部中间走一走,听听他们是怎么评价刘青风的吧!”

苏日亮瞠目结舌地望着王竟明,他不说话了,陷入了沉思,甚至是反思:在刘青风的问题上,他是不是受李鸿儒和苏大庄的影响太深了呢?

王竟明继续说道:“下面,我们抛开刘青风,我们说一说你二叔的山庄集团。我承认,这个集团对山城的经济发展贡献很大!但是,成绩不能成为污染的保护伞啊!苏县长,我有一个感觉,不知说得对不对,对于山庄的问题,我觉得你比我更清楚,比我更清楚问题的严重性。只是涉及你二叔的经济利益,你不好表态。大概你是想拖一拖、看一看,希望有个折中的方案,政府能接受,你二叔也能接受!”

苏日亮有些惊愕了。王竟明怎么猜到他心里去了?

苏日亮估计王竟明还会从赵多之死说服他。表面看赵多局长是车祸,但是,他的死与山城的环保政策有关,与山城的大环境有关。可是,王竟明没有提这个话题。

王竟明通过跟苏日亮的谈话还有一个重要收获。因为刘青风启动了搬迁大鹏电厂的议案,这正是李鸿儒最反感的事情。王竟明马上明白了,山庄集团无形中担当了大鹏电厂的保护屏障,如果山庄所属的水泥厂、小电厂都关掉了,大鹏电厂的矛盾会突显出来,大鹏电厂的搬迁也就会成为新的焦点问题。

王竟明疑惑的是,李鸿儒为什么反对大鹏电厂的搬迁呢?

2

谁也没有想到,常委扩大会竟然在西柏坡工业园区的山坡上举行。对于被开发的西柏坡来说,无论怎样的疲惫和尴尬,工地的整体氛围依然活泼欢快。

可是,到了现场,人们难以掩饰心中的悲情。大鹏风能电厂的工地上,挖掘机挖掘出八十名抗日英烈的遗骨。两天前,工人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王竟明,王竟明心情沉重地说:“没想到,我们的现代工业城惊动了烈士的亡灵。既然如此,这些烈士的遗骨应该得到体面的安葬!”他是烈士的后代,对烈士有着更多的敬仰。他到工地看了看,白骨一片,有牛皮手枪挎带,有枪支和弹壳,其中一块胯骨上还卡着一块生了锈的炮弹皮,王竟明震惊了。他回去查了一下资料:1939年春天,在南岗,平山团曾与日本鬼子打了一仗,歼灭鬼子三十多人,八十名八路军战士壮烈牺牲,果然是平山团英烈的遗骨。

首先举行了一个遗骨安放仪式,隆重而悲壮。

默哀鞠躬过后,王竟明说:“同志们,我们今天在这里开常委会,大家感到意外了吧?这是我的主意,事先没跟大家商量,对不起啊!”大家沉默了片刻,刘青风称赞道:“好啊,让我们受受教育,说明王书记的信任!”王竟明大声说:“说到信任,我有好多话要说啊!这些都是咱平山团的烈士,他们跟随共产党八路军打日本鬼子,为的啥?他们信任共产党!我们的党在1921年7月1日成立,都快九十周年了!九十载艰苦卓绝,九十载荣耀辉煌。九十年来,中国共产党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战胜各种艰难险阻,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以及建设、改革的伟大胜利,谱写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实现复兴的奋斗凯歌,赢得了各族人民的信任!”王竟明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都知道,当两人能在战斗中把后背交给对方,那就是最高的信任。信任是一种有生命的感觉,也是一种高尚的情感,更是人与人之间联结的纽带。有责任,更有义务!我们是人民的勤务员,搞科学发展,更要对得起这个称号。于是,人民群众通过长期的观察与检验,感觉到这个党确实是一个说到做到的党,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党,一个可以依靠的党,我们的领导干部确实是真正热爱群众、关心群众,全心全意为群众服务的干部,才对党产生了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于是,群众才相信党、依靠党,才有当年‘一身交给党安排’‘党叫干啥就干啥’‘党指向哪里,就冲向哪里’‘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到工厂去,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样的壮志豪情。那时的领导干部、党员们,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下,也确实起到了以身作则的模范带头作用。凡是要求群众做到的,领导干部就首先做到。所以那个时候,领导的威信是很高的,说话是算数的。不论是一个党员还是一个干部,都是一面旗帜、一座丰碑。长此以往,群众就对领导产生了一种习惯性的思维定势,凡是领导所说的,都是正确的;凡是领导所要求的,都是应该无条件服从的。因为我们干部都是他们的‘勤务员’,关心他们、爱护他们,是以群众的利益为出发点的。大家想一想,今天,我们在西柏坡工业园区打一场硬仗,还需要这样的光荣传统!还需要我们像当年的烈士一样去冲锋陷阵啊!”

常委们热烈地鼓掌。

会议在船上一直开到下午1点50分才结束。快结束的时候,王竟明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在吃午饭之前,大家乘船到滹沱河上去。王竟明风趣地说:“山城要改写历史了,我们除了红色旅游,还要向水城进军。看看我们的干部能不能适应滹沱河的水!”人们马上明白了王竟明的用意。中间没有休息,没有人敢提吃饭的事情,也许是怕饭后晕船呕吐吧。王竟明在会上的表态性发言很短,但极大地影响了会场的气氛。会议决定,一场节能减排战役从今天打响。总体包括老城区改造、水城开发和西柏坡工业园区。总指挥王竟明,副总指挥苏日亮,决定让政协副主席刘青风重回政府,任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环保局长赵多的事情没有查明,只好按车祸处理了,现在任命赵会武为新的环保局长。另外,三个污染严重乡的主要领导受到记过处分,该关掉的企业一律关掉,还提出一些对企业家的要求。

苏日亮情绪低落,勉强同意了王竟明的意见。这个跟头栽得好疼。他并不同意王竟明的看法和观点,在心里保留了意见。常委们极为疑惑,苏日亮是真心同意吗?

按一些常委干部的理解,苏日亮的态度就代表着李鸿儒的态度。因为在座的有一多半是李鸿儒提拔的干部。苏日亮与王竟明的意见统一了,大家自然就没什么顾虑了。王竟明对苏日亮的被迫转变既高兴也悲哀。如果没有张耀华书记的一个电话,苏日亮会答应吗?这些人都怎么了?那种责任感和忧患意识都哪里去了?企业污染这么严重,再不关掉,老城区就不能改造,老百姓生活在多么困难的环境里呀!而我们的干部们还在斤斤计较个人的荣辱得失、仕途升迁。从这一点来看,刘青风的精神十分可贵!一个国家干部,不应该看谁的脸色工作。如果不给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就是失职,就是犯罪!王竟明有了这样的思考和忧虑。

都说王竟明工作有激情,其实,王竟明也在悄悄改变着自己。激愤过后,重要的是解决问题。对于当今中国而言,最要紧的事情不是批评,而是建设;不是激情,而是理性。到了山城,这一点儿他感受很深。人也骂了,官也撤了,当我们酣畅淋漓地批评之后再静静地思考,就会发现根本的困境在于我们很难找到负责任的办法。我们面临的真正困境是,任何改革的主体,包括从大人物到政府体系,每一个官员,每一个人,都被一张利益的大网缚住。这张有形的网把所有权力、良知、抗争、愚昧和苏醒的人纠缠在一起,任何人都无法进行自主的、独立而有效的行动。比如节能减排的问题,真正触及这个难题的时候,王竟明常常碰到自相矛盾的想法。每当看到受污染之害的老百姓控诉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站在老百姓这一边,恨不得马上把污染企业从山城消灭掉。然而,转过来当他听到企业家的委屈、政府主管部门的难处,觉得也有道理,甚至是极大同情,觉得企业也是太难、太难了。此外,还有西柏坡工业园区一些纠缠不清的难题。面对这样的感觉,怎样找到破题之路?如果把责任都推到李鸿儒和苏日亮身上,那也是大错特错了。任何人的独自行动都是清醒的,目标也是明确的,然而,被生活的洪流会聚在一起,就变得混浊不清了。看来真要站在时代的高度,来一个崭新的破题之举了!看来只能是你,你别无选择!

会上确定了节能减排的总体意向和方针,然后分工包片,以县委工作组的名义进驻各个要“关停并转”的企业。包片的时候,苏日亮提出让刘青风来啃山庄集团这块硬骨头。刘青风不知道苏日亮的用意,愉快地答应了。这让王竟明和常委们很吃惊。王竟明也选了一个污染最为严重的葫芦乡,作为自己的包片单位。西柏坡就在葫芦乡境内,那里的核桃产业需要王竟明来打破迷局。

一切都布置妥当以后,王竟明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中午,王竟明给郝芸的手机打电话时没有信号,王竟明估计他们到五台山烧香去了。回来一问,果真被王竟明猜对了。郝芸一副疲惫的样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王大军却显得异常兴奋,觉得山城太有吸引力了。他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说:“竟明,今天在五台山可是开了眼了,那里的香火真旺啊!”王竟明望着大哥双眼放光的样子,心里惴惴的,感到一种看不透也无法把握的神秘力量,这让他感到恐惧。王竟明说:“你们到山城,就没有回家看看老爸老妈?太不孝啦!”

“谁说没看?我跟弟妹先回的家。”王大军嘟囔着,一脸的皱纹,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很多。王竟明可以想象,凭王大军的素质,他对五台山的香火不会兴奋。去五台山的路上,要翻越山城县的林山,那里有风能。大哥肯定是对那些矿产发生了兴趣。王竟明望着王大军说:“大哥,等郝芸睡了,我们哥儿俩好好聊一聊。”王大军笑着点头。郝芸确实累了,跟王竟明随便说了几句就躺下睡了。

王竟明拿来一个电茶壶,刚刚要插电源,王大军说不想喝茶,问王竟明有没有好酒。王竟明望着大哥的脸说:“好酒有,这里有茅台特供酒,走的时候给你带两瓶。”王大军摇着头说:“我不带,今晚就喝,我们哥儿俩喝透了说说心里话。”王竟明愣了一下,还是依顺了他。

王大军这次是有备而来,而且一来就不想回去了。王竟明看出他的心思,冷冷地说:“你跟郝芸回去啊!”王大军无奈地说:“你跟爸爸一样死板、僵化!当你有权力的时候不用,退休了就会后悔!”王竟明说:“我对我的选择从不后悔!大哥,我们不能说点儿高兴的事?”王大军眼睛红了,皱了皱眉头说:“咱们哥儿俩都半年没见面了,我多想你你知道吗?我愿意见面就吵吗?我不愿意!可是,你让我高兴,我穷得兜里比脸都干净,我高兴得起来吗?”王竟明也动情地说:“你想我,我也同样想你。因为你是我哥!我理解你急于致富的心情,可是,大哥你要知道,你弟弟不能让你暴富!如果我动用手中的权力让你暴富了,我也就完了!”王大军说:“你怎么总想着完呢?有多少当官的都有钱了,人家完了吗?完的总是少数!有几个像你这样的,官当得不小,家里越来越穷!乡亲们都以为我沾了你多大的光。如果说沾了点儿光,还是我弟妹把我拉到省城。不出来不知道,一看啊人家都是那样活,活得那叫滋润。比你小的官,都是大房子,妻子开着好车,私下还养着情人,孩子都到美国、英国留学去了。你呢?你不为我着想,那明明是你的儿子,也该给他想想吧,他得上英国、美国学习吧?同学们都走了,明明因为没钱走不了,他会恨你这个爸爸的!”

起风了,窗子被打开了,窗外吹过来的秋风带着一股寒意。

王竟明站起来关上餐厅的窗子。听到“恨”这个词,王竟明心中疼了一下。王竟明倒是真的感到难过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哥哥。他不知如何回答,默默地愣着。王大军对王竟明的沉默产生了错误判断,以为王竟明被他说动了,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前倾着身子,堆起一脸不自然的笑:“竟明,你口口声声说的理想,到底是个啥?为了一个理想,就把自己禁锢起来吗?我真想象不出来那是个啥?你的官会当得更大,如果没有实惠,仅仅去过这个官瘾,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你跟我点个头,你是不是嘴里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你也想着自己?那个所谓理想是说给别人听的,对不对?”王竟明说:“理想是现实的终极,如果掐断了生命的源泉,理想就成为梦想了。可我不是,你感觉到了,我就是要像爷爷、老爸一样,做一个有理想、有信仰的人。也许你刚才说的人的欲望更符合人性,可我不要那种人性,我也有我的人性标准。我也不跟你讲大道理,只是人们常说的话,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而不是祸害一方!怎么造福百姓?一个贪官能够造福一方吗?大哥,你说的是一般人通常的想法,你不要把我看成一般人!你弟弟在县里找风能的时候,就得了一个外号,叫‘钢人’!打铁还要自身硬,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敢来山城这发电大市吗?钱,是好的,我是人,不是神,人具有的欲望我都有。我们在社会上生存,没有钱寸步难行。可是,大哥,你要记住,钱要取之有道。你还不了解你弟弟,这一点郝芸最清楚!”王大军失望地叹息说:“你以为郝芸心里不怨你啊?钱是应该取之有道,可你得去取啊!”王竟明坐下了,自言自语地说:“是啊,我的这个位子对人的考验真是太残酷了,只要一动念头,就可以得到上百万、上千万。可是,那是我王竟明的所为吗?我王竟明要是当个贪官,自己先毁了信仰,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咱爸还不得打我的脸啊?”他说着,目光极为冷峻。他的真诚和信念存活于血液中,不想将目光转向那种现实。当年那个与他亲密无间的哥哥不复存在了,大哥成了一个让他厌恶的人。

王大军摆了摆手说:“谁让你去贪啦?那不还有我们嘛!我留在山城吧,秦总都答应我了,帮我筹集资金,帮我买一个风能企业。我不违规,我合法经营,我一切都听你的,我不给你丢脸!”果然被王竟明猜对了,王大军就是被沿途的矿产迷住了,被金钱迷住了。王竟明很难想象,王大军这样的人一夜之间暴富,那是一个什么感觉?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老板?王大军观察着王竟明的表情,王竟明愤怒了:“王大军,我警告你,不要打山城的主意。”王大军惊讶地说:“为啥呀?”王竟明吼道:“不因为别的,就因为我们是西柏坡人,我们是烈士的后代!”王大军不屑地说:“我就烦你这么说,西柏坡人咋了?西柏坡人就应该受穷?如果***他老人家还活着,也会乐意我们快点儿富起来!”王竟明说:“你这是歪理邪说!富是要富,那要看咋个富法!富你一人不算富,老百姓都富了才叫富!”王大军怔怔地望着满脸愤怒的王竟明,胸脯起伏着。

“你不要再说啦,我告诉你吧,你看见的那些矿要整顿了,要关停了。”王大军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失望,屈辱地问:“就因为我你小子才要整顿?因为我才要关掉?”王竟明心想,没文化的人就是可气又可怜,你把自己当个人物吧!但他故意气他说:“就是,就是因为你!”王大军顿时升起一股怒火,用手指点着王竟明,大声吼道:“你就顽固吧,你就顽固吧!我们全家算是毁在你手里了!”

“毁在我手里?我怎么毁你们了?你以为你是谁?”王竟明没有想到哥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禁越想越气,越想越恨,气得两眼发黑,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酒瓶子猛地摔在地上:“你给我滚,滚出山城去,我没有你这样的大哥!”

王大军震惊了,久久地望着王竟明,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没有想到,自己与弟弟的冲突这么快就爆发了,而且爆发得这么激烈,几乎没有调和的余地。

王竟明呼呼地喘着粗气。他也没有想到,他的愤怒会表现得这么强烈,他也知道自己有些过火,但还是忍不住。

郝芸被他们吵醒了,起初一声不响躺着,大睁着眼睛,一边拢着头发一边嘟囔:“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睡?”后来她穿上睡衣爬起来,晃悠着走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切,郝芸的脸色变得煞白,“你们哥儿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自家同胞为什么这样大动干戈?为什么这么绝情绝义?”王竟明气愤地说:“郝芸,是你把王大军弄到青平的,也是你带他来山城的,你怎么把他带来的怎么把他带回去!”王大军梗着脖子,眼泪都下来了:“不用你赶我,我自己走!”说着就站起来,穿上衣裳走出去了。郝芸追出去,一把拉住王大军:“大哥,这么晚了你要上哪儿去?”王大军挣了一下,头也没回地走了。郝芸长长叹息了一声,回到王竟明的身边说,“你看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把他追回来啊?”王竟明坚定地说:“我不追他,他要的是钱,我没有钱给他,追回来有什么用?”郝芸嗔怨地瞪了他一眼:“你呀,没有钱就不要大哥啦?”说着穿上了衣裳,急切地跑了出去。

王竟明心头一酸,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王大军已走得没影儿了。王竟明自己都觉得奇怪,在王大军面前竟然这样喜怒无常。是啊,不能让他这样的人把握住自己的心理活动,要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自己的精神防线就垮了。王竟明这回算遇到克星了。不是因为他太死板,不开明,王大军提的要求,实在是有违他的理想。同是烈士家庭的后代,却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金钱世界像一团火啊,无数人的政治生命,甚至是灵魂,都被无情的贪欲之火吞噬,成为一轮又一轮的陪葬。王竟明时刻保持着警惕,怕被这贪欲之火毁灭。是的,烈士家庭出身的孩子,似乎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在约束着他、控制着他。他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转变,一个有理想的人、一个人民公仆以权为自己捞钱,这是堕落,这是犯罪!别人可以这样,他王竟明永远不能这样!王大军的陈词滥调他听多了,他从来没有犹豫过,也没有动摇过。

3

苏日亮到苏大庄的别墅里来了。

天色已晚,稀疏的星星散落在天幕上,衬托出唐脑山模糊的轮廓。一路上,苏日亮的肚子隐隐作痛。他的肚子跟苏大庄有关,跟他们一起偷铁有关。记得小时候,他的家住在大鹏电厂大墙外的老城区。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利用山城的资源在山城县城内建立了大鹏电厂,工厂的原有基础是战争时期的八路军兵工厂。由于根红苗正,苏日亮的父亲苏铁头离开西柏坡,进了县城大鹏电厂当了一名工人,他就是大鹏电厂的子弟了,他最喜欢看张贴在大鹏电厂大墙上的一条标语:“翻身不忘共产党,致富不忘发电厂。”苏日亮记得,大鹏电厂确实让村里富了好多人。那时候很贫穷,村里好多人都在黑夜里偷铁。苏日亮偷铁是二叔苏大庄鼓动的。他放学的时候路过发电厂,偷偷地将一块铁塞进胸脯,到二叔的废品收购站去卖,换来了书本,换来了糖果。那个冬天,苏日亮偷铁偷疯了,冰凉的铁板放在肚子上,像针扎一样疼痛。就是这个冬天,他的肚子落下了病根儿。偷铁不解渴了,就跟二叔一起偷铜。有一个夜晚,他跟着苏大庄潜入了大鹏电厂的铜库,他们是顺着一根钢梁一点一点攀过去的。回来的时候,苏日亮的肚皮上缠着铜条,身体格外沉重,双手攀着钢梁挪动着,到了钢梁中间,他突然没有力气了,几乎要掉下去。他对苏大庄轻轻喊:“叔,我没劲儿啦!”往下望了一眼,他吓了一跳。足足有三米高,下面都是坚硬的废钢,钢筋头直直地竖着,掉下去注定要被穿透的。苏大庄看见苏日亮绝望的目光,轻声喊:“日亮,你要挺住啊,挺住啊!”苏日亮咬了咬牙,拼命往回挪动着双臂。他要下沉了,他要飘落了……最后的时刻,苏大庄的一句话起了作用,像是猛然打了一剂强心针。苏大庄说:“孩子,你不能掉下去,你死了也不是英雄,人们要把你当贼的!你是贼啊!”苏日亮被“贼”这个字打醒了,他不想当贼,他用尽最后一点儿气力攀了回来。多少年之后,他都记着二叔的这句话,这也是他最怕二叔的地方。

苏大庄正靠在摇椅上闭目养神,祥叔进来禀报说苏县长来了。

苏大庄咬咬牙齿,眼睛连睁都没睁一下,说了句:“让他进来吧。”苏日亮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叫了声“二叔”,坐到苏大庄对面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苏大庄。苏大庄睁开眼睛看了一下苏日亮,什么话都没说,走到电视机前,拿起一张碟片放进dvd里,荧屏上开始播放省台拍摄的《山城污染企业纪实》报道,画面上很快出现山庄集团所属企业万胜水泥厂高高的烟囱吐着黑烟的情形,一个女记者在现场采访老城区的居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娘。

记者:这个厂生产着吗?

老大娘:一直生产着。

记者:冒烟吗?

老大娘:冒,总冒烟,大黄烟,把太阳都遮住了。

记者:对生活有影响吗?

老大娘:当然有了,到处是水泥粉,还有污水……

苏日亮看着一幕幕画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坐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客厅来回不停地踱着步。苏大庄没好气地摆着手说:“你给我坐下,晃得我眼花缭乱的。好好欣赏欣赏人家省台拍的片子,瞧那画面多讲究啊,不愧是省城的大记者啊!”苏日亮咧咧嘴说:“哎哟,二叔,我求求你了,别放了,快关上吧,咱不看了行吧?”他知道,这是王竟明派人来拍的。那天记者到来,王竟明在市里开会,苏日亮在家里主持工作。记者征求了苏日亮的意见,苏日亮完全可以拦截记者,但他没有阻拦。他有自己的考虑,一来是害怕王竟明回来过问,二来是害怕记者把矛头对准他。

苏大庄抄起遥控器关了电视机,背起两条胳膊来回踱着步子:“日亮啊,书里书外都一样,几家欢乐几家愁啊!你是学经济的,对历史人物还是懂一些的,听我说说吕布啊。吕布好像是三国时期的名将,对吧?勇冠天下,人称‘马中赤兔,人中吕布’是吧?”见苏日亮点着头,他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这个吕布先跟随并州刺使丁原,董卓进京后,被董卓利诱杀了丁原,然后这小子竟然率众投奔了董卓,认董卓做义父,真是忘恩负义啊。不过,他还坏不过明末清初的大汉奸吴三桂。你说这吕布真是一个反复小人,而吴三桂呢?又是个隐忍投机的混蛋哪。不知你对他们的看法如何呢?”

苏日亮听出苏大庄的弦外之音了,委屈地说道:“二叔,您就别骂我啦,您有话跟王竟明说多好?那天我把王书记请到您的工厂来,您偏偏闹病了.您不是不知道,这事儿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不同意关掉水泥厂和发电厂,可人家是一把手,人家说了算啊,我……我可不是叛徒啊……”

苏大庄依旧笑眯眯的,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想多了日亮,你是二叔的亲侄子,甭说你现在是县长,就是有一天做了市长、部长,也是我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侄子啊,二叔怎么能把你当外人呢?你是二叔看着长大的,你天资聪明,勤奋好学,当了大鹏电厂的车间主任、副厂长、总经理,后来又当了副县长、县长,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个台阶啊,二叔我看着真是高兴啊!你比二叔强啊,二叔也没少沾你的光啊!从我创业那天起,你就帮衬着二叔,我的事业越做越大,你付出的心血也越来越多,二叔念你的好。有你在山城,二叔心里踏实着哪!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大风大浪咱都闯过来了,竟然会翻在一条小河沟子里,你二叔我……不甘心,不甘心哪!”

苏日亮歉疚地说道:“二叔啊,我理解你的心情。这次可不是小河沟子,是科学发展啊!当然了,我们历来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可是,我们这次面对的是王竟明……”苏大庄摆手道:“这么说,他王竟明是不给你面子喽?”苏日亮恨恨地说:“面子?他这种人会给谁面子?昨天我们深谈了一次,我感觉王竟明不是善人!”

“你被他吓住啦?”苏大庄脸色沉了沉。

苏日亮听出了苏大庄微笑后面的冷气,但他没有胆怯。二叔糊涂了,不管二叔怎么糊涂,他都要讲给他,不能再顶撞下去了,不能再对抗下去了,到时候吃亏的是山庄集团。于是,他迎着二叔那双放射着寒光的眼睛,平静地说道:“谁怕谁啊?现在跟他对抗,有必要吗?我们能抗得住吗?”

苏大庄反问道:“这么说,你被王竟明俘虏啦?”

苏日亮沉吟了一下,坦诚地说道:“二叔,您别忘了,我既是您的侄子,还是七百五十万人口的山城县县长啊!”

苏大庄冷笑一声说:“如此说来,我既是你叔叔,又是拥有几十亿资产、麾下八个企业的山庄集团的董事长哪,我们叔侄俩只能各安天命啦?”

苏日亮没有正面回答,转换了一个角度说道:“您看这样好不好二叔,您顺利把水泥厂、电厂关掉,我再把省台的人请过来,甚至可以把央视的人请来,好好做回文章。这回做什么文章呢?我想好了,就做山庄集团节能减排方面的,这叫思想观念转变,治污减排见行动,科学促实践,发展作贡献,怎么样二叔,有没有这个兴趣?”

“我不同意!谁要是敢关我的工厂,我跟谁拼了老命!”苏大庄颤抖着声音说。

苏日亮严肃地说:“二叔,你要是对抗到底,也只能强行关掉,还要强行拆除!到那个时候,当了反面典型,你就被动啦!”

苏大庄依旧情绪激动,思忖了一会儿,说:“日亮啊,你能否帮二叔把王竟明请出来一下?我有这么一个想法,水泥厂里头有一个旧烟囱,我想把它砸掉,你若是能把王竟明请到现场,我可以花几个钱搞它个仪式,向外面展示一下我们山庄人节能减排的决心,你看如何啊?”

苏日亮轻轻摇着头:“就怕不那么简单啊!这个办法我不是没给您想过,王竟明那里行不通啊!二叔,您也是的,王书记来了,您住院不见。人家没空了,您又想见他!”

苏大庄想了想说:“日亮,如果都依了王竟明,还有一层意思你想过没有?在别人眼里,二叔的山庄可是你的后院,后院要是起火,别人可是真要看咱苏家的笑话啦!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事真由了王竟明和刘青风他们,在市里的干部眼里,你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到了那时候,谁还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拥护你?你连自己的二叔都帮不了,别人还会指望你什么?你想过这些没有?”

苏日亮皱了皱眉头,说:“二叔,这个理儿我懂,可是,我没有能力维护这个面子了!”说话时,竟然显得那样伤感和忧郁。

苏大庄一下子恼怒了,朝着苏日亮吼道:“我算看透了你,有刀尽往死猪上砍,你为山庄干过几件正经的事儿?李书记知道你这样,还不知道多寒心呢!”

苏日亮眼睛灵活地转了转,骂道:“我真心服他姓王的吗?我是怕那个电话啊!”那是市委张耀华书记的电话,直接打给苏日亮的。苏日亮一夜没睡,有一种利剑悬首的感觉。他仰头叹息:“官场真的是不自由啊,即使当了县长还是这样痛苦。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看法,要把别人的想法当成自己的想法。凡事临头,还要看一把的脸色。还坚持什么呢?按照常规,一把手的想法总是对的。”无奈之下,苏日亮的态度变化了。前有车后有辙,一切都是有规矩的。

从这一刻起,苏日亮必须与山庄决裂了!

苏大庄惊了半天没有说话,一股难言的愤怒涌上心头。他觉得苏日亮是个自私的人,他只想保存自己的实力。苏大庄无力地摆了摆手,“你走吧,走吧!”苏日亮走到门口,回头对苏大庄说:“二叔,您可得想开点儿啊!您不是常说,钱都是身外之物嘛!再说了,有些时候坏事还能变好事呢!”苏大庄没有看他,一声不吭的。苏日亮转身轻轻地走了。他走到屋外,听见苏大庄在房里气愤地骂道:“滚,滚,都他妈是喂不亲的狼!”

苏大庄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他要抗争,他要突围。

第二天上午,苏大庄到北京老首长尤长庚那里去了。还有一个礼拜,王竟明就要关停、拆除他的两个工厂了。他要抢在行动之前去找老首长。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秘密行动被王竟明知道了。

王竟明送走了郝芸和王大军,回到办公室接到了秦丹霞的电话。秦丹霞急切地说:“老板到北京找老首长尤长庚去了。”王竟明先是一愣,他知道尤长庚的老家是山城,在天南省当过副市长,后来从冶金工业部部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山城电业的发展,尤长庚立下了功劳。山城人都知道苏大庄与尤长庚关系甚密。这个尤部长与张耀华书记也是老朋友,他如果为了山庄集团的事情找了张书记,张书记会怎么说呢?张书记找到自己怎么办?如果张书记不找自己,那么他的压力怎么化解呢?王竟明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在尤长庚没有开口之前,必须让刘青风提前行动,关闭黑名单上的污染企业。

王竟明要从山庄集团开第一刀!

王竟明把刘青风叫到办公室,一起分析了企业节能减排的情况。王竟明担心的是,如果上面有人出来说情,山庄集团的水泥厂和发电厂关不掉,山城的工作就很难开展了。山庄的问题也许只是冰山一角,等整座冰山都露出来的时候,他这个县委书记将会面临最严峻的考验。这些都是涉及巨大利益的挑战。所以,山庄的问题如何解决,解决得好不好、快不快,老百姓满意不满意,关键的关键,就是要看王竟明坚决不坚决、彻底不彻底了。王竟明大声说:“要抢在上面的说情风刮来之前,快速关掉山庄两个企业!其他的,该关的关,该停的停,该减排的减排,一定要让二氧化硫的排放量降下来!这一切要迅速,要坚决,不能给他们死灰复燃的机会!”

刘青风听王竟明这样一说,愣了愣,心中暗暗佩服王竟明的魄力。这是他早就想做的事情。如果李鸿儒是王竟明的态度,刘青风早就行动了,山庄的水泥厂和发电厂早就从城里消失了。他认真地说:“我看啊,先下手为强,这是没有问题的!”

王竟明想了想说:“你还要跟苏县长沟通一下。拿山庄开刀,是我们内部掌握的事情,同时采取行动的还有十三家上了黑名单的企业,这样也好让苏大庄说不出什么。”

刘青风有着军人的果断与豪气:“我知道你的压力太大,提前行动你也要装作不知道,一切都往我身上推,这样会好一些。”

王竟明笑了笑:“没关系,该承担的压力、该承担的责任还是要承担的!”

刘青风说:“其实我都准备好了,那就行动吧!”

王竟明挥了挥手说:“青风同志,你们行动时要注意将强制命令与思想工作结合起来,尽量让企业家理解我们的执法行动!”

刘青风匆匆走出去了。

关掉了山庄水泥厂和发电厂,在山城产生了轰动效应。有些企业没等刘*风带着执法人员到场,就主动挂了黄牌,主动关停了。苏大庄还在北京,秦丹霞和苏小剑非常配合,基本没有什么争议工厂就关掉了。苏小剑把电话打给了苏大庄,苏大庄却不以为然地一笑:“不要大惊小怪,他王竟明怎么给我关掉,就会怎么给我开开!”苏小剑不知道父亲心中为什么这么有底,追问下去,苏大庄说:“你不要打听了,王竟明他们会为他们的鲁莽行动付出代价的!”说着把电话放了。苏小剑把事情跟秦丹霞说了,秦丹霞也给苏大庄打了电话,苏大庄还是重复了那些话。秦丹霞心里没底了,急忙把情况报告给王竟明。秦丹霞放下电话的时候,心中有些不安。她是山庄的副总,这样不断把情况泄露给王竟明合适吗?董事长知道了会怎么想?后来又一想,秦丹霞并没有泄露什么机密,也没有出卖公司的利益,她只是想利用这次关掉污染企业的时机促成山庄集团转型。等山庄集团转型成功了,即使董事长知道了这些,也会原谅她的。

王竟明早就有了思想准备。这两天,省城和山城给苏大庄说情的不少,王竟明都对付过去了。他心里最担忧的是北京方面的说情风。要是苏大庄搬动了尤长庚老部长,尤长庚要是给张耀华书记打招呼,张耀华再给他王竟明打招呼……凭他的直觉,张耀华书记不会过分要求他。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张耀华希望王竟明的行动成功,但并不希望过多惊动领导。如果是这样的话,王竟明必须向北京方面的老领导做好充分的解释工作。在王竟明的人生经验里,北京的老领导都是有水平的,他会凭着一份真诚赢得老首长的理解。他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在张耀华没有给他打招呼之前,到北京尤长庚家里去拜访,这也是给张耀华解围。临行之前,王竟明让马进弄清了尤长庚的喜好,老人喜欢听山城的民歌,喜欢到山野打猎,喜欢吃山城的“核桃饼”,喜欢吃葫芦乡的大枣。王竟明带着山城特产,带着歌舞团唱民歌的几个名演员去了北京。王竟明还给老部长吹了吹祖传的滹沱喇叭,老部长非常高兴。总共两天的时间,王竟明就跟尤部长搞铁了。尤长庚知道了王竟明是西柏坡人,还是保卫***的烈士王大栓的孙子,一下子就来了兴致。王竟明的这一通攻关,让尤长庚格外高兴,尤长庚还满口答应做苏大庄的思想工作,还答应到老家葫芦乡来打猎。

王竟明回到山城,急着去了办公室。他把苏日亮叫了过来,把这两天的事情说了,苏日亮沉默半晌没有表态,默默地吸着烟。

“苏县长,你说话呀。我做了这些,没有跟你商量,是怕你当中为难啊,希望你能理解啊!”王竟明望着苏日亮的脸说。

苏日亮本能地战栗了一下,一片烟灰掉到了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