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的心情有颜色吗?秦丹霞想,也许有的。比如,她和王竟明在滹沱河畔“凭河临风”酒店吃饭的时候,心情是瑰丽缤纷的。当她重新成为郝芸的知心朋友的时候,心又彻底乱了,心情是铅灰色的,这种铅灰色的心情就像污染过的滹沱河水,这几天一直在她心中流淌。秦丹霞只有拼命地工作,直到累得自己疲惫不堪,再呼呼大睡,什么都懒得去想。
这天上午,孙继河来到了工地,虽然他是副总指挥,但却很少在工地露面。这时秦丹霞正把技术处的人召集到会议室开会,布置风能发电研发的事情。孙继河进来了,秦丹霞看见他脸上的肌肉在有节奏地跳动,她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一定是五彩缤纷,毕竟刚刚当上副县长嘛。但他的表情却很严肃,一时间,屋子里的空气紧张起来。
孙继河眨着眼睛说:“同志们,王书记让我来看看大家。这两天他非常忙,一是省里的调查组正在跟他谈话,因为购买抓车让一个企业隐瞒国家的巨额税款,还有一些违纪问题,总之,非常严重。一位领导干部在大是大非的原则性问题上把握不住自己,教训深刻,我对此非常痛心,我毕竟是王书记的部下呀!还有一件更令我痛心的事,那就是王竟明书记的妹妹王云红昨晚出了车祸,躺在葫芦乡医院里生死未卜,真是祸不单行啊!我说的意思是因为王书记很忙,今后防洪工地上的事或是研发中心的事,要多向我汇报,大家同心协力把这几项造福于民的工程干好。”
秦丹霞听了孙继河的话,头嗡嗡作响,顿时喉咙被阻塞了。这两天她忙得昏天黑地,不知道上边在查王竟明,更不知道王云红遭了车祸。她站了起来,说:“孙县长,王书记怎么会有事呢?他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防洪工程啊!”
孙继河极有涵养地摆摆手,示意秦丹霞坐下,他还要讲下去。
周进却站了起来,认真地说:“孙副县长,你在这样的场合讲王书记接受调查的事是不合适的,王书记的问题还没有结论,你就定性为‘非常严重’这就更不合适了。”
孙继河脸红了,他用平和的语气说:“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也是听人家说的,我这是为王书记着急呀,我这不是急着帮王书记做工作来了吗?”
秦丹霞再也不想听下去了,她怎么听都觉得孙继河的话里有幸灾乐祸的成分。她冲出会议室,她要去葫芦乡医院看王云红。
她险些撞在一个人怀里,便慌忙收住了脚步。她没有抬头,她知道门外进来的这个人是王竟明,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很亲切。
“丹霞,你去哪啊这么急?”王竟明望着她说。
秦丹霞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你没事吧?他们凭啥冤枉你呀?啊?我要找审查组说理去。”
王竟明笑了笑说:“有人告黑状呗,这个事情没什么,我不怕他们。丹霞,苏日亮出面了,他揽过去了,一切都好解决。你安心搞你的风能发电研究吧,时间可不等人啊,我们期待着你们的成果!”
秦丹霞又说:“云红怎么样?到底是为什么啊?”
王竟明沉默了一下,伤感地说:“她还没苏醒,事情正在调查中。你先开会吧,郝芸在医院陪着她哪!”
秦丹霞一个趔趄,急忙扶住门框,不由自主地哭了,哭声被什么东西压抑着,变得哑哑的。王竟明扶了她一下,她半天回过神来,如猫一般退了回来,她没想到这个时候王竟明会出现,她的心里舒畅了许多。
屋子里刷地响起了一片掌声。周进和技术室的人们都站了起来。
王竟明摆摆手,笑着说:“这掌声说明我这个总指挥进工地的时间少了,你们想啊,如果我们天天见面,那还鼓掌做什么呢?”他看着孙继河,平静地说,“孙县长在给大家开会吧,你接着讲,我就坐一旁听。”
孙继河关切地说:“王书记,听说你妹妹云红出了车祸,县委的事和你家里的事够累的了,我想在工地多抓一抓,为你分担一些。下面,请王书记为我们作指示吧,我讲完了。”
王竟明摆了摆手,说:“孙县长,你要多跟刘青风同志沟通情况,他是代表苏县长抓全面工作的。”
孙继河有些尴尬:“我知道,今天来我跟他打过招呼了。”
王竟明点点头说:“那就好,我没什么指示,我就说一句,新方案确定以后,下一步就是抓紧实施,西柏坡工业园区防洪坝赶紧施工,林山电厂防洪大坝同时进行。需要提示一点的是,林山防洪坝要留出风口,因为那里还要建设风能发电厂,规划已经出来了,投资方已经找上门来了,要把这个因素考虑进去。我还有一个建议,秦丹霞和她的团队集体撤出防洪研究,正式转向风能发电研发,留两位防洪方面的技术人才监督施工就够了。周进老总也要跟你们技术处脱钩,负责抓紧循环工业的投产。”
秦丹霞和周进点点头,分别作了记录。
王竟明望了望大家,继续说:“大伙都很忙,我就不耽误大家了,我说上一百句也顶不上你们干一件事,大家散了吧。孙县长、周进和秦丹霞同志留下来,我还有事情具体谈一谈。”
几个技术人员走后,王竟明接着对孙县长说:“孙县长,我跟刘青风也说了,你们马上组织西柏坡工业园区管委会撰写防洪坝工程招标公告,内容按上次我们商定的写,明天在山城的电视台、电台、报社播发,十五天后举行招标大会,中标单位开赴工地,正式开工。可不能像过去那样,苏县长一个条子就糊里糊涂让佟永林手下的卢经理包了,教训惨重啊!”
孙继河点点头:“我这就去办。”
王竟明急于让防洪坝工程公开招标,就是为推动大鹏电厂三分厂拍卖公开招标,避免暗箱操作,避免工程转包,避免豆腐渣工程,遏制腐败现象。王竟明想了想说:“孙县长,你想得很周到,这几天我家里家外一塌糊涂,工地的事你就多辛苦吧,我在这里谢谢你了。”
孙继河说:“王书记,这不都是我应该做的吗,还说什么谢不谢的!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嘛,我马上和媒体联系,把我们的招标公告打出去。依我看哪,大鹏电厂三分厂应该公开招标。”
秦丹霞密切关注着王竟明的表情。王竟明严肃地说:“那是自然的,我们的工程都要端到桌面上来,在阳光下运作,一律杜绝暗箱操作。”
孙继河说:“我第一个赞成!”
秦丹霞感觉到了孙继河的虚伪,也感觉到了王竟明的坚定。苏大庄求助她对王竟明说情的时候,她之所以拒绝,是因为她已预感到这样的结局了。
王竟明沉了脸说:“科学发展的重要一点,不仅仅是可持续发展,也不仅仅是低碳经济,还有就是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
孙继河和周进都出去了,会议室里只剩下了王竟明和秦丹霞。王竟明朝秦丹霞疲倦地一笑,说:“丹霞,我忽然想跟你谈一谈山庄集团的事情。”
秦丹霞冷冷地说:“人家调查组不正调查你的问题呢吗?你跑来谈什么谈呀?告诉你,我有事,我还要看云红去呢,马上就走。”她说话的声音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人。
王竟明啪地一拍桌子,暴跳如雷:“秦丹霞,你这叫什么态度啊?”
秦丹霞平静地看着王竟明,她知道这个男人真的生气了,一个人到了心力交瘁的时候最容易被激怒。她说这些本是为他抱不平的,本是提示有人正在背后幸灾乐祸,但疲惫的王竟明已经丧失了敏感的神经。秦丹霞哽咽着说:“王书记,我要去看云红。”
王竟明看见她的身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颤抖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坠落似的。他心头一疼,依然硬撑着说:“先谈工作,谈完再看病人。”
秦丹霞说:“不行,我必须先去看她,之后再谈工作。”
王竟明颓然坐下了,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低下头去。
秦丹霞知道他在流泪,她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王竟明用手在脸上抹了抹,依然口气硬硬地说:“那就依你吧,那就依你吧。”
秦丹霞想安慰王竟明几句,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也该让他在痛苦的汤药里煎熬几个滚了。
秦丹霞擦了自己的眼睛,走出会议室,没有回头再看王竟明。
当她打开车门坐在车上时,王竟明也上了她的车,她低垂着眼眉看了看王竟明,没有说话,拧开了发动机。王竟明也像是看出了她的不情愿,说:“我困了,搭你一个车,去看看我妹妹。”秦丹霞心里说:“这还像句话。”车开出不远,她就发现王竟明睡着了,眼角还挂了一颗晶亮的泪珠。也许,他心中所有的积怨都让这颗泪珠化解了。
葫芦乡医院到了。秦丹霞将车停在停车场,见王竟明睡得正香,不忍叫醒他,自己跑到街上买了一大束玫瑰花,回到车前,见王竟明还在睡,就拿了一枝花在他脸上轻轻擦了一下。王竟明醒了,使劲眨眨眼。
北京来的专家对王云红进行了会诊,结论并没有改变这个平日机灵活泼的女孩儿成为“植物人”的现实。专家说情况还很危险,病人醒过来的可能性很小。看着妹妹昏睡中祥和的表情,王竟明心碎了。为了给妹妹治病,他和郝芸商量拿出家中的所有积蓄,秦丹霞也把自己积攒的钱拿了出来。王云红公司的账上也还有一些钱,治病是没问题的。有了足够的医疗费,王竟明还请了一位陪护,专门跟妹妹说话,他认为总有一天,妹妹会醒过来的,会朝着这个世界睁开她那大而美丽的眼睛。
王竟明想让大哥王大军先把王云红的公司接管下来。王大军来了,望着王云红的样子掉了眼泪,但是,他拒绝接管云红的公司,他放下了五万块钱说:“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王竟明愣了,王大军哪里来这么多的钱?还有,他不是一直嚷着要挣大钱吗?今天来了机会,他怎么又不接呢?这里面肯定有问题。王竟明像审贼一样审问他:“大哥,你为什么老躲着我们,我们惦记着你哩!不是云红这样了,你还不出来呢!你说实话,现在究竟在干什么?”王大军吭吭哧哧不说话,被王竟明逼急了,王大军说:“我在省城开饭店,生意还可以。”王竟明说:“可是,有人在山城的大石庄煤矿看见过你,有人说你跟苏大庄打得火热,这又怎么解释?”王大军眼神慌了,怯怯地说:“去年冬天我到过山城,那是给饭店拉煤,大庄叔也是无意碰见过。”王竟明说:“为什么不来找我?”王大军嘟囔:“你不是说不让我找你吗?”王竟明急了:“哥儿俩之间的气话你也信啊?”王大军的手机响了,王大军望了王竟明一眼:“我的饭店还有事情,先走了,等云红醒了,我再过来看他。”王竟明没有收大哥的钱,叮嘱了他几句,放他走了。如果真像王大军的说的那样,王竟明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郝芸跟王竟明说:“我请假吧,云红的公司我给管着吧。把人员调理好,每周去一次就可以了。”王竟明很感动:“太谢谢你了。”郝芸说:“我又不是为你,我是为了云红,等她病好了,我会把一个更好的公司交给她。”
每天无论工作到多晚,王竟明也要坚持来医院看看妹妹。这天,他下班后来到病房守着妹妹坐了一会儿,接到苏日亮秘书打来的电话,说苏县长在宾馆餐厅等他。
王竟明一拍脑袋就往外走,他今晚请苏日亮吃饭,是昨天就定好的,自己倒给忘了。请苏日亮吃饭的原因比较复杂。一是刘劲告诉他,苏日亮对他调查佟永林非常不满,而且冷硬威胁,矛头直指王竟明;二是调查组来了,苏日亮却把金山水泥厂的事揽了过去,这令他既吃惊又感激,自己要敬他一杯感谢酒;三呢,理由就沉重多了,孙继河密告王竟明指责原先的防洪大坝工程,王竟明要当面跟苏日亮澄清。有了这三条理由,斗争形势变得非常复杂了,王竟明就不得不请苏日亮谈一次话。
进了宾馆的小餐厅,苏日亮已经在桌旁坐下了。王竟明对苏日亮还是保持了一定的警惕,他给苏日亮倒了一杯酒,说:“苏县长,有件事我对不住你呀,你如果肯原谅我,就请你把这杯酒喝了。”苏日亮大大咧咧一笑:“咋了?王书记?这我倒想听听,到底咋对不起我了?”王竟明端着酒杯,说:“你喝,我再如实说来。”苏日亮依然笑着,用手指点着王竟明说:“王书记,你鬼主意还不少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王竟明笑了笑说:“是这样,我在西柏坡工业园区新的防洪坝工程中要求公开招标建设,当着孙继河的面就说了,不能像过去那样,苏县长一个条子就让姓卢的承包了,结果教训惨重啊!”
苏日亮扑哧一笑:“王书记,今天你说话一套一套的。我苏日亮在山城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在上边还能没仨亲俩好的?我过去肚量小,这阵跟你搭班子,心里亮堂了,人也大气了,和谐社会就得包容啊!谁没个脾气?谁说话没个闪失?再说了,以前建防洪大坝没有学习科学发展观,是犯了不少错误。有了错还怕人说吗?”
王竟明被感动了,敬了苏日亮一杯酒,然后把话题扯到发电生产上来了。
苏日亮敬了王竟明一杯酒说:“其实啊,在今天的大环境下,发电业的大联合势在必行了,不联合没有出路。我看啊,李书记推动的当年大鹏电厂和津电的强强联合,是太英明了。我看整个天南省发电大联合也为期不远了!金融危机之后,房地产和汽车业有些萎缩,发电市场竞争会白热化的。市场的竞争已从单个企业的竞争升级到一个价值链、一个产业生态圈的竞争,拿我们山城的话说就是打群架!每一个发电企业,要么成为这个生态圈的核心,要么通过联盟、合作的方式融入这个生态圈,成为这个生态圈里的一分子。其实,这也是你王书记的思路。我明白了你为什么让发电厂都往西柏坡工业园区集结,西柏坡工业园区就是我们的发电企业集群,我们在那里跟他们打群架呀!”
王竟明紧紧地握住苏日亮的手,激动地说:“日亮县长,你硬起来了,像铁一样硬!你县长硬了,我们的财政就硬啦!”
苏日亮抽回手,谦逊地说:“还是你读书多,站位高,在王书记面前说这些就等于关公面前耍大刀啊,你别见笑啊!我准备把全国一些地市跑下来,然后再系统学习管理,认识市场。系统学习就是不能像过去那样,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啊!我在外地就说啊,当山城县长难啊,因为啥?一是有你这个王书记,二是有南岗现代工业城。”
王竟明感觉他说话很假,附和着说:“你说得好啊,在我们山城的前面,好像啥都有,又好像啥都没有。在今天的金融变局下,在企业转型的大背景下,我们的资源优势已经失去了,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还是苦苦支撑、黯然退场,抉择摆在了我们面前,我们只能选择前者,杀出一条血路来!”
苏日亮说:“是啊,我们一定要抓住这次转型的机会,失去机会就是对党和人民的犯罪。我前不久去过北山县,那是国家一级贫困县。在早些年发电火爆的时候,他们守着风能资源睡觉,没有上马纳税大户,结果还是那么穷。穷也罢了,你可要留住环境啊,可是他们的环境也没弄好,上游的污水流淌过来了。县里没钱还要治理污染,结果雪上加霜,许许多多的孩子光着脚在街上跑来跑去,农户家里破锅漏房,我心软得迈不开步,把自己身上装的零钱都给了他们,泪洒了一路。但就是这么一个县,每个县官都坐着本田,县政府的大楼盖得跟宫殿似的,书记、县长请我吃饭,那局面,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全了!你说,这饭我吃得下吗?我当场就把桌子掀了,指着鼻子把他们一个个骂了一遍。他们错过了发展机会,是对老百姓的犯罪啊!”
“是啊,该骂!”王竟明淡淡地说,感觉苏日亮说假话都不脸红。
“更可气的还有那些可怜人啊!”苏日亮说,“别看北山县穷,却有一家响当当的企业,那就是北山酒厂,这个酒厂的税收能保证全县干部的人头工资,厂里生产的北山老窖酒深受北山老百姓的青睐。这些老百姓每年春天把种子撒到地里,就等着秋天收获,中间这些日子什么都不做,男人们整天喝酒,喝完就蹲在墙根下晒太阳,这些年上边没少给他们扶贫款,他们都买酒了,这次上边发给他们生产资料,他们又把种子、化肥、牛羊送到集市卖了,照喝不误。”
王竟明感到苏日亮变得更油滑了。王竟明笑了一下说:“那天调查组找我的时候,你挺身而出,为我挡了一箭,这杯酒还得我敬你。”
苏日亮说:“调查组走了,本来就没啥嘛,为了工作犯错误不丢人。我还要向你学习呢,公家的资金不能贪,大款的红包不能收,别人的老婆不能睡。这三点你都做到了,当官踏实着呢。我苏日亮虽说跟二叔苏大庄吃了点儿挂落,但我敢拍着胸脯说,这三点我能做到!”
王竟明的脸颊像有两团火在烧,忙给苏日亮倒酒,连说:“我们喝酒、喝酒。”
苏日亮说:“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儿,听说你妹妹让不法司机撞了,情况很严重是不是?我已经责成公安局段局长,让他全力以赴侦破此案。我给她准备了鲜花,代我送给她。好人一生平安,让我们默默地祝福她吧!”王竟明感动得张大了嘴巴,接着就热泪横流了。
2
第二天上午,王竟明来到葫芦乡医院送花篮,王大军和郝芸已经到了,他们在哭泣。院长告诉王竟明,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王竟明点点头,他走到床前,掀起盖在妹妹头上的洁白被单,看着妹妹苍白而安详的面容,他哇地哭出声来,院长和几名医生急忙走过去扶住他。书还散发着油墨的清香,他把书轻轻放在了王云红的枕边,然后轻轻拉动被单,盖住了云红苍白的面庞,有一颗泪滴在洁白的布上。
安葬仪式上,王竟明的父母都被接过来了,两位老人哭成了泪人。
周荣芳办好了一切手续,王云红的骨灰被埋在了葫芦乡塔陵公墓。她的照片被嵌在了墓碑上,她笑得那样灿烂。
那天晚上,郝芸在家里痛哭了一场。王竟明没有劝他,他想郝芸是太悲伤了,脸色像纸一样白,全身都在痉挛着。平日里她和云红很谈得来,姑嫂俩亲亲密密的,郝芸把憋在心里的悲伤发泄出来会痛快一些。王竟明只是不时地把纸巾送到郝芸手中,供她擦泪。郝芸止了哭,说:“云红走了,我在山城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我心里的苦处向谁去诉啊!”话一说完,泪水又奔涌而下。王竟明扯了块纸巾,给她擦着脸上的泪水,说:“不是有我呢吗?”郝芸抬起泪眼,猛地抱住王竟明,王竟明也紧紧抱住她,轻轻拍着郝芸的肩膀。郝芸说:“你还爱我吗?”王竟明说:“我爱你。我怎么会不爱你呢?我还要感恩,向老婆感恩!”听见王竟明这话,郝芸觉得自己的伤感和劳累得到了补偿,两个人静静地抱了好一会儿。王竟明说:“累了一天,早点儿睡吧。”王竟明给郝芸放好了洗澡水,然后坐在沙发上发呆,仿佛灵魂一下子飞走了。
那天秦丹霞离开后,又买来了些红玫瑰来,她知道王云红喜欢。当她再次抱着鲜花走进公墓时,她发现王竟明还在墓前站着,似乎在和王云红说着什么,这一幕让秦丹霞心里难受了好一阵儿。她迟疑了一下,缓缓走了过去。她把鲜花放好,伸出手抚摩了一下王云红的照片。她没有说话,王竟明也没有说话。两人谁也没有看谁,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秦丹霞转身离开的时候,王竟明才抬手朝她挥了挥。
第二天上午,防洪大坝工程招标仪式开始,非常有实力的山城天元建筑集团中标。紧接着就搞了一个隆重的开工仪式,刘青风发表了重要讲话,并称要亲自监督工程质量。王竟明需要陪同悲痛的父母,因此没有参加这个仪式。秦丹霞参加了开工仪式,然后回到了研发中心工地,工作开展得还算顺心,山庄集团的资金到位了,工程进展很快,风能研发中心的主体大楼也要竣工了,不久这里也会有一个盛大的剪彩仪式。但是,她心情一直好不起来。她不明白,孙继河为什么总到工地来?还两次邀请她吃饭,她当场拒绝了。秦丹霞没有等来王竟明,却等来了苏小剑。
购买大鹏电厂三分厂受阻,苏小剑开始把兴趣转向山庄集团到香港上市。这是他的最新任务。跟大鹏电厂谈判这件事,苏大庄自己都揽过来了。刘梅在报社开办了一个“革命老区新闻网”,苏小剑成为那里的常客。刘梅知道苏小剑内心的痛苦,就把他推荐给新闻网的“情感交流热线”。苏小剑的加盟,使情感热线的一切都很顺利,有如神助,效益非常可观。苏小剑觉得阳光很好,世界很好,活着很好,他想伸出双臂,把整个天地都抱住,然后充满激情地说一句:“我爱你们!”一个觉醒的现代人,人性就是欲望,欲望就是人性。也许这就是改变他的内因吧。
情感热线很热。现代人吃着美食,穿着名牌,似乎什么都不缺,但他们自己最清楚,缺少的是情感。他们能在事业上决胜千里,却在情感的旋涡里不能自拔,情感这一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常常搞得他们找不着北。在情场上狼狈不堪的苏小剑深明此理,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才参加情感热线的。这些日子苏小剑过得很舒畅,他想,人如果不恋爱,你的心情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但他还是不能忘记秦丹霞,他知道自己还爱着她。上次劫持秦丹霞的利令智昏,让他懊悔不已,他发誓要重塑苏小剑的形象了。
考虑再三,苏小剑还是要见秦丹霞,这天他开车来到西柏坡工业园区。自从出了那件事后,苏小剑把那辆黑色奔驰卖了,换了一辆本田a8。他没有去工地找秦丹霞,他不想再去那里,他找到了秦丹霞在葫芦乡住的公寓,把车停在了公寓门口。他要等秦丹霞回家。苏小剑几乎没等多长时间,正当接近傍晚的时候,秦丹霞就开车回来了。苏小剑的运气的确不错,如果是在昨天,他是无论如何也等不来自己想见的人的。
秦丹霞把车停了下来,苏小剑走过去拉开了门,彬彬有礼地说了一句:“丹霞,你好!”秦丹霞下了车,显然她早已看见了苏小剑,也淡淡地回了一句:“你好,苏小剑。”秦丹霞打开了院门,又上车将车开进了院子里。然后又回到门口,向苏小剑说,“你找我?”苏小剑说:“我向你郑重而诚恳地道歉,我……”秦丹霞依然淡淡地说:“道歉?你不是在手机里道歉了吗?进来吧。”苏小剑感激地答应了一声。
进了屋,苏小剑手足无措地站着,秦丹霞说:“你坐吧!”
秦丹霞那天在王云红的墓地看见苏小剑了。她觉得他有变化,过去的苏小剑目光太轻,轻得让人心里没底,现在他的目光有了根基。苏小剑浅浅地坐在沙发上,秦丹霞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苏小剑忙说:“谢谢。”秦丹霞坐在苏小剑的对面,她问:“生意做得挺好吧?”苏小剑笑了笑说:“购买大鹏电厂三分厂不顺利,刘鸿达那里说好了,可是王书记不让私下运作,就这么搁下来啦!”秦丹霞笑了笑,说:“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没想到苏总变得如此斯文了。我知道,做生意的第一条是礼多人不怪,可我不是你的客户啊。”苏小剑有些窘,他说:“我再次向你道歉,对不起了!”秦丹霞说:“我已经接受你的道歉了,过去的就不必再提了,我们不是恋人,但起码还是同事、朋友嘛,你有话就说吧。”苏小剑不敢怠慢,忙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了:“董事长想你了,让我跟你捎话。他希望你能从风能研发中心撤下来,帮助我把山庄集团的上市工作抓一抓。”秦丹霞愣了愣说:“董事长没有跟我说啊,是不是你自己的意见?我们这样分开,各管一摊不是挺好吗?”苏小剑说:“我看出来了,老爸对我还是不放心,他特别信任你。你真得帮助我啊!”秦丹霞望了他一眼,说:“只要你不在我身上瞎想,还谈什么帮助啊?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嘛!我们都是在山庄的旗帜下做事的。”苏小剑说:“我会配合你的。真的,请相信我!”
秦丹霞笑了:“但是,话说回来了,企业上市我是赞成的,我两年前就提出山庄集团上市的建议。我们应该乐观地看到,在未来的十年里,中国必将迎来一个产业发展的重要机遇。也就是说,中国将奠定世界级母市场的地位,也将拥有一个多层次的资本支撑,也必将诞生一批世界级的民营企业。我看了那么多资料,感觉今天的产业环境就像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所描述的那样,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既可以直上天堂,也可以直下地狱;这既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寒冬。我们命该遭遇这样的时代。如果我们山庄跟上了,就上来了;如果失去机遇,就会慢慢消失了,就这么残酷。”
苏小剑笑了:“你说得对,我后来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山庄搞风能研发中心了。这是一个革命性的转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男人的激情。
秦丹霞分析着说:“企业转型容易犯几个错误,其一是视而不见,温水煮青蛙,董事长倒没有这样。但是他犯了第二个错误,就是知而不行啊,始终不采取实质性行动。这叫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眼睛还紧盯着大鹏电厂三分厂,暗箱操作,窝里斗,瞪着两眼死盯着县委领导,较一把劲什么的,这是什么思维?这种思维会坏大事的!”
苏小剑埋怨着说:“你说得对,可是,跟我撒气没用,你见了我老爸怎么不说呢?”
秦丹霞痛苦地说:“我怎么说?好像我护着王书记似的。你这里盯着我跟王竟明的交往,董事长恨着王书记。这种畸形关系,我怎么办?我怎能放手搞好山庄的转型?跟你说吧,几次我都下决心要走了,只是——”
苏小剑一愣:“只是什么?是不是因为我?”
秦丹霞说:“因为董事长对我太好了,太好了,我不忍心让他伤心。”
苏小剑说:“丹霞,我们一起跟他说,好吗?”
秦丹霞想了想说:“我们拉董事长到江浙、广东和福建一带走一走、看一看。看看转型成功的企业,看看那些加工企业是怎样被迫关、停、并、转的,看看那些挣钱的企业是怎么倒闭的。无数的企业,甚至生命和灵魂,都被这无情的金融风暴吞噬,成为这一轮的陪葬。要让他照镜子,让他看看什么是好企业。看到差距,看到危机,如果还不痛下决心,两年后山庄就会面临同样的悲惨命运!”
苏小剑笑着说:“好,我们陪同他一起去,我们共同改造他。”
送走了苏小剑,秦丹霞终于等来了王竟明。王竟明是被司机开车送过来的,没有带严秘书。司机开车走了。王竟明站在一排房前的空地上,以不怎么雅观的姿势伸着懒腰。秦丹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灵机一动,从墙上拿下那把已经蒙了一层尘土的小提琴。王竟明是伴着深情舒缓的小提琴曲声推开房门的,他坐在了秦丹霞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入神地听着,但小提琴戛然而止,王竟明站了起来,问:“怎么不拉了?这是李四光先生的《行路难》啊,我随着这乐曲刚刚走到半路,你就把我撂下了!”秦丹霞叫了一声:“王书记,能把你吸引进来就已经达到了目的,还有必要把曲子拉完吗?”接着笑笑说,“原来你也知道这是什么曲子,这可是我最爱听的。”王竟明拿过桌上的小提琴,说:“秦总,你可小瞧我了,你以为我只会弹马蹄琴啊?你以为我只会当官啊?什么都做不来的人才当官呢,是不是?”接着刚才的乐曲,王竟明拉了起来。秦丹霞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用敬慕的眼神看着这个中年男人。一曲完毕,王竟明放下小提琴,眼睛里含满泪水。
王竟明不愿意让秦丹霞看见自己落泪,轻轻走出去了,去了防洪大坝的方向。秦丹霞想,王竟明有心事,他虽然跟郝芸和好了,他的心情却没有从王云红的死亡阴影里走出来。也许是刘青风的事情,秦丹霞听说刘青风已经被免职了。她望着黑色的夜幕,仿佛看见王竟明在黑暗中踯躅独行,山洪涌上来咬着他的鞋子,终于他坐在堤上,点燃一支烟吸起来。秦丹霞在窗前失神地站了好久,一个冷战才使她醒过神儿来。她从床上拉起风衣披在身上,向大堤走去。走了不远,她就看见了黑暗中的一点亮光,一切正如她所想象的,王竟明在吸烟,坐在长堤上面朝大河吸烟。秦丹霞被自己的想象打动了,她加快了脚步,跌跌撞撞地跑到王竟明跟前。
“你来干什么?回去!”王竟明依然面朝大河,语气严厉。
秦丹霞没有动,她感到委屈,愤愤地说:“这又不是你家!这是西柏坡工业园区的大堤,你待得了我怎么就待不得?”
王竟明没有说话。秦丹霞似乎觉得还不解气,又大声说:“人死是不能复活的,你应该振作起来!”王竟明脱下外套,放在坝上说:“来,坐吧。”秦丹霞把那件水坝工地工作服又铺了铺,说:“你也别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了,一块儿坐吧!”王竟明迟疑了一会儿,坐了过来。两人并排坐着,秦丹霞觉得有股暖流传递了过来。王竟明笑着说:“你挺好奇呀,这种好奇应该用于研究风能发电。”秦丹霞撅了嘴巴说:“怎么说话呢?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你就是风能发电!”王竟明说:“我算什么风能发电,充其量是一块不值钱的粗钢。”王竟明停顿了一下,看看天已经黑透了,又说:“跟你坐在一起,我想起了一首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秦丹霞的情绪上来了,望着大鹏电厂和津电联营厂高高的炉子说:“王书记,我问你一个问题行吗?”
王竟明轻轻一笑:“问吧,只要我知道的。”
秦丹霞说:“在西柏坡工业园区,什么东西最高?”
王竟明毫不犹豫地说:“人,人是最高的!”
秦丹霞抬手指了指高炉:“真新鲜,你是不是受刺激了?面对中国发电第一高炉,你竟敢说人最高,你就是把姚明弄来,也不敢说人最高啊!”
王竟明长叹一声:“是的,以人为本的社会,当然人是最高的。第一高炉再高,它也高不过我们人的膝盖骨!为了人的生存,我们竖起了高炉;又为了人,我们炸掉高炉;还是为了人,我们重新建起了这座中国发电第一高炉,哪一点离得开人呢?”
“你在搞个人崇拜。”秦丹霞说。
王竟明说:“不,我们是重建对人的崇拜!”
秦丹霞愣了愣,好像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3
佟永林感到恐惧像绳索那样捆绑着他,而且越勒越紧。那天夜里,他被人袭击了,这种感觉自上次被打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当他在王云红的葬礼上遭到王大军的冲击时,恐惧就如烧开的水那样沸滚起来。他坐不住了,他知道不仅王大军对他谋害王云红深信不疑,王竟明也正在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他。他虽然已经得到了那个账本,但也不能说就是万事大吉了,因为账本本身就是复印件,而复印件会生出许多复印件的,谁敢保证王云红没有把另一个复印件的账本藏起来呢?一旦刘劲他们找到另一个账本,他就没法再坐在葫芦乡副乡长的位子上了。更令他沮丧的是,谁盗印了账本至今没有线索,在万胜集团,他佟永林没有一个对立面,他一直觉着万胜就是一个大家庭,他像一个慈父那样治理这个家,那些员工就像儿女,有哪个儿女会如此不孝,会在背后捅父亲一刀呢?
但账本的确被盗印了,而且绝不像是外贼所为,这让佟永林深深理解了“家贼难防”的含义。这个人是谁呢?无疑是与王云红关系密切的人。他已经派贴身的科长去查了,他要很快得到结果。
财务科长查了三天,向佟永林汇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复印账本这件事是周蓉干的。
这样的结果令佟永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在集团大楼查了许多人,就是没有想到周蓉。周蓉平日见人就是腼腆一笑,很少说话,干起工作来非常认真,佟永林挺喜欢她,尤其喜欢她眉心的那颗美人痣。夏天的一个中午,佟永林推开财务室的门,把穿着短裤在床上躺着看画报的周蓉压在了身下,周蓉并没有反对的表示,也没有迎合他。在佟永林辛苦做事的时候,周蓉一直在看那本画报,佟永林夺过画报丢在床下,周蓉也不恼,任她折腾。后来又有几次,佟永林觉得没滋没味的,就不再找周蓉,眼睛盯上了别的女人,而周蓉当然也没再找他。作为回报,佟永林提拔她当了财务科副科长,周蓉也挺高兴的样子。她怎么会对他留一手呢?难道是因为她孩子住院他没有借钱给他?但那是万胜的制度规定,也不能怪罪于他佟永林啊,他俩毕竟是情人了嘛!
财务科长说了自己的理由:一是周蓉和王云红平日过往甚密;二是周蓉的孩子生病期间王云红借钱给周蓉;三是周蓉突然失踪了,而她本应在医院里陪孩子的,现在只有她丈夫陪着。佟永林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财务科长说:“我是跟周蓉的一个亲戚随便打听的。”
“周蓉那个臭婊子去哪儿啦?”佟永林一瞪眼。财务科长说:“听说去亲戚家借钱,亲戚在安徽乡下。”佟永林一拍桌子:“臭娘儿们,跑得倒快!”财务科长说:“咱把她找回来?”佟永林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还不具备那样缜密的思维和远见的目光,大主意还是要靠苏大庄来拿。他突然记起苏大庄曾经提醒过他:“提防女人,特别要提防貌似善良的女人。”当时他还没在意,现在来看,苏大庄的话更加令他肃然起敬了。
晚上,佟永林去了岳父苏大庄的山城西郊别墅,以往他多是把岳父接到自己家与苏小敏共同议事,但后来先是岳父对女儿心存芥蒂,他对苏小敏也不得不有戒备,因为苏小敏指责他是杀害王云红的凶手,令他心中愤愤不已。王云红死后,他也到墓地送葬了,送葬回来就连做噩梦。一次做梦的时候,竟然死死地掐住苏小敏的脖子。苏小敏挣扎着喊叫着,才使他清醒了,苏小敏狠狠地抽了他一嘴巴。
佟永林必须躲着苏小敏。来到岳父的别墅,看到偌大的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岳父胃病犯了,在吃“康师傅”方便面,而且吃得有滋有味。佟永林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他说:“老爷子,我得找个人照顾您。”苏大庄说:“一个人不好吗?自己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佟永林再怎么脑子不开窍,也听出岳父话中有话,看着岳父吃方便面,不敢言声。他悄悄地问:“我妈为啥不过来?”苏大庄眼睛闪着青光:“我把她支走了,到西苑别墅去了。女人在眼前晃,影响我思考问题。”佟永林苦笑了一声:“是啊,老爷子,我的问题您思考得咋样啦?”苏大庄将碗里的汤喝干净,擦擦嘴,看着佟永林问:“是不是账的事儿有眉目了?”佟永林把对周蓉的几点怀疑说了,然后问:“是不是派人把那娘儿们抓回来?”苏大庄摆摆手:“算了,既然她把账本交给了王云红,她手里也没有什么账本了。女人胆小,她这一跑倒露了马脚,可惜呀,她当初复印账本还不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孩子还病着,她下得了这个决心吗?不过,她还有一张嘴,保不准会胡说八道!”佟永林说:“我灭了她!”苏大庄一笑:“那你的狐狸尾巴不就露出来了吗?这事我自有办法。”他沉吟了片刻,又说,“现在我看风头弱了,该干的事一件也不能停,人家越是怀疑咱,咱越是要和平常一样,明白吗?”佟永林恶狠狠地说:“听您的。不过上回整王竟明的那个计划咱败得很惨,也不知道苏日亮是咋想的?他出来顶雷,不是一路人,巴结王竟明有啥用?王竟明那样无情无义的人,你要犯在他手里照样灭你,我们佟家跟王竟明好不好啊,这不照样灭我佟永林?苏日亮这么一担,说是金山水泥靠假账偷税,结果账是真的,偷税变成了拖税,没有王竟明啥事啦!还有孙继河这小子,屁股也坐到王竟明那边去了,两面派,他永远是什么责任都不担。”苏大庄叹息着说:“现如今做事看人都得跟猜谜语似的,犯琢磨,不过这个孙继河还不能伤,将来我们成功了,他还会像狗一样靠过来的,别急。”佟永林愣愣地望着苏大庄:“我们成功?我们跟王竟明斗,还能有个成功吗?您别说梦话了。”苏大庄说:“想钓鱼就得上食儿,想钓大鱼,就得下大诱饵,明白不?”佟永林说:“我看这食儿不好下,弄不好把食儿咬了去,鱼还钓不着。对于王竟明,您不是没有下过钩啊?”苏大庄说:“鱼钩要锋利。王竟明是不上钩,可他身边的人有人上钩。”他想了想又说,“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能说是钩了,那是一张大网,要么鱼死,要么网破!”佟永林说:“老爸你真行啊,跟你待着心里就他妈有底。跟我说说,您既然有把握就赶紧出手吧,您的事我的事,一揽子拯救了吧!”苏大庄眯着眼睛说:“放心,你是我姑爷,我不会丢下你的。实施我的大计划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再等等——”
佟永林觉得,这个时机恐怕就是大鹏电厂三分厂的拍卖了。他心里慌慌的,刘劲能给他这个时间吗?他恐惧地走了。
大鹏电厂三分厂的招标方案出台了。刘鸿达从省城回来了,他先到了苏大庄那里,把这个方案讲给他,虽说考虑了山庄集团的因素,但是苏大庄并不满意。刘鸿达为难地说:“这个方案是王竟明看过的,他提出了两点修改意见,由刘青风到大鹏电厂落实,为这我还跟刘青风争吵起来了。”苏大庄说:“我想请你找王竟明再谈一次,如果不成,我们山庄就放弃了。”刘鸿达急了:“你别放弃啊,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吗?”苏大庄沉着脸说:“你不白忙活就是我白忙活。你要知道,房地产市场在萎缩,好多黄金地皮流拍,我这么高的价格搞到手,看着玩啊?那流失的都是人民币啊!如果这点儿利润都不给我,我啥也不说了。”说完就走了。
离开了大鹏电厂,苏大庄坐在汽车里马上给苏日亮打了一个电话,对于购买大鹏电厂三分厂,想最后再听听他的意见。苏日亮摆谱了,让苏大庄到他家里去。苏大庄长长一叹,就去了苏日亮的家。
苏日亮在家里等待孙继河的到来。他虽然留在了山城,但还是觉得一筹莫展,他今天面临的困境并不比以前好。他明白,佟永林这类人的失败是必然的,他小子很可能是他的灾星,在与王竟明的较量中,佟永林就是他的软肋。如果王竟明答应不再追究佟永林,他可以委屈一下,与王竟明彻底讲和。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他绝对不会跟佟永林发生密切关系。这一点,他恨孙继河,是孙继河把佟永林拉到他身边来的。王竟明不会跟他妥协的,自从王云红死去之后,这一条路已经堵死了。一切假如都没有用了,事到如今,只能继续抗争,即使没有希望,也只能继续斗争下去。苏大庄和孙继河都还糊涂着,其实,他也知道,在西柏坡工业园区循环经济示范区落成典礼之前,他们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他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搏了。王竟明如果摘了西柏坡工业园区这颗大桃子,以后就再难撼动他了。
所以说,这最后一搏中不能有任何的闪失。不能!
对孙继河的到来,苏日亮强压着怒火,淡淡地说:“继河啊,听说防洪大坝工程公开招标了?已经开工了?干得不错呀!”孙继河介绍说:“县长,我就是来向您汇报这件事的。是这样,这次招标是按照王书记的意思,在山城各媒体发了公告,这样一来,不仅咱山城的工程公司,就连市外甚至省外的许多公司也来报名,最后还是我们山城的公司中标,确实,我看工程质量没问题。”苏日亮说:“这我就放心了,西柏坡工业园区必须要有一个安全屏障,这道屏障还是西柏坡的保护神!用王竟明书记的话说,要保护我们共产党人的精神圣地呀!”苏日亮笑了:“大鹏电厂搬迁,三分厂也要公开拍卖吧?”孙继河说:“是的,常委会研究过了,可能把纪要发给你。王书记扛得挺硬,必须公开招标,杜绝一切暗箱操作!”苏日亮说:“他王竟明就会唱这样的高调。这是他的才能!前些天哪,我二叔跟刘鸿达捏咕了一个购买方案,一看就不行,都以为是我给弄的,钱让我二叔的山庄拿走了,我这黑锅就背上了。你知道,过去李书记不坚持,我没少背黑锅!”孙继河苦笑了一下说:“商人就是商人,你二叔没有一点儿政治头脑,这都啥时候了?”苏日亮说:“更可气的是,他跟佟永林到省城状告王竟明买抓车一事,连跟我们商量都不商量,这不是胡来吗?”
孙继河还要说话,门铃响了,苏日亮起身将苏大庄迎了进来。苏大庄跟孙继河握手寒暄:“孙大县长,我这老头儿来了,打扰你和日亮说话了吧?”孙继河笑着说:“没有,您来了就是我们的福气,平时请您喝酒都不出来呢!”苏日亮说:“二叔,您喝啥茶啊?我这儿有上等铁观音。”苏大庄微微点头:“就喝铁观音吧。”说着话,孙继河站立起来说:“老爷子,您坐啊,我先走了,那边还要研究拍卖排污权的事儿呢。”苏大庄忽然来了兴趣:“唉,继河,你别急着走,你说说啥是出卖排污权啊?这可是新鲜事儿呢!”
孙继河说:“环保这一块儿分到我这儿了。王书记最近提出要在山城建设生态城市的模式,这在革命老区建设上是一个大胆的创新。”苏大庄烦躁地摆了摆手:“你别跟我说大理论,我这大老粗听不懂,你就说,排污权交易是咋回事?”孙继河耐心地说:“老爷子,排污权交易是许多国家通过市场手段配置、保护环境资源的经济政策。我国也开始试点了,我们山城就是试点单位呀,王书记非常重视。”说到这的时候,孙继河觉得不该当着苏大庄提王书记。
“他王书记啥都重视,好事他都重视,坏事都不重视。我看你们是被他给吓住了。”苏大庄悻悻地说,示意孙继河继续说下去。
孙继河往苏大庄跟前凑了凑,说:“老爷子,排污权交易就是在满足环境要求的前提下,设立合法的污染物排放权利,并允许这种权利像商品那样被买卖,以此进行污染物的排放控制。企业节约下来的污染排放指标,将成为一种可以用于交易的有价资源,既可在企业与企业间进行商业交易,也可以储存起来以备自身扩大发展。重庆已经开始了,我们山城现在就是建立这样的市场。”苏大庄沉了脸:“早知道这样,我那岗南水库的两个企业就等着买卖排污权不就结了?愣他娘的给我拆除了!”孙继河捂着嘴巴笑了:“我看出来了,您哪是关心排污权哪,您是心疼那两个企业哪!拆您的污染企业跟这排污权是两码事,别后悔啦,想开点儿吧老爷子!”说完笑着走了。
苏日亮看看茶沏好了,给苏大庄满了一杯:“二叔,近来身板儿好吗?”苏大庄叹了一声:“心脏倒是没犯病,可是,这肠道又出问题了。每天只能吃点儿热乎的、软的,面条啊、馄饨啥的。”苏日亮将茶水递给苏大庄:“您看挣那么多钱有啥用?吃都吃不动了,我看啊,您就把企业头衔都让给丹霞和小剑他们干吧,企业转型升级,您干不了啊!”苏大庄冲着苏日亮的后背直冷笑,笑得苏日亮心里发怵。苏日亮说:“您笑啥?我是认真跟您说呢!”苏大庄说:“我笑你啊,刚才那眼神儿让我想起你小时候,我们偷铁的时候你看我的眼神。日亮啊,我知道自己落伍了。我想啊,再给山庄干一件事情,就光荣退位,退得干干净净的,颐养天年了!”苏日亮说:“您还有什么事?难道还是那个购买大鹏电厂三分厂的事?”苏大庄缓缓闭上眼睛,点点头。苏日亮喝了一口茶说:“二叔啊,三分厂的事情我这样看,您退到幕后,让小剑他们参加公开竞标,价格合适就归属山庄门下,不合适呢,谁爱举牌谁举牌。”苏大庄蓦地睁大了眼睛:“那我们就没戏了?我就得从手里溜走三个亿。你这县长当得真够窝囊,这本来是政府的事,他王竟明凭啥插手企业,插手西柏坡工业园区?我看他是疯了!”苏日亮大声说:“我听出来了,您还是对王书记那点儿气。您又不缺这三个亿,为啥非要一棵树上吊死呢?你真的违规弄成了,王书记怪罪下来,刘鸿达也吃不消啊!”苏大庄气愤了,暴跳如雷地吼:“是啊,刘鸿达这次表现非常好,非常够意思,可是我觉得,是你苏县长吃不消吧?你怕啥?怕他王竟明啥?他让你拆我的工厂,二话不说你就拆;他让你离开防洪大坝工程,你就乖乖离开了;上面来查他,你给他作证。你小子他妈贱啊?你知道他的野心吗?他最终是要挤走你啊!当初你咋跟我说的,要跟王竟明干到底,他之所以对你二叔步步紧逼,就是让你们给惯坏啦!”
苏日亮感觉苏大庄有一种深潜的、说不清的恨意在作祟。他解释说:“二叔,我没有退缩,我只是觉得你只为集团利益着想。招标在南方早就实行了,这是大势所趋啊!难道这是王竟明逼的吗?即便你得到了这个项目,我们就能制服王竟明吗?这是两个概念的问题。”
苏大庄大声说:“我不管啥概念,港商和台商都来了,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块肉哪。过去李书记有个理论,肥水不流外人田,让我们山城人富了一批,如果让外人富了,谁给山城卖命啊?别忘了,到了关口,打仗还得家乡父子兵啊!”
苏日亮痛惜地摇头:“唉,二叔,还是钱在作怪,您的这个思维,我们没个胜利。王竟明一天不离开山城,你就别想顺喽!”他显出怒气冲冲的样子。
苏大庄猛地站了起来,脸色完全变了,脸上的肌肉慢慢垂了下去,苏大庄突然之间感觉到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强烈的崩溃。他转过头来,傻了似的盯着苏日亮:“既然你都知道,为啥还在大鹏电厂三分厂招标上听他的?”
苏日亮说:“二叔,您坐下吧,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儿激动。”
苏大庄狠狠地骂:“呸,你个白眼狼!又让王竟明给灌迷糊啦?你不要以为王竟明那么高大,他有多虚伪你知道吗?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告诉你吧,别看王云红已经死了,他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呢,他的路走到头啦!”
苏日亮嘿嘿笑了:“好哇,我就要听听你的高见,王竟明的路咋就走到头啦?”
苏大庄告诉苏日亮王大军在山城承包工厂的秘密。
苏日亮不以为然地说:“这有啥呀?”
苏大庄冷冷一笑:“他就是悬在王竟明头上的火药筒,随时都会爆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