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常委会议结束之后,风能发电技术问题突显出来,王竟明要去北京会见俄罗斯风能专家叶尔绍夫。
王竟明说提前走一天,送老父亲王强回西柏坡。汽车开上了岗南水库大堤,王竟明心里开阔起来。当汽车停在王家那幢宽敞的宅院门前时,王竟明看见街上一群玩耍的孩子,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当年,他和小伙伴们也是这样玩过来耍过去的,其中就有佟永林。后来,他和佟永林都走出山村,上了大学、进了省城、当了官儿,今天算是衣锦还乡了。走进家门,母亲和大嫂迎了上来,白发苍苍的母亲在大嫂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着。王竟明大步走过来,抱住母亲,激动地说:“妈,我回来了。”一滴泪珠洒落在母亲的肩头。王竟明想起小时候娘总是这样叮嘱他:“竟明,人活着省什么都好,就是别省力气。”
一家人进了屋,王竟明已经快乐得像街上那些玩耍的孩子,跟母亲有说不完的话。大嫂问:“大军和云红回来了吗?”王竟明愣了一下问:“大哥跟云红在一起吗?”母亲说:“是啊,他不是跟着云红在山城做生意吗?”王竟明梗着脖子,倔倔地说:“你们说得不对。云红在山城,大哥没有,最近我可没有见过他。大哥不是经商的材料,让他回家干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多好啊。”母亲叹息着说:“他总想挣大钱,大军的心野啦。”王强老汉跟着说:“竟明说得对,不能让大军经商,让他赶紧回来!我看云红也回来,我就讨厌这一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竟明一人在山城,七大姑八大姨都跟着,这成何体统?”王竟明笑笑说:“老爸,我可更正一点,云红不是冲我去山城的,她原来在那儿就有业务。”王强老汉想起了佟永林,就没好气地说:“就说佟家老大吧,在葫芦乡当开发区主任,你看那人油腔滑调的,跟走的时候就变了个人。竟明,他的事情你真得少掺和。”王竟明笑着点头答应。
王大军没有回家,王云红追过来了。
家人一直追问王大军的下落,王云红说:“大哥做生意呢,具体干啥我也说不好。”一家人开始吃饭。母亲给王竟明弄了一只烤全羊。饭桌上少不得酒,王竟明首先把第一杯酒敬给了父母:“爸、妈,这杯酒敬您二老。你们把我们几个拉扯大,不容易!我们当晚辈的,只盼您二老硬硬朗朗的,健康长寿!”王强老汉一杯酒下肚却叹息了一声:“竟明啊,我听说你这阵子心里不痛快。”王竟明一怔,问:“有啥不痛快?您听谁说的?”王云红插嘴道:“大哥,在山城我们都听说了,有人专门跟你作对。今天都是家里人,一吐为快,我们帮你出点儿主意。”王竟明放下酒杯,摆着手说:“我的事情,你们就别操心啦。现在山城的局面打开了,一切都好起来啦。”王云红说:“可我们听说,苏日亮根本不配合你。还有,你搞节能减排,关闭了佟永林老丈人苏大庄的工厂,听说这老家伙处处跟你作对!”王竟明淡淡一笑:“不是我要关闭苏大庄的厂子,是他的工厂上了环保局的黑名单,这是我工作的事情,你们别掺和啦,没事儿的。”王强老汉松了一口气说:“哦,是这样。咱王家跟苏家的关系,我不说你也知道的。苏家贵救过你爷爷的命,这救命之恩你知道吗?”王竟明郑重地说:“我知道,知道,可是,这恩情再大也大不过天、大不过地。天地有一个公道,有一个王法!”王强老汉深深叹了口气:“别的我不管了,只是告诉你,你是西柏坡人,你爷爷是烈士,你可不能犯错误啊!”王竟明佯装生气地说:“爸,您养的儿子您还不清楚吗?我能那么做吗?至于那些想不到的问题和责任,发生了也就认倒霉!”王强老汉又叹了一声:“老百姓盼了多少年,要个好环境,县城的环境可比不上咱村啊。这才几天啊,我鼻子堵得慌,喉咙总是发酸。我是待着不习惯啊,你到山城抓环境我赞成。只要是给老百姓办事,就别怕!”王竟明笑说:“爸,我从小就受您的影响,性格上随了您。我们要把山城建成北方的生态城市,等我们把山城环境治理好了,就接您过去给鉴定鉴定啊。”母亲笑着说:“别说,你爸鼻子就是灵。”王云红抢话说:“那可就省了买仪器了,得让山城环保局给咱爸开一份工资啊。”王竟明仰脸大笑:“好,好,我给爸开工资吧!”王云红跟着笑。王竟明忽然收住笑,眼睛严厉地盯着云红,“云红,二哥跟你说句话,也可以说是二哥给你的任务。大军不能留在山城,即便他自己跑去了,你也替我监督着他,有什么事情随时跟我说。记住啦?”王云红郑重地说:“记住啦!”
王强老汉又问起儿媳妇郝芸,王竟明就把妻子出国学习的事说了。他说等在北京开完会,就回大鹏市送送她。
第三天中午,王竟明回到省城大鹏市,见到了郝芸。迎接他的不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景象,而是一场争吵。争吵是少不了的,有人说争吵是对婚姻的检修。王竟明发现郝芸的脾气越来越坏了。
受美国次贷危机的影响,国际金融市场动荡,新加坡金融界面临严重冲击,这个培训班推迟了。郝芸的护照没有办下来,这也就意味着她在近几天根本不能出国。郝芸在秦丹霞出现以后,脾气一下子变得暴躁了,而这也是王竟明为之恼火的地方。这一时期,他觉得自己婚姻并不完美。当初,有人说婚姻的美满不是争取来的,全凭机遇和侥幸。王竟明还有些不承认,现在却觉得还是有一些道理的。王竟明有些恼怒地吼:“郝芸,不要以为你带着明明,就觉得我欠你什么。当初我主张你们跟我到山城,是你自己不愿意离开大鹏,不愿意离开你的父母,我说什么了吗?我来省城少了,不是工作忙吗?我到底错哪儿啦?”王竟明的质问使郝芸更加激愤:“我就知道,你变了。你是不是不想进家门啦?是不是不想见我?我有重要事跟你商量,你懂不懂?”
王竟明同样高声地说:“你又来啦,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
“能在电话里说我会叫你回来吗?”郝芸针锋相对。
王竟明在心里叹息,他知道夫妻吵架永远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到了北京,王竟明和大鹏电厂的专家会见了叶尔绍夫。叶尔绍夫说到风能发电的好处——自然环保,节省土地,设备简单。但是,目前国际上发电存储和传输技术还不成熟,电压基本依赖风速,风速越高,电压越大。电压常常不稳定,需要经过变压方能上网使用。目前,西柏坡工业园区的风能发电就遇到了这样的难题。叶尔绍夫是国际著名的风能发电变压技术专家。这家伙很牛,马上要去美国东海岸地区,那里请他去指导风能发电。王竟明一看就急了,可怎么说叶尔绍夫也不肯答应去西柏坡指导。
王竟明马上想到一部著名的长篇小说《叶尔绍夫兄弟》。这部书王竟明读过。它反映的是苏共二十大召开前后的斗争。斯大林逝世后,苏联社会生活发生了急剧变化,批判了个人迷信,开启了科技时代。社会上出现了一种怀疑党和工人阶级领导,否定革命成果的倾向。在这个社会生活动荡、各种矛盾尖锐冲突的历史时期,柯切托夫在现实生活的压力下,产生了创作《叶尔绍夫兄弟》的构想。作品通过叶尔绍夫一家的生活,热情歌颂了工人阶级,反映了他们为社会主义建设、为实现共产主义理想而进行的辛勤劳动和为捍卫马列主义所进行的坚决斗争。小说以叶尔绍夫一家为中心,以冶金厂和剧院内的斗争为线索,将矛盾的激烈冲突逐步展现在读者面前。他们一家是当时受人崇敬的钢铁英雄。王竟明一提这部小说,翻译介绍过去,叶尔绍夫就笑了,两个人的话题便从这部小说开始。
叶尔绍夫马上来了兴趣,微笑着说:“我的父亲是苏共老党员,也就是老布尔什维克。”
王竟明紧紧握住他的手,笑说:“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我还是共产党的基层官员,你们是我们的老大哥呀!”
叶尔绍夫一愣,脸一层层热起来,是那种通电般的涨热。老大哥?过去有人称苏联人是老大哥。苏联解体后,没有人叫他们老大哥了,这让叶尔绍夫非常感动。
王竟明把西柏坡风能发电工程介绍了一番。叶尔绍夫耐心地听着,而且知道了这个小地方是中国共产党执政前的最后一块红色圣地,他有了兴趣。中午,王竟明在北京大饭店宴请叶尔绍夫,酒过三巡,王竟明亲切地拍着叶尔绍夫的肩膀说:“我不是官员,你也不是专家,我们是好兄弟!”
“我们是好兄弟,但我比不了你啊!你们的国家繁荣昌盛,而我们苏联却解体了。你说,一个强大的国家说没有就没有了!”叶尔绍夫悲伤地说。
王竟明转了话题:“叶尔绍夫先生,对不起,我说多了,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喝酒,喝酒!希望你到我们美丽的山城,到西柏坡走一走,我给你吹滹沱喇叭、敲滹沱大鼓欢迎你!”
叶尔绍夫好久才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终于说了一句不熟练的中国话:“王书记,你很有激情,你的热情感染了我,你了不起!就冲我们今天的谈话,我跟你去西柏坡!”
王竟明深深地感动了:“我们欢迎你啊,我的叶尔绍夫兄弟!”
2
王竟明陪同叶尔绍夫到了西柏坡工业园区,聘请他为大鹏风能发电总公司的高级顾问。叶尔绍夫跟秦丹霞等专家联手,就这里的风速和密度进行测试,进而研究出一套控制电压的方案。
送走叶尔绍夫后,王竟明收到了一份揭发佟永林经济犯罪的材料。
王竟明要动佟永林的事情传到了刘青风的耳朵里,刘青风提醒说:“王书记,您犯了个错误。佟永林是要动的,但不是时候,这只能招来他们对你的怨恨,阻碍我们的工作。”
王竟明一愣:“他们?他们是谁?”
刘青风说:“他们是一个利益集团。有孙继河,有苏日亮,更有苏大庄。”
王竟明轻轻摇了摇头:“苏日亮?苏县长?他不是这里的吧?”
刘青风漫不经心地说:“他不是还能谁是?别看他跟随你转变了态度,但这不是发自内心的,是狗还会咬人的,您要警惕啊!要说不是这个利益集团的人,李鸿儒书记真的不是,他只是被这个集团利用过。”
王竟明心中咯噔一下,不做声了。
果然被刘青风说着了,孙继河马上打电话给苏日亮,报告情况,商量对策。
“好了,我知道了。”苏日亮的声音很轻,却分明透出让孙继河住嘴的威严。
孙继河没声了,但没有放下电话。过了片刻,才试探地问:“苏县长,王竟明派刘劲暗中调查佟永林,您看是不是冲着您来的?”
苏日亮想了想,生气地说:“我说过,不要让佟永林接触王竟明,你们就是不听。攀上了老乡,老乡管个屁用?王竟明是那种讲情面的人吗?谁挡了他的路,亲娘老子都没用。现在的山城不比过去了,你要叮嘱永林,还有你小子,把自己看紧了,不要喝大酒乱说话了。等待时机,只要他王竟明冲锋陷阵,我们就有机会!”
孙继河说:“是的,苏县长。是不是还有啥要吩咐的?”
“好了,不说了,”苏日亮再次堵住了他的话,“一切刚刚开始,用点心,别整天瞎喝,有啥情况随时跟我说。”
苏日亮把电话挂了。
苏日亮放下电话,从书房走出来,回到了卧室。夫人张燕已经睡着了,苏日亮望着墙壁上悬挂着的字画,久久不能入睡,他明白今夜很难睡去了。这是一幅何家英的工笔美女图,记得好像是佟永林送的。佟永林和孙继河喜欢美女,两个家伙私下都包着“二奶”。苏日亮是男人,他不是不喜欢美女,而是自己在仕途上有更高远的想法,女人有时候会坏事的。为此,他常常警告孙继河。孙继河从不敢把自己的女人给李鸿儒亮相,却时常带给苏日亮看,这是什么意思?是想拉他下水还是炫耀自己的魅力?更可恨的是佟永林,他明明知道自己是苏小敏的堂哥,还要把他的“二奶”带过来喝酒。对此,苏日亮没有反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竟明到来之后,两个家伙还照样显摆,苏日亮真的火了:“跟你们说,以后再不检点,别怪我不客气!你们还以为是李鸿儒时代呢?我们都上战场啦!”孙继河和佟永林都蔫了,没有再敢放肆。苏日亮细一想,自己跟孙继河的关系都是因为李鸿儒,孙继河是李书记提拔的人。佟永林跟自己铁起来,不是因为他是苏小敏的丈夫,而是由于他是孙继河的铁杆儿。在苏日亮听到王竟明到任的第一时间,他就想网罗同盟与之抗衡。可是,李鸿儒的转变,让他们非常被动,看来李书记并不是他们的真正靠山。
那么靠山会是二叔苏大庄吗?
苏日亮竭力想摆脱苏大庄,实际上是无法摆脱的。他并没有什么背景,按照他的话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发电工人。从一个炉前工、车间主任、分厂副厂长、厂长、大鹏电厂总经理、县委书记、常务副县长到县长。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可以说平步青云,除了他能干,还有苏大庄在李鸿儒那里的斡旋,这是非常起作用的。想想自己对苏大庄的态度,肯定是伤了老人家的心。
苏日亮给人的印象朴实、精干、义气,有思路,有魄力,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和不良嗜好,特别是不近女色。他对倾慕他的女人说过:“女人别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他还有一个优点,跟李鸿儒一样,他懂工业、懂经济。王竟明离开山城之后,他的这个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正因为苏日亮是李鸿儒的红人,所以这几年由于他的提议,把山城一大批工业干部提拔起来,为山城争取到了很多干部提升指标。几个重点乡镇头头儿,几乎都是他的人。就拿孙继河来说,除了李鸿儒的因素,还有苏日亮的笼络能力。孙继河愿意追随他,是因为他值得追随,追随者提拔重用,跟他对着干的人,必然没有好结果。刘青风到政协不就是个例子吗?慢慢地,苏日亮在山城形成了一股“虎踞龙盘”之势。他还有一点让人瞩目、令人钦佩的能力,就是为山城拉项目、引资金。山城高新技术开发区与日本合资的项目,有两个是苏日亮亲自跑来的。还有西柏坡工业园区的风能发电项目,都有他的功劳。2004年是我国风能发电的转折点,他抓住了机遇。这之后,风能发电就高速增长了,每年可替代14亿吨标准煤炭。山城县走在了全国前列,只此一点就让山城干部群众感慨不已,对他赞赏有加。特别是赢得了山城一些老干部的赏识,因为这里的老干部大多是大鹏电厂出来的。谁都记得那一年,大鹏电厂处于危机时期,苏日亮通过资本运营平台,引入增量资金对大鹏电厂扩股增资,扩大产能,挽救了大鹏电厂的危局。
如果说苏日亮有缺点,就是工人的毛病,口才不行,干了什么说不出来。跟王竟明一比,简直是难望其项背,王竟明的表达能力好得惊人,他甘拜下风。还有就是他爱喝酒,甚至是贪酒。喝高的时候,就在桌上乱表态,醒酒之后又不兑现,为此常常后悔。山城流传一个说法,跟苏日亮县长谈正事别喝酒,喝酒不谈事,谈了也白谈,他会赖账的。别人习惯了他之后,还将他的缺点当成了优点。
他想利用自己的优势跟王竟明较量一番。
起初,苏日亮并没有想跟王竟明作对。尽管他占了自己的位子,也不是他的错,这是省委和市委的决定。李鸿儒的劝说他听进去了,如果有抵触,那也是观念之争。苏日亮想稳住自己,不跟王竟明有正面冲撞,那次起用刘青风,他顶了一阵儿,后来也完全妥协了。他得珍惜自己的位子,在中国,山城县长也许不算啥大官,可是,在山城就是天大的官。这个位子得来不易,有无数只眼睛盯着你。官场是高危职业平台,如今青年干部也成为高危腐败人群了,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起码保证不犯错误,在经济上、生活作风上不犯错误。即便你是平庸无能之辈,这两方面不出问题,也没人能扳倒你。
虽然男女作风上过硬,可苏日亮经济上有软肋,不能说软肋,而是严重的经济问题。这是他在大鹏电厂以及当常务副县长时期的问题,已经过去了。他要保证以后没有问题,只有廉洁,才能提高自身的战斗力。
今天听说王竟明拿佟永林开刀,明显是冲着孙继河来的,也就是冲他苏日亮来的。看来,仅在工作上归顺王竟明,还是无法令他满意的,这样穷追不舍,他到底要干什么?王竟明已经干掉了苏大庄的两个支柱企业,还想干掉他苏日亮吗?他很精明,并不冲着苏日亮直接冲撞,而是一点点抽掉他的根基。他苏日亮经营了多年的山城,就要全线崩塌,彻底改朝换代了。这正是苏日亮最担心的事情。在他苏日亮的眼里,王竟明搞的科学发展示范区,其实是拉大旗做虎皮,排斥异己,拉帮结派。不管什么货色都往这个工业园区里装,不惜牺牲山城的改革成果,借此来树立个人威信。他认为王竟明就是这样的人!
王竟明把他逼上了绝路,只能阻止他,阻止他的行为。可是,他是一把手,怎么阻止呢?动不动他就搬市委书记张耀华吓唬他。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就要另谋新路,以他苏日亮式的“发展观”对付王竟明的“发展观”。他要整合实力,用事实证明王竟明把山城搞乱了,搞不下去了,让张耀华也保不了他!
“是男人就要投入战斗!”苏日亮给自己打气说。
3
秦丹霞听说苏大庄鼓动山庄水泥厂的工人去县政府静坐示威,还听说水泥厂的工人联合了其他工厂的下岗工人集体行动。这次静坐示威的规模很大,而且有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秦丹霞的心陡地悬了起来,她马上联想到这是对王竟明的示威。秦丹霞非常气愤,找到苏大庄质问:“糊涂,您这样做太糊涂啦!他们到了县委能解决什么问题?到头来只能给山庄集团抹黑。”苏大庄审视着秦丹霞说:“你急什么?工人们闹事,跟我们山庄没关系,因为这是强行关闭企业的后果,这也是改革付出的代价。”秦丹霞说:“上级关闭我们的企业,不是坑害我们,是逼我们转型,死而后生!在西柏坡工业园区,王书记都给咱们安排好了。这样做对得起谁啊?”苏大庄逼视着她,目光冷峻:“我知道你崇拜王竟明,实际上我也崇拜他,但是,崇拜不能当饭吃啊。节能减排,王竟明一声令下,全县都得动起来。动起来了就要破解问题,水泥厂工人的安置问题,也应该让王竟明和苏日亮他们解决。这能是我们山庄的错吗?”秦丹霞说:“这是你的理,还有一个理,那就是民营企业家的责任。如果被关停的企业都这么想,山城还不乱套了?董事长,您赶紧制止他们,不能干糊涂事啊!”苏大庄倔强地说:“丹霞啊,你是被王竟明蛊惑了,干糊涂事的是他,山城让他给折腾成什么样子啦?”秦丹霞说:“这是您的评价,您走到老百姓中去听一听,谁不夸赞呢?”苏大庄痛苦地摇着头:“你,还有小剑,都让王竟明给蒙蔽了,你们拥护他,我不干涉你们。但是,我苏大庄咋做,你们也别管我!”秦丹霞长长地叹息一声,无奈地说:“董事长,这样说您也许听不进去,我给您说点儿过去民营企业的故事,好吗?”
苏大庄脸上由怒转笑:“好的,别说咱们山城这点儿破事了,哪一天气恼了我,我就把山庄搬出山城去!”
“您说的都是气话,搬到哪儿都是这种形势,”秦丹霞坐在苏大庄的对面,深情地说,“董事长,我不是企业家,可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研究过我们中国第一代民营企业家卢作孚。卢作孚一生辛劳从不言累,从来想到的都是责任,所以他的民生公司就有一种民生精神!1949年9月,重庆大火,大街小巷都化成焦土,民生公司损失惨重。眼看着船上的炸弹就要爆炸了,几万市民就要被炸死。在这个危急关头,公司襄理用拖轮把两艘集装箱炸弹船拖开,第三次回到码头时拖轮起火,襄理以公殉职。民生公司四十五名员工,看见襄理死了,阵脚却没乱,奋力转移百姓。最后,这四十五名员工从容赴死,全部壮烈牺牲。民生公司的历史,就是一部英雄史。我把这本书看完,美国同学都争抢着看。有多少钱都留不住,但‘卢作孚’这三个字,却留在了历史中,到了今天还令人感极而泣。我们今天转型,是山城人的一场凤凰涅槃,这是一场战争,没有硝烟,同样残酷。我觉得不管是国有企业还是民营企业,金融危机,危难当头,都该有卢作孚那样的担当精神,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好!”
苏大庄苦笑了一下说:“丹霞,你说的故事不假,我也很敬佩卢作孚。船王包玉刚都说过:‘如果卢作孚健在,就不会有我船王包玉刚了。’可是,你别忘了,这个卢作孚自杀了,他回家后只说了七个字:‘我累了,我要休息!’就在卧室里自杀了。那是他的担当,他的责任太重了,他承受不起了!”
秦丹霞倔倔地说:“这是一种说法,关于卢作孚的死,有各种版本。卢国纶说,新中国成立初期,战火刚熄,百废待兴,民生公司业务不足,收支失衡,财务陷入困境,卢作孚深感难以支撑。此外还有其他说法。但不管他是怎么死的,就像一首诗说的: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虽然肉体消失了,但他的民生精神留下来了。这不比什么都重要吗?”
苏大庄冷冷一笑说:“孩子,你还年轻啊,我走过的路比你跨过的桥还多,什么精神,都是虚的。这是卢作孚担当以后,社会对他的报复不仅打击着他的肉体,还摧毁了他的灵魂。像王竟明这样有理想的人,一旦被摧毁灵魂,只有死路一条了。丹霞,我可不想让你和小剑走这样的路,这也是我反对你们跟王竟明交往的原因。”
秦丹霞的心发冷,冷到了极处。损人利己,当老板的都这样,这是剥削阶级意识的总根源。她感觉,金钱搭建的世界,那是人类最容易迷失的一个地方。
苏大庄观察着秦丹霞的表情,他的眼神开始散乱:“人都说条条大道通罗马,可有几个人知道进罗马有几条道?理想主义者误以为有千条路,谁知到那里一看,仅有两条道,一条是权力,一条是金钱!这个商品世界,没有权力没有金钱,那是进不去的。活着就是生存,生存就要解决各种问题。解决问题靠什么?靠权和钱啊!靠理想和口号能解决吗?把事情说得玄乎其玄,到头来一分钱憋倒英雄汉。有人会比,他怎么进去了呢?人比人气死人,世界上就有这两种人,一种是被人气死的,一种是气死别人的。你不气死别人,别人就会气死你。丹霞,你想做哪种人?”
秦丹霞想好了反击的理由,大声说:“董事长,人生在世,人人都明白追求什么,有人追权,有人追钱,人离不开权力和金钱,但是成为权力和金钱奴隶的人,是永远不会幸福的!我感觉,商人们把大家引向了一个错误方向,以为有钱就幸福。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用三十年走完了西方三百年的工业化道路,太快了,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快得让人晕头转向,就物质生活而言,西方发达国家有的,我们都有了。我们的房子比美国人的还大,汽车都是国际名牌。可是,我们幸福吗?我现在问您,您幸福吗?我还不了解您吗?为了保住金钱,为了跟王竟明斗争,焦躁不安,处心积虑,放弃底线!”秦丹霞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写在了脸上,“人有两个弱点,一个是贪婪,一个是多疑。这两个弱点会改变你的生活,当你病入膏肓的时候,别人不打你,你自己都会倒掉的。希望董事长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
苏大庄果然没有料到这一点,有点儿惊讶地望着她。他打了个冷战,从后背凉凉地传达到脚跟。他大声吼道:“你咋就知道我不幸福呢?与人斗其乐无穷!我生气的是,有你这么跟董事长说话的吗?你给我写检查!给我彻底反省!”
秦丹霞瞪着眼睛说:“你以董事长压人就对吗?我们要讲道理,我们为真理而斗争!真理告诉我们,要做人民的功臣,不做历史的罪人!”
“你,你呀!气死我啦!”苏大庄心里发虚,他感觉到有一种看不透也让他无法把握的力量,正在控制秦丹霞的灵魂。这种力量来自王竟明,这让他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
“我这是在拯救您,董事长!”秦丹霞说。
“拯救你自己吧!”苏大庄吼道。
秦丹霞任性地说:“对牛弹琴!我不理你啦,不理你啦!”
苏大庄叹息:“这个傻孩子啊,别看你有文化,你这态度,远远没吃透人间险恶,还咋在世界上生存啊?”他咬住嘴唇,浑身瑟瑟地发抖。他想,在这个自由的时代,人陷入了本质的孤独。像他这样的人,经历了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之后就会感到,这个世界没有谁能够救你,只有你是自己的救星。
“是啊,我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发生着变化,有人倒霉了,有人走运了;有人创造了历史,有人被历史抛弃了。我希望您做创造历史的人!”秦丹霞疯狂地喊着,她的样子好像跟谁挑战似的,又像是要跟谁赌那一口气。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柔韧与美丽,犹如一株挺拔的植物。她想,苏大庄会继续与王竟明斗争下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生气也改变不了。她一甩头发,转身跑了出去。
没想到这次谈话会是这样一个结局,跑出苏大庄的办公室,秦丹霞脑袋嗡嗡响着。苏大庄狰狞的面孔又浮现上来。她从来都没有这样跟董事长说过话,今天的争论,使苏大庄所受的刺激,对他的灵魂来说都是重大的,一定令他的心灵产生了混乱。
苏大庄望着秦丹霞的背影,心中没有混乱,而是一番忧虑。因为这次激烈的争论,让他看清了秦丹霞的傲骨。许多佳人美色,往往把自己当成赌博的筹码,为金钱而放弃理想,这个孩子却恰恰相反。让他担忧的是,她还能撑多久呢?
秦丹霞走出山庄集团大楼,抬起头望着天,泪珠在眼眶中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离开山庄吗?这样的想法从她心里蹦出来,把自己吓了一跳,但她马上又否定了。
这个时候,秦丹霞的手机响了。余成告诉她,工人们已经陆续往县委县政府大院门前集结了。秦丹霞听了一怔,心里打战,脸色惨白,心里骂:“这个老家伙就是这样,总爱心血来潮。”秦丹霞急忙对余成说:“你怎么跟刘鸿达说的?安置工人的事,蓝天的杜总那里有戏吗?”余成说:“刘总说杜霞女士答应安排三百五十个工人,但是,她的那个新车间还没有竣工,让我们等一等。你跟董事长说说,先把工人稳住啊。”秦丹霞气得涨红了脸:“快别跟他说了,其实是他怂恿工人这样干的,我刚刚从他办公室出来,还跟他吵了一架呢!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余成气愤地说:“太不负责任了,老板怎么能这样呢?”秦丹霞想了想说:“我联系小剑,我们赶紧拦截工人,把情况跟他们说明。山庄的转型离不开县领导的支持,如果惹怒了王书记,以后山庄的事情真的不好办了!”余成说:“好吧。”就放下了电话。
秦丹霞赶紧给苏小剑打电话,让他参加堵截闹事工人的行动。苏小剑当即答应了,还说出挑头的工人是刘大嘴。秦丹霞对苏小剑的态度还算满意,她急忙开车去追工人,走到龙泽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她想给王竟明拨个电话,告诉他这方面的情况,可是,王竟明的电话关机了,她只好发了一条信息。
绿灯亮了,汽车继续前行。没走多远,秦丹霞就听见手机响了,她将车缓缓停在路边,原来是王竟明打来的。王竟明沉稳地说:“我正在葫芦乡‘包点’呢,帮助这里上一个项目。你说工人要闹事,如果因为水泥厂的关闭让他们失业,政府是应该想办法帮助解决的。”秦丹霞说:“我不明说你也该知道,工人闹事是有背景的。实际上,这个事情,我和余成已经求助大鹏电厂的刘总了。他已经跟蓝天的杜总联系过,安排三百五十人就业是没问题的。”王竟明说:“谢谢你和余成为我们排忧解难啊!”秦丹霞笑了笑说:“不客气,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企业,是应该安置好自己的员工的。”她说着话就看见几辆载着工人的卡车隆隆地开过去了,汽车是朝着县委大院方向去的,她急忙对王竟明说:“哎呀,他们过去了。就这样吧,我去拦截他们,把他们叫回去,好吧?”王竟明说:“好吧,我给马进主任打个电话,让他们处理一下,你辛苦了!”秦丹霞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们山庄又给您添乱啦。”王竟明劝慰说:“改革嘛,涉及巨大利益啊,改革就会有矛盾,有矛盾就有意见,有抵触就有冲突,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短兵相接。我们共同解决这种矛盾,好吗?我这里要开会了,保持联系!”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秦丹霞开车追了过去,汽车里灌进一阵风,一股很凉的风。她追上那几辆卡车的时候,急忙把车横在前面,头一辆卡车急刹车。她一着急发卡掉了,头发一下子散开来,松松散散的很吓人。她摁下车窗,把头探出去,对着驾驶室里的刘大嘴喊:“刘大嘴,你给我下来!你胆子也太大了!”刘大嘴哆嗦了一下,慌慌张张地跳下来。刘大嘴嘴巴并不大,他是很长很窄的瓦刀脸,由于脸窄就显得嘴巴大了。他一哈腰说:“秦总,您是啥意思?”秦丹霞大声吼道:“还啥意思?我问你,带这么多工人干什么去?”刘大嘴嘻嘻一笑:“到县委门口静坐,我们没饭吃了,让王竟明给我们一个饭碗。”秦丹霞说:“你们的工作集团负责解决,到县委捣什么乱?你们这不是给山庄丢人吗?”刘大嘴黑了脸:“别看你是副总,我也不信你的,我只听老板的!开车!”说着就上了汽车。
“刘大嘴,把事情搅砸了,你会后悔的!”秦丹霞使劲喊道,她说话的声音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人。三辆汽车疾速开走了。周围都是迷恋金钱的人,金钱是商业的上帝。她感到这般软弱无力,同时又是这般孤立无助。她脑子里打闪般地涌起奇怪的思绪。怎么办?怎么办?她胸有成竹地跟王竟明夸了口,就这样失败了吗?
手机响了,余成打来的。秦丹霞气愤地说:“你们在哪里呢?我刚刚截住了刘大嘴他们,可是,他们不听还是去了。”余成说:“我和小剑在一起呢,马上到县委门口集合吧,见面再商量对策。”秦丹霞放下手机,把车开到县委门口去了。远远地望去,感觉一张张人脸都变成了墙,一堵默然无声的墙。
绕过黑鸦鸦的人群和维持秩序的警察,余成和苏小剑急忙跑到秦丹霞的汽车旁。苏小剑说:“丹霞,我们向你报到,我们可听你指挥了!”秦丹霞急得跺脚:“你们说怎么办?”余成说:“我看这些人都是被糊弄来的,多数是盼着找工作,只有刘大嘴是受人指使。”苏小剑跟着骂:“他妈的,简直是糊涂庙里的糊涂神,还有一帮人跟着烧糊涂香!”余成瞪了苏小剑一眼:“什么糊涂,还不是你老爸指使的?”苏小剑脸色极为难看:“怎么说话呢?你就是要离开山庄了,也不能过河拆桥啊!”余成生气地说:“我没时间跟你斗嘴啊,解铃还需系铃人,赶紧求你老爸把他们拉回去,别在这儿给山庄丢人啦!”苏小剑要动手揍他,被秦丹霞呵斥住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自己拆台!我去,我去把他们骂回去!”说着就从汽车里走出来。余成拦住她说:“你可别去啊,那不是仙女变巫婆啦?我们不能硬攻,那样人家会说我们这些‘海归’是白痴的!”秦丹霞走下汽车,被风一吹,头脑清醒了许多,马上想出了一个主意。
秦丹霞把想法一说,余成和苏小剑都没话了。余成赶紧给刘鸿达打电话,要来了蓝天杜总的电话。秦丹霞亲自给杜霞老总打了电话,杜霞并不买秦丹霞的账,她说要听王竟明书记的话,秦丹霞又急忙给王竟明打过去。
王竟明第一时间从葫芦乡赶了过来。他听了秦丹霞关于职工安置办法的汇报以后,表扬了他们的做法,马上叫来了大鹏电厂董事长刘鸿达和蓝天集团董事长杜霞,一起商议水泥厂职工安置问题。
王竟明是第一次见到杜霞,让他暗暗吃了一惊。这位女老板竟然不像个女人,皮肤黑灿灿的,两道眉毛重重的,嘴唇厚厚的,头发短短的。她说起话来也不像个女人,一拍胸脯,用粗嗓门儿说道:“王书记哎,您放心,我们蓝天能安排多少个工人保证给安排多少个,可是有一个条件,希望您能恩准哪!”
王竟明笑笑,转过身问刘鸿达:“刘董事长呢?一起提一提。”刘鸿达正在跟余成说话,好像没有听清,杜霞又喊了他一声。
刘鸿达看看杜霞,笑着说道:“还是请杜总先说吧。”
杜霞“唉”了一声,摆着手说道:“有点儿滑头了吧老兄?你这可有惧王书记之嫌哦。而据我们所知,王书记可是个作风民主、思想超前的领导啊,我说得对吧王书记?”
王竟明未作回答,转脸看着刘鸿达说道:“看样子刘总还没考虑好这个问题,也罢,那就请杜总先说吧。”
杜霞耸耸肩膀,说道:“那好吧,我就先说。我要提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西柏坡工业园区生态城建设这块大蛋糕,能否切给我们公司一小块呢?我希望王书记不要让我失望哦!”
王竟明笑笑,郑重说道:“蓝天如此体谅政府困难,并以实际行动为政府分忧,政府理应给予合情合理的回应啊。”
“这么说,王书记恩准喽?”杜霞喜形于色地说道。
“我没意见,还得看我们苏县长的意思。”王竟明说。
杜霞想了想说:“苏日亮县长啊,我们铁着哪!”
王竟明笑笑说:“只要是合情合理的我们都支持,不过市场嘛,讲究的是有序竞争,至于你们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可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喽。”
杜霞爽快地说道:“好,咱们就一言为定。”又朝刘鸿达挤咕了一下眼,说,“喂,我的刘大董事长,享受县委县政府政策优惠,蓝天只好排在大鹏电厂前头喽,不好意思啦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完了,王竟明对秦丹霞和余成说道:“赶快到县委门口招工吧,我们看苏大庄怎么着。”
杜霞和秦丹霞去安排了。
一个小时后,在县委门口左侧,扯起一条横幅标语——“蓝天集团招工报名现场”。蓝天集团的人卖力主持,闹事的工人纷纷往报名处聚拢。
刘大嘴非常孤立,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还有没有骨气?都他妈的是狼,有奶便是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