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六时起来,趁着齐先生还在休息的时候,我赶着写了一篇《祝辞》和一封致科玛诺夫院长的信,我的《祝辞》是在信笺上用钢笔写的,没有装璜,也并不精美,但其中包含了我自己的诚意,而且我相信也代表了中国人民的大多数的诚意。
祝辞
全人类都在景仰着苏联的伟大的成就,在不足三十年的期间,建立了一个光辉灿烂的社会主义的共和国。
全世界都在庆祝着苏联的伟大的胜利,在不足四周年的爱国战争中,把最凶顽的法西斯野兽——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消灭了。
这空前的成就和胜利决不是偶然的,今天我们迎接着苏联科学院第二二〇周年纪念,恰巧提出了一个极深长的启示。
在这儿,科学是纯粹为人民服务的,科学和人民结合了,这便增加了科学的力量,也增加了人民的力量。这便是苏联的建国成功和抗战胜利的一个主要因数。
苏联科学院在彼得大帝的雄图之下成立,在人民领袖列宁、斯大林领导之下得到了辉煌的发展,促进了这科学与人民的结合,我是衷心庆祝而景仰着的。全中国的人民和学术界都是衷心庆祝而景仰着的。我愿意把我们的声音传达出来。
我们庆祝苏联科学院的伟大成就。庆祝苏联科学院领导着世界文化向为人民服务的路上发展,使人类理智获得永远的胜利。
苏联科学院万岁!
苏联科学院的领导者们万岁!
伟大的人民领袖,科学的开拓者与保护者,斯大林元帅万岁!
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七日晨于列宁格勒
郭沫若敬祝
苏联科学院惠存
天气异常晴朗,按照大会的日程,今天是参观郊外的名胜和战迹,恰巧是最适宜于郊游的一天。九时顷出发,在大旅社门前有不少的小汽车和公共汽车,我们坐的是公共汽车第一号。已经上了车了,尼德罕先生来和我打招呼,他告诉我,立地要到莫斯科去了,并为我介绍了一位美国学者卜蒲先生,是考古学方面的专家。我们从汽车窗口上匆匆忙忙地说了几句话。
“中国的青铜器,”卜蒲先生说,“其实是导源于波斯,在古代巴比仑的时代传到中国去的。”
“我在大体上同意你这个意见。”
卜蒲听我这样说,他非常愉快地又和我握一次手,表示感谢。他也要回莫斯科,而且还要到德黑兰去,要去赶飞机,等不及让我说出我的意见,便又握手告别了。
我说“我在大体上同意”,这是应该加上很长的说明的。中国的青铜时代,有确凿的地下证据的,是从殷代末年开始,但殷代的铜器已经发展到了最高峰,必然还有它的先行时代无疑,而这先行时代在中国境内还没有找出。或许是来自巴比仑吧?已经有彩色陶器留下了上古中西交通的纪录,这部纪录也未始不可以用青铜来作它的篇页。但可惜卜蒲先生的证据我没有详细问明。不过据我在德黑兰博物馆的观察,彩色陶器的联系虽然毫无问题,而铜器的沟通却没有得到那样的联想。
汽车出发了,似乎是向着东南方在走,有俄英法合璧的说明小册以为向导。汽车里面又有一位女向导员,人很年青,英文异常流利,每到一处值得注意的地方便用英文来说明。她把说明小册的英文部分似乎已经读得来倒背如流了。
市内看不出什么战痕,破损的房屋多被修复,有的虽还在修理,但也破坏得并不厉害。一到近郊,情形便完全两样了。街道上还有堡垒正在拆毁,拆毁的人听说就是德国的俘虏,真可以说是“作孽自受”。铁轨的三脚架,钢骨水泥的三角锥,四处都是。铁轨是从火车道或电车道拆下来的。三角锥被称为“龙齿”,是阻止坦克的障碍物。这些大体都是德国人留下来的。工场地带有好些大建筑还只剩下残骸,时而有未遭摧毁的起重机,就像恐龙的骸骨一样,伸长颈子在天空中屹立着。
在普尔珂夫山(pulkovo hill)下停了车。山,只是一带很平缓的小丘陵,但在这儿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山上本来有天文台,完全被摧毁了。立在山头,在左前方,远远可以望见列宁格勒全市。山上的草木和中国境内所见的毫无差异,车前草、蒲公英、连翘、蓟团之类,好像全未经历过浩劫的一样,在炸坑的绝底也畅茂地生发着。新闻记者们不断地摄影,各国的学者,有的女的或眷属,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摘取一束野花在手里,显示着郊游的满足。
最辛苦的是女向导员了,不仅时时要向自己所接待的宾客指点并说明,而那些宾客们一下了汽车,就像散了的羊群一样,要团结在一通,却很不容易。在和平时代回到了自然界中来,就是世界闻名的大学者们,也都好像变成婴孩一样了。
胡小姐也拿着一个赖卡杂在记者群里面拍摄,她想照我的像,似乎对不准镜头,旁边一位南斯拉夫的记者帮了忙。胡小姐走来向我说:好些外国记者都在探听你的履历,究竟怎么介绍?她为这事很着急,但我是很淡漠的。假使对于我毫无认识,就介绍了,也等于明日黄花。
回到汽车上的时候,乘客很不容易聚齐。就在这等客的时间,一位塔斯社的记者,经过齐先生的介绍,要我发表感想。我便把我的感想略略整理了一下。
到了普尔珂夫山,才见到战事的激烈和德寇的凶顽,同时也见到苏联人民和红军的英勇。山川草木和我的故国很相仿佛,尤其是仿佛江南的风光,我到了这儿,也就仿佛到了江南。像这样战斗激烈的地方,在江南也有不少,但到今八年了,我们还没有把日寇赶走,我们的同胞还在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因此在我钦佩苏联的人民和红军的另一面,我深深感觉着惭愧。
汽车驶向另外一条公路,开到了普希金宫,又停下了。这原来是俄皇亚历山大一世夏宫,在他未即位之前的一七九六年伽德琳二世女皇时代建立的,是建筑家卡莲序(quarenghi)的杰作。宫外有普希金读过书的贵胄学校,壁上有“普希金读书处,一八一一——一八一八”的铭刻。大约就因为有这样的原故吧,宫名是改用着诗人的姓氏了。
宫是二层楼的建筑,巴洛克式的,内部毁坏得最为厉害,所有的壁画和装饰全被撤毁了,嵌木细工的楼板,几乎没有一片是完整的。宫中有教堂,是伽德琳女皇祈祷的地方,也毁坏得不成名器。原有的一间中国室,其中陈列的全是中国出产的物品,家具纯全是竹制的,竟连影子都没有了。
和宫内的巴洛克式布置极尽了人工美的成对照,宫外的庭园却很能发挥自然美。有湖水湾环,可以弄舟。湖畔绿草如茵,林木参天,时闻清脆的鸟语。林中在前原有各种大理石小雕像的配置,已被毁弃,但在外表上看来,倒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亏损。临湖有一座长方形的水殿,大理石造,有好些小雕像也被残毁了。壁上斜乱地刻画着西班牙文:“不许小便”。这类的字样有好几处。听说围攻列宁城时,西班牙的蓝色师团是驻扎在这儿的。
要走了,年青的女向导又在那边团结宾客,这一次比在普尔珂夫山上更要困难了。各车的人混合在一道,有的还流连在宫里,有的已分散在林中,有的搭上小汽车率性先回城市去了。我同齐先生两人也想先走,便向女向导告辞了出宫,但没有搭上小汽车的方便。
宫外有一个小型的广场,临街有一些长椅以备游人的休息。在和普希金宫成斜对的街角上有一个小型的公园,里面有普希金的铜像,那还是学生时代的普希金,身着长大衣,倚坐在一个长椅上,脱帽置于其侧,前有遮阳,形如军帽。诗人似在思索,或是疲倦。据说这是一九〇〇年雕刻家巴*(bach)制作的,战时安全地被掩埋了,最近才恢复了原位。
我也有点疲倦,并不是有意摹仿普希金,便退回到广场,也选了一个长椅来倚坐在上面。是要准备做诗吗?不,只是等候着同车的人聚集。
四点钟的时候回到了旅馆。用过中饭后,齐先生又约我去游览市容,我很乐意地接受了他的提议。
就在旅馆附近的街心,立着尼古拉一世的铜像,端正地骑在马上。齐先生说:这位反动的沙皇应该把他撤毁的,但为保存艺术品起见,把他保存了下来。
铜像正对着伊萨克教堂。转过教堂的那一面去,在不远的一段园地上又有彼得大帝的铜像。大帝骑着奔马,马的后脚踏着一条蜿蜒的长蛇,前脚双举,仿佛要腾空而上。这是十八世纪的名雕刻家华里珂涅特(falconet)的杰作,把彼得大帝的雄图大略,克明地形象化了。蛇是象征波罗迭海,寓意是要踏破波罗迭海的封锁。
两尊铜像都是骑在马上的,而且同向着一个方向,因此在列宁格勒市民的审美眼中又把他们构成为一个联想。齐先生告诉我,列宁城有一句俗语,叫做“矮子想追革命家,被教堂挡着”。这话里面具有着深刻的批评。“矮子”自然就是尼古拉一世,这样不开明的君主要想步彼得大帝的后尘已经是一个妄想,而不幸这中间还有一座“教堂”挡路。
列宁城整个是在涅瓦河的三角洲上,市中河道与桥梁很多,特别在滨海的地带被分划成无数的洲岛。有一区域被称为基洛夫群岛,是为了纪念基洛夫而得名,岛上有森森的古木,优美的花圃,各种文化娱乐的场所,是工人们休息的地方。人工美与天然美,配合得十分妥帖。在那儿闲步着,浴着皎洁的阳光,吸着清新的空气,耳之所接,目之所承,我感觉着都是一片的闲适。
有一处临海的平台,有石栏可凭眺,石栏的两端有两个狮子相对,前腿的一只在戏弄圆球。平台的两侧有石级,可步入海中游泳。我们也在这儿凭眺过一刻,海水在夕阳光中反射着璀璨的虹彩,只微微漾出一些舐岸的波音。
游人很稀少,大约因为不是星期,或许也是列宁城市民伤亡太重的原故。在围城两年的期中,听说连饿死的也在十七万人以上。因此,这样的英雄城市在外表上却显示得异常肃静,和莫斯科的印象完全不同。
齐先生说:他是列宁格勒的人,他喜欢列宁格勒。我虽然不是列宁格勒的人,让我平心静气地说一句话的话,我也喜欢列宁格勒。
七点钟的时候到市政府去,应市长的邀宴。市政府就是有名的斯摩尔尼宫,列宁在十月革命时指挥作战的地方。来宾怕有两千人的光景,苏联科学院的各位翰林,外国的学者,保卫列宁城的各位英雄,及其他。
在前厅里面宾主云集当中,我第一次会见司徒鲁卫先生,他是奴隶制研究的权威,担任着科学院东方学院的院长。身体魁梧,腰背挺直,头发已经斑白。他是非常有礼貌的;他不通中国话,我们的交谈,全靠齐先生翻译,每逢说话告了一个段落之后,他一定要把右手掌举到胸前敬礼一次。他说:“中国的古代,以前都蒙在迷雾里面,经过你的研究,把那些迷雾扫清了;我们很高兴,人类社会发展的历程,没有一个民族形成了例外。”我的一些粗枝大叶的古代社会史的研究,他差不多都知道,愈见增加了我的敬意。
由前厅的正面通到横长的食堂,主席设在左侧,席后有舞台装置,宾席是四列横队,与主席成垂直。我们坐在第七席上。和我对面坐着一位老画家,也是科学院的翰林,他向我问到了徐悲鸿。他说:徐悲鸿往年经过莫斯科,他们曾经见过面。(这位老画家是很有名的,可惜我忘了记下他的名姓。)
市长很精干,主持觞政,甚有条理。每逢酒过一巡,即简单发言,为斯大林、莫洛托夫、加里宁、科学院的学者、各国的来宾、红军、红海军,各业的英雄……而干杯。每提名一次,全场即鼓掌应之。发言者均简短,不作长篇大套的演说或“训辞”,即此已是值得效法的一件大好事。
市长的旁边坐着科学院院长科玛洛夫先生,他已经八十多岁了,须髯都已经全白了,行步虽然要人扶持,但精神尚属矍铄。各国的学者们都轮流着去和市长和院长干杯。阿翰林走来,特别引我去和市长与院长介绍,市长异常高兴,称我为“中国人民的代表”,立刻干了一杯。植物学世界权威的科玛洛夫院长,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研究过中国的《本草》,我对中国的植物科学向来表示敬意。”老先生的话,听来是很诚恳的,中国的《本草》,确是一种带有科学性的药用植物的研究,可惜自明以后这项研究便沉沦了,刻本是依样葫芦,事实上是连“样”也走了。医师,认真读过《本草》的,就没有好几位。
菜是很丰盛的,舞台上有歌舞和音乐助兴。酒是不断的醴泉,伏特加,香槟,葡萄,长统的枪弹,尖底的圆锥,不断的向嘴里射击。我自己感觉着有点不能支持了。但我看见那些老教授们却是愈来愈见精神焕发,秃着的头迸射着珍珠,在电灯光下放着红彩。有的互相拥抱,接吻接出了声音。齐先生告诉我,这是俄国的旧礼节,年青的人就不来这一套了。我自己大约是已经不年青的原故吧,很想去抱着那些老教授们接吻,但我还是忍耐着了。
十一点半了,朱庆永先生走来告诉我:他得到一个好消息,宋院长已经由重庆起飞。他担心我醉倒,促我退席。退席的人已经很频繁,我们也就和齐先生一道退席。走出斯摩尔尼宫的时候,看见胡小姐的背影,被两位外国记者搀扶着,上了汽车。朱先生说:“她已经喝醉了。”
天还没有黑尽,列宁城真可谓不夜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