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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五十天 六月二十五日

飞机飞过里海,似乎是在沿绕着海的西岸。我坐的一边是背着朝阳的,由对面的窗眼透视出去,时常看见海边。海水碧绿,平静无波,背侧一望无垠,海水在阳光中反射着白光。

七时半到达巴库,油田在平畴中,井橹林立,很像我们四川的盐厂。四川的盐井相传开凿于秦时李冰,在封建时代便能有那样的工业,不能不令人惊叹;但油井却未能发明,而直到今天,四川依然没有第二个李冰,也不能不令人惊叹。

在巴库要检查护照和行李,乘客全部下机,到机站上听候检查。我自己是有苏联大使馆的“照会”的,行李在免检之列。“照会”的内容写明着我去参加科学院庆祝大会,要往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凡苏联的官吏和公民,在往返的途中,都应给我以方便。经检后,机站的负责人应该把“照会”还我,但他却没有还。我向他要,他说是给他的,我也就没有再事追问,到了莫斯科后,反正是不成问题了。

同机有法国的外交官夫妇,人甚和蔼,年龄怕将近六十了。他们的座位和我邻接,我因为略略让过一下座,外交官便事事关切我,使我感觉着温暖。我看他在读莎士比亚的诗集,可惜我的英语程度只有看书的本领,不能够和他详谈,甚至连他的姓名,我都客气着没有攀问。

机站的广厅内,在前壁的左右隅,有列宁和斯大林的超等身的塑像,均系米黄色。列宁在右,右手握着《真理报》,左手执着上衣的前襟,右脚前进一步,左脚尖垫着地。斯大林在左,左手扶着回栏或讲坛,右手亦执着上衣的前襟,英气勃勃,但亦和易近人。

广厅左侧的正中处有一通道。乘客被引向这一通道,左转,折入检查室。室的右手一半是食堂,有三张小方桌斜放着。靠右壁是柜台间,食品陈列在柜台上,黄油和黑鱼子都是过天秤称量出售的。

我身上没有一个俄国钱,我也不懂一句俄国话,虽然行李不受检查,我坐在检查室里看着别人的行李受检查。肚子是饿了,但没有可能向食堂走去。

那位法国老外交官和他的夫人坐在食堂里的一席,他看见我一个人在检查室里枯坐,便走来邀我去用早餐。我对他说明我没有钱,他说不要紧的,他请我。我便大着胆子,也怀着谢意,去和他们同席。吃了两片面包,一小碟黄油,一小碟黑鱼子,两杯红茶。外交官给我馈了,不知道花了多少钱。

食后等了很长的时间,飞机又才继续起飞。飞得不很高,略略有些簸动。向机下展望,一望青黄色的草原,渺无边际。在草原上有许多不定型的黑团点缀,就像整个的大地,面就了一张豹皮地毯。那些黑团不知道是什么,要说是浮云的投影吧,既不与云团符合,而本身也不动移。(这到后来我知道了,是一些焦炭地面,那儿的黑土是可以作燃料的。)天际有白云成阵,就像四面雪山环绕着的一样。飞到十二时左右,气候逐渐感觉寒冷,听说还要飞五个钟头,我自己发起愁来了。自己身上穿的是夏服,大衣和毛毡都锁在箱子里面去了,而是压在行李堆的脚底的。

一点钟的时候又停机一次,听说是斯大林格勒,但没有看见城市。(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机场离城市还有四十公里。)机场不甚整饬,可以露天大小便,大有东方风味,大约是才经过战事的原故吧。

应该是进午餐的时候,但我不好意思向站上走去。假使去了,又由那位老外交官为我付钱,那是有点难乎为情的。我便为了面子牺牲了肚子。算好,饿虽然饿,但因天气凉爽,口却不甚渴。

在机场内盘桓了一会,又回到机下去。因为有人下机,取去了行李,我的压在脚底的皮箱却袒露出来了。我便把冬大衣取了出来,算是把寒的忧愁解消了。

休息了一个钟头的光景,飞机继续起飞。老外交官问我,为什么不进午餐?我只好说不大舒服,不想吃。他是随身带有两件大衣的,一件春大衣,一件冬大衣,他要借一件给我。他说:“回头会冷的,你身上穿得太单。”我告诉他,我已经把大衣取出来了。他这样在微细的地方,事事关注,使我非常的感激。

原说五点钟左右可以到莫斯科,我便忍饥耐渴地等待着这五点钟。好容易等到五点钟了,莫斯科却没有到。在飘雨,离开重庆以后,才第一次看见下雨。雨有时很大的,有时突然又晴了。这晴雨的变化,不用说只是飞行途程的变化。北国是要寒冷得多,飞度并不高,穿上冬大衣都感觉着冷。能把大衣取了出来,真是一件大幸事了。

一直到九时半,才到了莫斯科的中央飞机场。莫斯科虽是阴天,却没有下雨。飞机场上有人来接,我认得的是大使馆的秦涤清和李清盛两位先生。他们是得到德黑兰大使馆的通知。齐赫文斯基先生也赶来了,是重庆的老朋友,现在在外交部服务。他的中国话很纯熟。经他的介绍我认识了其他的几位先生。科学院的代表特罗伊次克先生,他是一位老学者,胡须都白了,是科学院的一位研究员。对外文化协会的代表栗文松先生,他是协会的东方部长,很年青,怕只有三十岁左右;还有一位能说中国话的苏布拉清太太,她也是属于对外文化协会的。

科学院的大会已经在昨天移到列宁格勒去了。昨天的胜利示威游行,遇着大雨,在军士的游行之后,市民的游行便中止了;但依然是壮观。大会的代表和来宾们参观了游行之后,便乘着火车往列宁格勒去了。

栗文松先生很殷勤而有力地挽着我,不断地用英国话向我慰问,我感受着兄弟般的情谊。不知怎的,肚里却一点也不饿了。只是坐了整天的飞机,耳朵愈是闭塞,就像自己的脑子,在皮骨之下另外加上了一层包裹的一样。

同乘着汽车经由通往列宁格勒的大道驶入高尔基路,途中经过了普希金广场和马雅可夫斯基广场,一直到了红场附近。在照片和电影里面久已熟习了的红场,克里姆林宫的尖塔,尖塔顶上的金星红星,都呈着欢喜的颜色在表示欢迎,好像在说:“老乡,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我的确是到了莫斯科,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老家一样。我当然不懂话,但当一个赤子初到他的家的时候,他能懂话吗?

落宿于红场附近的“国际饭店”第二三〇号房。决定明天乘机飞往列宁格勒。十一时入浴一次,热水满盆,为数年来所未有事,正整十二时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