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经是大天亮了。看表却才仅仅三点钟,疑心表是停了。上它两手依然是满的,疑心表是坏了。分明天是亮了的,只好起床,但馆内馆外都毫无动静。走到楼口的柜台间去看,挂钟也依然只有三点过。
问题得到解决了:莫斯科天亮得快。
把行李检点了一下,准备只带一口小手提箱去,到列宁格勒是只有三两天的耽搁的。
苏布拉清夫人来了,约我同到食堂早餐,食毕她又告辞而去,她说要去替我买干粮,准备在飞机上用的。
齐赫文斯基先生来了,手里提着一口皮箱,很匆遽地一进门便向我说:“我陪你到列宁格勒,九点钟的飞机,已经八点半了,我们要赶快动身!”
我说:“苏太太刚才来过,去办干粮去了,是不是要等她?”
“等不及了。”
旅馆里的执事来了,把行李点交了给她,要她保管。我自己也提着一口小提箱,便跟着齐先生出发。
刚走到电梯口,苏太太抱了一大包干粮从电梯里出来,她说:“替你们把干粮办来了,我另外还有事,不能送行。”
齐先生把干粮接过了手,随即一同跨进电梯。
乘着汽车到了飞机场,特罗伊次克先生早在,他把旅行证和飞机票交给了我,同时又送了我一个科学院的纪念章,圭形,有别针可挂,我便把它挂在衣领的左襟上。
到了九点钟,飞机却没有准时到。前线的红军正在部分复员,复员红军是有乘机的优先权的,因此飞机不够分配。的确,机场上不断有飞机降落或起飞,上下的大抵都是军人,虽然也有少数的公民,但恐怕不及百分之二十。最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什么阔佬,这和别的地方只有阔佬才有乘机身份的毕竟不同。
飞机一直等到午后五点过钟才到。
在这期间,我们乘着汽车回到国际饭店去过两次。第一次去取来三种书,《卜辞通纂》,《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石鼓文研究》,是预备送给科学院作为纪念的。第二次去取《世界史年表》,以备万一要作报告时的使用。
带来的干粮也在三点钟的时候打开来吃了。面包、黄油、干酪、香肠,还有茶叶和饼干,后两者留着没有用。特罗伊次克先生,我们也请他吃了。他在机站上足足陪了我们一天,我过意不去,请他老先生先回去了。
最后我们还巡览过莫斯科的市容。到过红场,从列宁墓前经过,沿着莫斯科河,把克里姆林宫绕了一转。“克里姆林”据说就是堡垒的意思,是蒙古人侵入时开始建筑的。也到过体育场,把一八一二年拿破仑侵入莫斯科时所住过的那间屋子也绕了一遍。
依然是运输机。沿途都是低飞,足足飞了三个钟头,飞到了列宁格勒。阿列克塞也夫先生和另一位科学院的代表在机场上迎接。我坐上了阿先生的车,齐先生和另一位代表同车,向市内驶去。
阿先生是苏联首屈一指的汉学大家,今年六十二岁,苏联的汉学家差不多都出自他的门下。他从前到过北平,所研究的主要是中国古典文学,曾翻译司空表圣的《诗品》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他能讲中国话,但他的中国话每每是纯粹的文言。身体很魁梧,衣服很朴素,用着一枝丁字形的大手杖,很有些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
“袁同礼,顾颉刚,马衡诸君无恙乎?”阿先生在车上问我。
我回答道:“无恙,诸位都在重庆。”
“胡适博士,近来见解有变乎?”
我不明白所问是何种“见解”,踌躇着没有回答。
“他认为施耐庵高过司马迁,《水浒传》胜过《史记》,不免是偏激之见哉!司马迁毕竟是大天才,《史记》是一世界大杰作。”
我没有表示意见。在我看来,两位古人都是伟大的作家,两部书也都是伟大的杰作。这或许骑墙得一点,但事实上是时代不同,性质也不同,我们似可不必强为轩轾。
阿先生说他打算写一部中国文学史。用外国文写中国文学史,首先须得把中国历代的代表作翻译成外文,这是一项极艰巨的工作。阿先生正不辞劳苦地从事着古典作品的翻译。他翻译了陆机的《文赋》,谢庄的《月赋》,宋玉的《风赋》等,甚至如王勃的《滕王阁序》之类也翻译了,实在是值得惊佩。阿先生也主张翻译一定要信、达、雅,而特别注重雅。假使失掉了原文的美,那就等于把原文糟踏了。他这样说。
汽车停到了加斯妥里亚旅馆的门口,把房间看好之后,阿先生和科学院的代表告退了。房间是三二四与三二五的联号,一共是三间,一间客厅,一间寝室,一间洗澡间,陈设颇为堂皇,有点像王宫的感觉。但听说当列宁城解围之后,久经饥饿的市民曾被收容在这里疗养,久的有住了三个月才恢复了的。
到食堂里用晚餐,各国的学者差不多都聚集在这里。但也有趣,大抵总是依着自己的国籍,自然而然地分据着个别的席面。各国的新闻记者都有,同样地受着招待。在这儿遇着胡济邦女士,她是大使馆的职员,以新闻记者的资格而出席的。在出国之前,邵力子先生和王昆仑兄戈宝权兄都曾经向我介绍过,我到了这边,便可以请她帮忙。满以为在莫斯科便可以见面的,是她先到列宁城来了。她的身材不高,两颊和嘴唇的胭脂很红,眼眶染着蓝黛,头发蓬在前头像宫女髻,一身橙红色的西装,这在我习惯了看阴丹布的眼睛不免有点眩晕。
中英科学合作馆的尼德罕先生,也碰见了。他看见我很高兴,他说:“你来得真好,大家都在说,为什么中国学者没有人来?我作过两次报告,都是替中国学者说话。我差不多成了中国代表。”
尼先生把几位英国学者给我介绍了,其中一位是赫胥黎,他是《天演论》的作者的孙子,和威尔士父子合著《生命之科学》的一位生物学家。
饭后,齐赫文斯基先生回家省亲去了。齐先生是列宁城的人,他的父亲是军医,听说在围城期中他一直是留守着的。胡小姐和另一位中国记者来访,后者是朱庆永先生,曾经做过中大教授,他现在是中央社社员。
“你有什么表示庆祝的东西带来?”胡小姐问我。
“我只带来我自己著的几部书。”
“别国的学者都有很精致的‘祝辞’,在大会上当场诵读之后,便奉献给科学院。你有准备吗?”
“丝毫也没有!”我有点着急了,“来的时候,走得很匆忙,大家也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上来。”
“回到莫斯科去再想办法吧,”朱先生插着说,“在大使馆里面总有办法可想的。”
“别国的学者差不多都作了报告,你怕也免不了的。”
“有必要时也可以作,关于历史和文学方面的东西,我还可以应付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