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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五十天 六月三十日

立群的信是六月十二写的,内容很简单,但却紧紧地抓着了我,我翻来覆去的读,已经能够暗诵了。

你安心地去完成你那伟大的使命吧。家中一切都平安,只是寂寞得难受。因为你走的路太远了,怎么能够安定呢?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觉什么,事实上分开了真觉得自己是一条迷了路的小羊,既年青又无智。唯一的希望是你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并时常能得到你的消息。你走了之后,即奉到蒋主席送给你三千美金外汇,此款在重庆不能兑现,拜托丁先生将汇票给你带去。你在那边设法吧,期限只一年,过时便将作废。……

相别已经三个星期了,汉英的学校应该是放暑假的时候。文委会已经裁撤了,我又不在家,恐怕他们要下乡去住都不可能了。假使全家能同到莫斯科来,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呵!单是这清凉的气候就已经是很可宝贵的了。这儿的天气只抵得上重庆的晚秋。

十二时顷中国大使馆有车来接,我和丁先生两人同往克鲁泡特金巷访问傅大使。适逢其会,阿翰林也在,阿先生和傅大使很能谈得上来,在列宁格勒时他曾经告诉过我,“傅大使很有文采”。不一会阿先生告辞了。傅大使留我们吃中饭,据说三点钟的时候,宋院长和彼得罗夫大使将要到达,大使馆的人都要到飞机场上去迎接,丁先生和我便也决定同去。两点钟的时候我们先到飞机场,适逢波兰国总理刚走,机场上正把波兰国旗换成中国国旗。

不一会外交部次长洛索夫斯基先生到了,人很矮,戴着眼镜,须发都斑白了。假使不是穿的官服,很像位大学教授。他说,他到过汉口和上海。我忽然想起,那是一九二七年四五月间的事。那时候北伐军已经肃清了长江流域,第三国际工会曾经在汉口开过一次太平洋劳动大会,那时候洛索夫斯基先生是国际工会的书记,我在汉口曾经听过他的演说。隔了将近二十年,世界几经沧桑,洛索夫斯基先生也老了,但他那慈祥恺悌的面貌愈见发福了。

莫洛托夫先生也到了,各国的使节也到了,有音乐队和一大队仪仗兵整列着,摄影师们不断地在工作。

“难得我们碰着了这样的一个场面。”丁先生在一旁对我说。

三点一刻钟的时候,空中有机音,飞机果然到了。迎接的人簇拥上去,握手,握手,握手。在中国使节团之外有彼德罗夫大使,米克拉雪夫斯基参事,伊三克秘书同行。米参事告诉我:“有封信,回头给你送来。”

宋先生当场广播了,也翻译了,仪仗队严整步伐,振旅致敬。大家分别坐上汽车。

大约是在火车上受了凉,我自己有点伤风的气味。胡小姐说她有药,便也同车到大使馆,把药取了回来。回寓时已四时将近,正想休息一会,大使馆的唐先生来了,他说对外文化协会欢宴外宾,要我们赶快去。我们说是明天下午两点钟。他说,不是,是今天。但在清早九点钟的时候,苏太太来电话,不仅我一个人听成明天,就是丁先生也是听成明天的,我们在电话里还追问过好几次。唐先生坚持着是今天,而且对外文化协会正在找寻我们。这样,又只得赶到协会去。果然是今天招待,来宾们都在散了。在这儿,苏太太,栗文松部长,凯缅诺夫会长在恳切地接待着我们,在别室特别又为我们整备了酒肴。有了这一错误,多少感觉着有些不安。苏太太安慰我们说:“以后有事我还是不要打电话,我还是要亲自来。”

有大汽车送客,回寓时已经将近六点钟了。雨又下起来了。伤风渐成事实,微微感受着一些热候。但在这时候又有一位女先生送来了请柬,是克里姆林宫的夜宴,但只有我的一张。女先生穿一身的黑衣,英国话说得极其圆熟。她是科学院的人。我对她说:“我有点不大舒服,我不打算去。”她说:“你非去不可,一定要去才行,我陪着你一道去。”这样我便只好跟随着她去。在旅馆门口坐了一部汽车,车上已经有三个人,是蒙古的学者。一位年青的用英国话问我:“你懂不懂法国话?”我答应不懂。以后我们便只默坐。看来他们是不懂中国话的。

克里姆林宫离旅馆很近,对街便是,但汽车行驶须得绕道。街上交通管制,极有条理。在宫前停了车,进门处检查了护照,入宫被引进了一间白色大理石的殿堂。石壁异常的光美,全体刻着条文,金字,大约就是苏联宪法。我就的是第二十五席,恰巧尼德罕先生也同席。黑衣女士看见我认得尼德罕先生,她很高兴。她说:“那就很好了,尼德罕是很亲切的。”

席次的排列和列宁格勒的斯摩尔尼宫夜宴差不多,右手一排主席,其后有舞台。宾席成纵列,恐怕有四十席光景,每席可能坐三十人。酒肴果品极为丰盛,每人还有两包香烟。

我到了不一会,主席上的主人们,斯大林,莫洛托夫,加里宁,很多常见的各位苏联领袖们都先后就席了。尼德罕先生身材高,他先看见斯大林出席,他把所见的一一告诉我。斯大林穿的灰色大元帅服,须发都已经灰白了。尼先生说他恐怕坐不了好一会就要退席的,今晚的会恐怕要闹到半夜过。他这预测,后半是猜准了,夜会直到十二时后才散席,但前半却没有猜准。斯大林和其他的领袖们,一直陪坐到了席散。

莫洛托夫司席,一切作风也和列宁城市长相同。间歇谈话,间歇干杯,绝无长篇大套的“训话”。说了话的人不少,但斯大林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是很愉快的事。一位大领袖倒不在乎每宴一次客,一定要来一套大演说的,诚信已孚,思想已移诸实践,不说话比说话还要伟大。无聊的口水话,不兑现的空头话,翻来覆去地占领时间,唯一的好处或许是自己觉得威风。

歌舞的节目没有间断,斯大林似乎特别感觉兴趣,他是侧着身子往后看的,每一节目完毕他都很热心的拍手。最后一场是红军歌舞,时间最长,每一位演员差不多把自己的全部灵魂,全部生命,都融注在那最高的欢乐里面去了。旋回踊跃的猛烈,令人感觉着那整个的肉体是钢铁炼成,钢条发动的。

尼德罕告诉我,他不两天要回重庆去了。我便在当天的节目单上简单地写了一些离开印度以后的情形,托他给立群带去。他很高兴,他说:我一定要亲自去访问你的夫人。我很感谢他,得到这样一个好机会,实在是一件快事。

将要散席的时候,丁先生走到我们的席上来了。原来他也被邀请了,只是请柬送到了大使馆,来得比我迟。他坐的第三十二席,与彼得罗夫大使同席。

归寓后,急入浴,水已不温,匆匆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