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7月间有两件大事——香港回归祖国;七七卢沟桥事变,全国人民奋起抗战60周年纪念——这使我常常回想起自己的母亲。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卢沟桥隆隆的炮声。那时我还不满6岁,是北京师大附小一年级的学生,正值暑假,只见大人们往窗子上粘牛皮纸条,防备炮弹震碎的玻璃伤人,还挂起了棉门帘儿,说是可以挡住弹片飞进屋里。除此之外,市民们就再没有别的什么防御措施了。不久,我在胡同口看见了过伤兵,市民们争着给伤兵送茶水,送鸡蛋,还上前搀扶,拉起人力车把伤兵送往医院。妈妈说,这是宋哲元将军率领的二十九路军,在英勇抵抗日本鬼子。
夜晚,爸爸到小床边亲吻我和弟弟,把我弄醒了,爸爸说,“乖,听妈妈的话!”说罢提起一只小皮箱,妈妈就匆匆地把他送出了四合院。后来我才知道,爸爸跟着他任教的大学连夜撤退到南方去了。
月底,日本兵进了城,妈妈不让我和弟弟出四合院。秋后复课,校门口挂上了膏药旗,强迫我们给它鞠躬。不久又来了日本教员,规定我们一律学日语,不准说自己是中国人。我母亲是北平第38小学的校长,那边的情形也一样。她愤然辞职,也叫我退学,含着眼泪说,“不当亡国奴!就在家,妈教你。”
我的生母李静轩,是北平第38小学校长。
我母亲毕业于天津女子师范专科学校,曾任南开中学美术教员。父母都是教书匠,他们的共同心愿,就是拿我当实验品,进行智力早期开发。妈妈给我制定了读书计划:5岁上小学,10岁上中学,16岁上大学,20岁去美国留学,24岁获取博士学位。这个计划她对我讲过多次,还说,只要我做到了,弟弟也就能做到。这种望子成龙的亲情,既深且重。可惜,当我刚刚读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被迫退学了,妈妈怎能不伤心落泪?
二舅一家人从河北省农村逃到城里来,跟我们住在一起。二舅说,日本鬼子在农村烧杀掠夺,轮奸妇女,无恶不作,农村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妈妈说,日寇在城里虽然有所收敛,不公开杀人,但是进行经济、文化侵略,奴化教育,同样是暗无天日啊。每天夜晚,他们都偷偷地收听武汉电台的广播,妈妈还经常叫我起床,学唱广播里的《义勇军进行曲》,又把歌词抄下来,教我读写: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这年冬天,妈妈带着我和弟弟,逃到天津英租界,然后搭乘招商局的轮船,经青岛、上海、厦门、汕头,来到香港。一路上,有两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妈妈的心情很好,常领着我在甲板上,或在客舱里,给乘客们唱《义勇军进行曲》;再就是每到一地,妈妈都带我上岸看看,给我讲当地的物产、地名、历史故事,“咱们地大物博,万众一心,中国不会亡!”如今回想起来,这真是一门爱国主义的地理课呀,使我没齿难忘。
来到香港,举目无亲。妈妈这年29岁,带着两个幼儿,生活极其艰难。她白天外出打工,晚上回到棚户区(贫民窟)低矮潮湿的破屋,洗衣做饭,坚持给我补习功课,待我和弟弟睡下之后,她还要写几封信,寄给内地亲友,四处寻我我的父亲……
在香港的困苦日子里,妈妈也曾挤出一些时间,带我出去看看,给我讲过林则徐烧鸦片的故事,还说,“这儿为什么叫维多利亚港湾?因为香港成了英国的殖民地,中国人反而住棚户区!”
父亲终于赶来香港,把我们接到江南,又赶上敌机对广州的大轰炸,震惊中外的长沙大火,桂林大轰炸,贵阳大轰炸……我们辗转逃难,流离失所,我和弟弟频频辍学。为坚持那个梦想中的教育计划,就是跑警报时坐在荒郊野外,或者躲在桂林七星岩的大山洞里,妈妈还在给我补习功课。
稍为安定一点,她就逼我插班、跳班去上学。我还真争气,“按计划”在10岁半的时候考上了中学,换来母亲两行辛酸和欣喜的热泪。此后的情况就更艰难了,我们参加了百万难民的湘桂大撤退,徒步走向云贵川“大后方”……抗战八年,我14岁时已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吃过草根树皮,住过山洞窑坑。直到日寇投降,我才第三次重读初中一年级。日寇的侵略战争,虽然无情地粉碎了母亲对我的“教育计划”,但她在这样艰难的岁月里,仍然担任中学教师、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献身于祖国的教育事业。在她身患重病的时刻,还要仔细查看我的学习成绩单,唉,只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吧。
重访香港,这是母亲给我讲过的维多利亚港湾。
父母在九泉之下,已经无法知道,我20岁的时候,并没有去美国留学,而是在朝鲜战场上跟美国兵打仗。岁月飘忽,斗转星移,几十年后,当我访问美国的时候,当我重访香港,再去看看依然存在的棚户区的时候,母亲含辛茹苦的面容,就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她“不当亡国奴!”的话语,也响在我的耳边。作为那一代的知识妇女,她爱祖国,爱教育,饱经战乱,历尽艰辛,年仅42岁就过早地离开了人间。妈妈!今年(1997)7月,庆祝香港回归的时候,今年7月,纪念全民抗战60周年的时候,您一定也能看到天空升起的彩虹和万朵烟花。
女儿文燕长得非常像奶奶!2000年夏摄于巴哈马首都拿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