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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漫记 §第五节 我遥远的卧龙山

“飞吧,飞吧,可爱的小嘎斯,送我们飞向前方!”

每次站在车厢里,迎风一吹,我都忍不住地要唱歌。迎风歌唱是我的强项,证明底气特别足,不信你就试试看,也许一张嘴就让这海风给噎个跟头。

小嘎斯浑身插满松枝伪装,飞快地送我们去西海岸卧龙山阵地。

“可爱的小嘎斯”究竟有多么可爱?我们都知道,这是苏联老大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专门为运送炮弹设计的小卡车,结构简单,车身轻便,能钻山沟,跑得飞快,连驾驶室的外壳都采用三合板,节省钢材,成本甚低,据说只要把一车炮弹运到前线就够本儿,运两趟就算超额完成任务。然而这种简易卡车到了我们志愿军手里,精心保养,反复维修,也能使用好几年。它是祖国人民为了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从苏联买来的“二战”剩余物资,我们当然爱惜啦。可是后来听说,老大哥也卖高价,“金坦克、金飞机”,三年困难时期还逼咱们用鸡蛋猪肉还债,气得***都不吃肉啦……小嘎斯在我心目中也就不大可爱了。

迎风唱歌的时候不知道这些底细,所以小嘎斯还是可爱的。我和小黄是文工团员,带着背包搭乘友军的小嘎斯下连队开展文娱活动。说具体点儿,她的强项是教战士跳《红军舞》,我是文工团合唱队的台柱子,自然要教唱革命歌曲啦。不过,小黄也爱唱歌,此时脸朝后,背着风低声哼唱陕北情歌,“不爱东,不爱西,单爱哥哥二十一!”说来惭愧,我正好21岁,一米八的大个子,冬天敢砸开冰凌下河游泳,夜晚把棉裤棉袄翻过来挂在树上冻死虱子,显摆浑身硬肌肉。这些,一个锅里吃饭,一个防空洞里睡觉的小黄姑娘都看见过。至于她爱的“二十一”是不是我?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话说回来,战争年代,女兵谈恋爱有充分的自由,她爱唱什么调就唱什么调儿吧。好在小嘎斯的车厢里除了我这个大活人之外全是整箱的压缩饼干,箱子和饼干不受情歌挑动。我也绝对不敢乱说乱动。军纪甚严,文工团执行“二七八团”军规更严——不够结婚条件的男性军人要是偷着谈恋爱,那就派到尖刀连去打冲锋,送你个烈士当当,命硬的,杀敌立功,将功折罪。有句名言,“战争可以勾销一切!”且不论这话对与不对,反正我这个未经训练的文艺兵犯不着因为触犯军规去打冲锋。

小嘎斯把我和小黄送到清川江口的卧龙山,此处由我军一个步兵团驻守。朋友,您脑子里有一张朝鲜地图吗?这个狭长的半岛形如马靴,北朝鲜的中段是著名的“蜂腰部”,宽度不过2百公里,东临东朝鲜湾,西临西朝鲜湾,一阵海风就能吹透。在美军掌握海空优势的情况下,这里是关键的军事要地。1950年秋,美帝侵略军曾经在西海岸的仁川和东海岸的元山同时登陆,切断了朝鲜人民军的退路,向北一直打到鸭绿江边——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因此,志愿军在“蜂腰部”驻有重兵,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随时准备歼灭美军精锐的海军陆战队。清川江口在西朝鲜湾,卧龙山就是横亘在江口的天然屏障,志愿军在山里凿出坑道网——地下长城。我写过一首《坑道之歌》,志愿军文艺汇演时获甲等奖,也经常下连队教唱,“坑道牢又牢,气死敌机和大炮”,岂只飞机大炮,就是扔原子弹也抗得住——这可不是随便一说,侵朝美军总司令麦克阿瑟真的曾经要求在朝鲜使用核武器,斯大林说:“原子弹是可以用原子弹回敬的!”才把杜鲁门吓住,撤了麦克阿瑟的职。

卧龙山不高,顾名思义,它是一条蜿蜒十余里的山丘,远远望去,有龙头、龙身和龙尾,躺在平展展的海边,也算一景。平时我们并不都住在坑道里,山脚有村庄,也有交通壕连接着的防空洞和掩体。尽管战争形势严峻,部队仍然开展文娱活动。朝鲜妇女更令人钦佩,村里的青壮年男子全都参军上前线去了,成群的姑娘、阿妈妮和阿子妈妮(大嫂)便挑起了农耕生产和支前的两副重担。她们能歌善舞,七八岁的小姑娘还教会了我几首朝鲜儿歌呢。房东是位懂汉字的老头,我俩进行笔谈,翻译了这些儿歌,其中一首《抱抱我》,一直记到今天:

抱抱我,抱抱我,

志愿军叔叔抱抱我,

就像春天里举起一束花朵,

阿里阿里朗,苏里苏里朗,

又像青草地上抱起小天鹅。

然而,朝鲜妇女的生活实在是太苦了。从前,靠男人们出海捕鱼,现在沿着海滩设有500米宽的布雷带,妇女们想去捞些海带、海白菜也不行了。粮食不够吃,许多人得了浮肿病。志愿军有条规定,驻地附近不准饿死一个老百姓。部队常把自己的口粮匀一部分救济村民。我和小黄倒是可以穿过雷区去捉海蟹。起初由团部的通讯员引路,来回几趟也就走熟了。捉海蟹的方法很简单,我们在滩涂上栽几排木桩,呈弧形,用树枝编成篱笆,涨潮时被海水淹没,退潮时便有许多海螃蟹、海螺和鱼虾被截在篱笆湾里。说是捉蟹,实际上是去捡,挑一对铁皮桶(炒面箱子做的),个把小时就能满载而归。只是我们吃螃蟹的方式近乎浪费,没姜没醋没酒,大锅煮,不够味儿,就用蟹黄蟹肉包饺子吃。

小黄的心眼儿软,对我说,“领着朝鲜老乡也去捉螃蟹行吗?”我发觉团参谋长有点喜欢小黄,每次学跳舞都身先士卒,而且盯着她看。看什么呢?说来也怪可怜的,这是1952年夏天,志愿军的女演员可是连胸罩也没有哇,穿件单褂儿,跳起舞来,那颤动的半圆球大概很好看。我皱起眉头,“领老乡过雷区,这事儿得参谋长批准。你去跟他软磨硬泡……也许行!”

小黄怎样“泡”的?我没看见,不敢妄拟。总之事情让她“泡”成功了。参谋长到底是参谋长,他让村里挑选20名“民青”(相当共青团员),退潮时由侦察排派专人带领穿过雷区。这样,每天捡回20担鱼虾蟹贝,由细胞委员会分给各户食用,既解决了村民的营养,也没发生安全问题。更有趣的是我们离开卧龙山时,参谋长还特意给小黄写了请功材料,表彰她关心群众疾苦的好思想和好建议。小黄果然荣立三等功。后来,不知为什么,小黄并没跟这位参谋长恋爱。也许他俩都是公而忘私的正派人,倒是我的思想不纯,神经过敏。

穿过布雷区,可下海捕捞鱼虾蟹贝。

朝鲜的天空很热闹,敌我双方喷气式飞机拉的白烟如蛛网,还经常空战。这天下午,一架“油挑子”(f-80战斗机,它的副油箱挂在机翼两端)中弹起火,美军飞贼跳伞,落在卧龙山前的滩涂上。我前沿阵地的战士正要去抓俘虏,另外两架“油挑子”已轮番俯冲扫射,围着那个飞贼盘旋、保护。海滩是大片开阔地,没有任何隐蔽物,战士们如果冲出掩体,就会造成无谓牺牲。那就干脆开枪把飞贼打死吧,可是参谋长不准,他命令前沿:“准备打直升机!”

果然,美军的直升机不久就赶来救人了。这架大青蜓不敢在稀软的滩涂降落,“停”在20米低空,放下绳梯让那个飞贼往上爬。说时迟,那时快,我军的轻重机枪同时开火,转眼就把大青蜓打落下来,陷在泥淖里,休想再起飞。

参谋长是位足智多谋的指挥员。打落了直升机,他就下令停止射击,免得把飞贼们打死,也不必把直升机打得起火,因为这已经是属于我军的俘虏和战利品了——瞧,红日西垂,何须着急?

美军的“油挑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换着班地在滩涂低空盘旋,守护着不能起飞的大青蜓和那几个飞贼。他们再不敢派直升机前来救人,我前沿阵地的战士们也耐着性子不出掩体去抓俘虏。双方就这样僵持到天黑。虽然敌机在天空挂起一串串照明弹,其实也是虚张声势,志愿军是著名的夜老虎嘛!可是参谋长为什么还不下令抓俘虏呢?我和小黄站在观测哨所都等急了。忽然,我军的大炮开火了,一排排炮弹飞向海面!天亮以后,我和小黄这两名准军人才看明白:海滩上有两艘被击毁的美军登陆艇。那4名飞贼充当“钓饵”之后,与十几名海军陆战队员一起被捉,连那只大青蜓也被战士们抬回来,浑身插满了松枝伪装。

文学来源于生活。我写过一些关于朝鲜战地生活的长、中、短篇小说,每次都把人生的酸甜苦辣仔细咀嚼。今夜涌上心头,是我梦中的卧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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