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3月,我和女兵小范构筑爱巢已经45年了。人老了是不是就喜欢怀旧呢?这大概是很自然的事儿。譬如,在这世纪之交,欣逢兔年,我一看见兔儿爷的形象就想笑——此中有我夫妻间的小秘密:热恋的时候,我俩在田间散步,看见两只小白兔,我夸它:“红眼睛,三瓣嘴儿,长耳朵,短尾巴,真可爱!”没想到这也能惹起小范的嫉妒心,“我比你的兔子更可爱!”“对呀,当然是范兔子更可爱啦!”我把她抱在怀里,而且从此之后就偷着叫她“兔子”。所谓偷着叫,就是背着外人,后来背着女儿,再往后还背着外孙女,一直叫到了今天。君不知,这兔儿爷的法力有多大?当我们夫妻间发生争吵的时候,叫一声兔子,就能风平浪静。当她撞车骨折,疼痛难熬的时刻,叫一声兔子,就能止痛。当我被打成“反革命”的时候,叫一声兔子,她就能勇敢地挑起养家和教育孩子的两副重担。45年不是很短的概念,风风雨雨,相亲相爱,相依为命,相濡以沫,我和老伴儿正在向着金婚迈进。在这把年纪回忆一下自己的婚礼,也许是有趣的——那是一次令善良正派的好人感到惶惑,令许多出生入死的战友深感内疚,令今天的青年人感到诧异的奇妙婚礼。
先说,我申请结婚,费过一些周折。那时我是某师政治部宣传科的少尉助理员,就是所谓“臭参谋、烂干事”的那号宣传干事。不过鄙人也有优点,喏,身高一米八,肩宽腰细腿长,上身像个倒三角,浑身硬肌肉,一绷劲腹肌呈八块,像个乌龟壳,师里篮球代表队的后卫,足球队的前锋;曾经是军文工团出名的歌剧演员,合唱队领唱,爱好文学,19岁就发表短篇小说,于是又当了创作员,在朝鲜战地创作的小歌剧《一家人》、歌曲《坑道之歌》,荣获志愿军汇演甲等奖;而且1954年凯旋归国时还是功臣代表,胸佩4枚银质军功章,到学校和陆军医院去作报告,开联欢会,要是唱歌,头一嗓儿就获满堂彩,真不知迷住了多少女孩子?虽然无法统计,倒是经常收到她们主动寄来的信和照片,尤其是那些女军医和女护士。我也曾夸口:“屁股后边少说也追着一个女兵排”。当然不是追逐我一人,而是这些“骄傲的公主”在挑选她们的“白马王子”。譬如,每个星期天到县城赛球的时候,总有一群女兵自愿充当拉拉队。下饭馆喝酒时稍不注意,就会有某些姑娘悄悄地替我辈付了钱。
那是1956年的大气候,国内政治、经济形势甚佳,中央提出重视知识分子的政策,我辈小布尔乔亚也沾光,共青团还号召我们这些青年军官在周末都穿上花衬衫,遑论人家善于怀春的女郎乎!在这种情形下,我自己选中了陆军医院美丽的女护士范季华。
恋爱一年,我向组织科递交“申请结婚”的书面报告(虽有婚姻法,但军官还得经过领导审查批准之后,拿着介绍信方可去地方政府登记结婚)。政治部派一位科长找我谈话,说我“年轻有为,前途光明”,而女方的社会关系复杂,主要是她父亲毕业于香港大学,解放前当过长江航道局的总工程师,后来又参加了九三学社,属于“民主人士”,他的社会关系自然也是他女儿和未来女婿的社会关系,而我又不可能“说清楚”,对将来“入党、提级”都会产生不利影响。科长代表组织规劝鄙人“慎重考虑”。我的回答特别简单:“早就考虑好了”。
赵大年,26岁当新郎。
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而我的态度就是属于那种所谓的“不听话”。
科长是怎样向政治部主任汇报的?我不知道。也许他说得相当委婉,或者对我的前途已失去信心,总之,领导上批准了我的“结婚报告”。
此时正值1957年。谁都知道那一年国内发生了什么事。而我的“终身大事”就像“放屁打鼓”一样赶在了点儿上。
我和范季华沉浸在爱河中。高高兴兴地到地方政府领取了结婚证书。陆军医院在湖南耒阳县城的蔡子湖畔拨给一间民房,借给一床一桌两条板凳。我骑自行车从营房驮来一条军被。再就是花1元2角5分钱买了个玫瑰色的花瓶,由范季华去山坡上采摘她最喜爱的白色栀子花。
护士小范的外号“范大兵”,因为她不会打背包,一次军事演习时,她刚跑出宿舍,背包就散了,衣物撒满地,挨了批评,“你哪儿像个兵啊!”由此出了名。她的另一个外号是“饭桶”,因为这位总工程师的小姐15岁就参了军,什么事也不会干,正在青春发育期,饭量却不让他人。这些事我都觉得可爱。何况她还是陆军医院里最漂亮的姑娘哩——至少在我心目中是最漂亮的。
“范大兵”乃汉口人氏,栀子花也生于南方。新房里插上三五朵,已是浓香袭人。她和我都笑着喊:“够了!够了!”
准备结婚为什么不多买点儿好玩意儿呢?是没钱吗?不。当时我一个月的薪金加上给师部军官讲理论课的课时费将近百元,而一碗鱼肉米粉只要8分钱。只因时尚不讲排场,以铺张浪费为耻,而我辈小知识分子更是自命清高,“范大兵”做新娘连一件新衣裳都没买。我连一只皮箱也没有,用的是百货公司的纸箱子,却按月寄钱,供着两位因“家庭出身不好”而复员的战友上大学。
用今天的眼光看,我们当时的思想,如果不是纯洁得和白色的栀子花一样,那也许就有点儿像白痴傻瓜蛋了吧?
一切准备就绪,婚礼订在周末的晚饭后,不摆酒宴。我的父母早已过世(这也是“饭桶”爱我的因素之一,婚后不用孝敬公婆),弟弟远在新疆部队,不存在通知亲属的麻烦。“范大兵”有个后娘,后娘就会造就出个“后爸爸”来,所以她也不通知亲属。只是邀了双方的战友,而且,花生瓜子、糖果香烟,皆由战友们自己带来,也就免去了“随份子”送礼的俗套。
就在举行婚礼的这天——星期六,早晨刚一上班,宣传科李科长通知我参加政治部全体干部的批判大会。我心里“咯噔”一下,真不巧,今天是鄙人大喜的日子呀,新郎官怎么好意思发言批判别人呢?
万没想到,受批判的竟然是我!
一开始“火力”就很猛烈。我毫无思想准备,脑袋涨得像个笆斗。听了若干捕风捉影的“天方夜谭”和莫须有的“罪状”之后,我认定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突然袭击。只是百思不得一解,这些出生入死的战友,为什么要这样做?要达到什么目的?最使我伤心的,是这些朝夕相处的亲密同志和我的上级,怎么可以信口雌黄,脸对着脸儿地瞪眼说瞎话呢?就算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你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或“胜利果实”呢?陷害同志,就不怕日后问心有愧吗?
我的脑袋完全乱了,胡思乱想,乱到极点也就变成一片空白。会上究竟“揭发批判”了些什么,反而听不见了。中午休会,我顾不上吃饭,赶紧给妻子打电话:我挨批判,推迟婚期。
可怜的新娘,只有22岁,她哪经过这种阵仗儿哩!吓得直哭,问我:今后还能不能再见面?
下午继续大会批判,“火力”依然猛烈。鄙人照样什么也听不进去……散会时,宣传科的李科长说了一句,“赵大年今天不结婚了,大家别去啦。”
这话惹得政治部主任发了脾气,用他特有的南腔北调大声说:“赵大年,乱弹琴!为啥子不去结婚呀?你的结婚报告是我批准了的嘛!订了好日子,新郎官开小差,新娘子会伤心的。听话!按时去结婚。大家也要去参加婚礼的嘛。”
范季华,22岁做新娘。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又没顾上吃饭,赶紧给妻子打电话:按原定时间举行婚礼,赶快通知你那边的战友们。
“范大兵”被我彻底闹懵了,满腔哀怨也只能忍气吞声。一经登记,她就是我法定的妻子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鄙人此时也无法向她多做解释。
古城耒阳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蔡子湖是东汉蔡伦造纸的沤麻池,现有十亩水面,长满莲叶荷花,环湖垂柳,风景宜人。陆军医院借给我们的“洞房”就在湖边,婚礼在堂屋和天井里举行,可容得下百把人。
我提前10分钟赶到。“范大兵”的眼皮微红,是下午哭的。我俩互相看了一小会儿,彼此穿的都是洗得过分干净的绿军衣,露出好看的浅蓝色和白布丝。来不及做解释,女方的客人们就到了,没人询问推迟婚期又按时结婚的原因,我也只能跟客人点头、握手。紧接着师政治部的战友们在李科长的率领下也骑车8里,从营房赶到新房。看见他们,我就更不说话了。
没有座位,百多位客人全都站在堂屋和天井里,只有两张方桌上堆满了大家带来的花生糖果。我和妻子也站在大家当中,不知道这婚礼该如何进行。幸亏宣传科的几位战友在路上临时商量了几句,便有人挺身而出当了司仪,在他强作欢笑的呼叫声中,新郎新娘相互三鞠躬,又给来宾三鞠躬。然后是主婚人讲话。
女方的主婚人是陆军医院的院长,他说医院多了一名球员女婿,今后再跟师里赛球,就要考验我的立场偏向哪一方了?他的讲话虽然博得一片掌声,却并不重要。男方的主婚人就是我们宣传科的李科长,他是代表师政治部领导讲话的,双方的宾客包括我和新娘在内,都要听听他讲些什么?听他“定调子”。
李科长说了一些祝贺的话。重要的是,他口口声声称呼“大年同志”——当年非常强调“划清敌我界限”,既然是“同志”,我的“问题”也就属于可爱的“人民内部矛盾”了。当他说到“这是一对儿革命的好夫妻”时,堂屋和天井里爆发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新娘哭了。我还看见,白天猛烈向鄙人“开火”的战友们大都红了眼圈儿,那些最富同情心的女医生和女护士,则纷纷落泪。
朋友们知道我是文工团员出身,要我唱歌。俗话说:饱吹饿唱。我到此时只吃过一顿早点,肚子空空,足以扩大胸腔共鸣箱,正好唱歌。何况“范大兵”倾心于我的原因之一就是迷恋这动听的男中音哩。我一连唱了好几支革命歌曲。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
他不怕风吹雨打,
也不怕天寒地冻……
这奇妙的婚礼,气氛毕竟过于严肃了,以至闹洞房之类的节目统统取消,客人们匆匆散去。扫地,插门。妻子这才发问。
“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我什么错误也没有。”
“那为什么要开大会批判呢?”
“鬼才知道。”
“那,他们批你什么呢?”
“鸡毛蒜皮。”
“政治部开大会,只为鸡毛蒜皮?”
“我从小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好孩子。6岁离开北京,冰糖葫芦、栗子面的小窝头、豌豆黄、驴打滚儿,那么多好吃的,什么滋味儿,至今记得一清二楚;可是,今儿个白天,他们揭发批判我的那些恶言恶语,我已经把它忘到爪哇国去了!”我也难以控制感情,提高了声调,“为什么要记住那些卑鄙肮脏的语言呢?如果一定要记,谁往别人身上泼脏水,就让他自己记着吧!人嘛,总有一天会良心发现,或者等着半夜鬼叫门!”
“我理解啦……”妻子见我发了火,不再多问。
这就是我可爱的新婚之夜。第二天——星期日,鄙人凌晨5点起床,骑车8里路,赶回师政治部去继续接受全天大会批判。
1957年,鄙人未被戴上“右派”帽子,继续留队当助理员。然而我这铁打的汉子病倒了,肺病,住进陆军医院,“范大兵”常常折一枝洁白的栀子花,插在我床头柜上的花瓶里——这玫瑰色花瓶是我花1元2角5分钱买的惟一的结婚纪念品。按说,肺病是结核杆菌传染的结果,可是她却劝导说,“人怕伤心,伤心就会伤身,发病。你应该发扬‘记吃不记打’的优良传统。”
1958年“反右补课”,鄙人仍然未被“补充”进去。但也并不轻饶,给我来了个“光荣”复员,实际上是“清洗离队”。妻子“范大兵”受我牵连,也复员“处理”了。
最痛心的,是此后20年我丧失了发表作品的权利。
在那史无前例的大革文化命的运动中,“清理阶级队伍”时,在劫难逃,鄙人终于被打成了“漏网右派”。
此时我仍然热爱文学,是北京农机研究所的科技秘书,被称为“笔杆子”的那路货色。说好听点儿就是搞文字工作的,所以粗知汉字之深奥,鄙人写报告,拟文件,时不时地也得搞点儿文字游戏。然而小巫见大巫——对那些创造“漏网右派”、“脱帽右派”、“手里拿着帽子的右派”、“重新戴帽的右派”、“死不悔改的右派”等等“文革语言”的发明家们,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鄙人受“群众专政”、监督劳动的时候,只要风声一紧,譬如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或者外国要人访华,召开重要会议,“专政小组”都要勒令我辈固守“牛棚”,不准乱说乱动。每逢此种日子,我那可爱的“范大兵”都会买几包香烟,前来探视。她再不是“饭桶”小姐了,独力支撑着被抄过的家,抚养着两个刚上小学的女儿,根本不再问我“犯了什么错误”,而是说,“彭老总、贺老总都挨批斗,大年,你什么也别怕!”
“我当然没什么可怕的。”
“我倒是怕你经不住考验,不负责任地揭发别人。”
“放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呀!”
任何事物都可一分为二。这些政治运动对我至少也还有一条好处,就是大大加深了我们患难夫妻牢不可破的感情。谁说我选错了妻子?师政治部那位规劝鄙人“慎重考虑”的科长,你懂什么!
好在我这“漏网右派”是造反派定的,不久,造反派失宠,我也就“解放”了,无须平反,无案可翻,但须下乡劳动,改造思想,以焕发革命的青春。
遗憾的是,我这思想改造过来改造过去,还是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在我结婚的日子召开批判大会?既然批了个底儿朝上,为什么又让我“漏网”了呢?
岁月飘忽,斗转星移。总算熬到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一些老战友也有了见面的机会。我不愿重提往事,何必让人家难堪呢。倒是他们,也许属于良心发现吧,不说出来就问心有愧,才分别地、零星地说了几句,说法也不完全一样。
赵大年和范季华银婚纪念(1997年)。
“打右派是有指标的。要凑够数儿……先打一网看看。”
“你还不知道‘火力侦察’吗?发动群众猛揭一通,看看你够不够格。”
“政治部主任也是好心。他听了一天会,认定你没问题,才叫你去结婚。否则,你刚结婚就戴上右派帽子去劳改,那不把人家新娘子也坑了嘛!”
“我们还不了解你呀,自幼参军,多次立功……可我有啥办法呢,不批?不瞪眼说瞎话?那,‘同情右派的就是右派’呀!”
他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从字面上讲,往事,就是故事。我只当做故事来听。说说何妨,听听何妨?
据说,老年人的经验是财富。“贫贱夫妻百事哀”是我们家的财富。时代进步了,我的女儿,一个在国外读书,一个当导游,都不顾家,也不懂得极“左”是何物?很可能丢失这份财富。我年过古稀尚未退休,还靠老伴儿支撑着半边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