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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漫记 §第一节 父债子还

我曾经十分怨恨我的父亲,长达40余年。有一次梦见我的奶妈——出身贫农的庞妈,白发苍苍地寻来,当着我们农机局党委书记的面说,原来我是她的亲生儿子,应该姓庞,赵家的那个少爷——狗崽子赵大年早就夭折了!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局党委书记也很高兴,当场宣布:既然庞大年同志是贫农的后代,而且已经申请入党长达30年了,为什么还不吸收他入党呢?应该立刻批准!

由于“家庭出身不好”,这个离奇的梦想又拖了3年,终于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在我坚持申请入党33年之后实现了。入党者仍是赵大年,而不必姓庞。

我对父亲的怨恨并未因此而消除。他对我隐瞒的事情太多了。就说我究竟姓什么这件最起码的事情吧,至今也弄不清楚。父亲生前从来没说过我家是满族。

他冒充汉族,姓赵,我18岁参军离家,继续冒充。我28岁复员回到北京时,父母已辞世8年了,大伯才吐露真情:“咱家是正黄旗满族,爱新觉罗,你爷爷叫兆英。辛亥革命的时候满人纷纷改汉姓,兆赵同音,又是百家姓里的头一姓,你爷爷就叫赵英了。”大伯是北师大的教授,有学问,更不会骗我,他的话属于第一版本。后来,同是满族的北京市民委副主任赵书告诉我:“咱们满族姓赵的原属伊尔根觉罗——意译就是平民。宋朝徽钦二帝姓赵,被俘后贬为平民,所以伊尔根觉罗的满人就姓赵了。”赵书是这方面的专家,也有学问,他的话属于第二版本。大妈还为我父亲做了些解释工作,“你爸爸也不容易。民国初期,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先生和国民党‘驱逐鞑虏’的口号叫得很响,你爸爸如果承认自己是满族,就考不上北京大学。”她这话属于第三版本。看来,要弄清自己真实的姓氏还很难哩。好在姓名在当代只是个符号,那就叫赵大年吧。

青年时期,一连串的“父债子还”。

也还有比符号更实际的难题儿。1958年底,我因“家庭出身不好”外加“反右补课”之问题,被我热爱的部队“复员处理”(实际是清洗)了。然而又无家可归,便寄居在北京小沙果胡同寿康里2号姨母家大门洞的一间6平方米的门房里。是五姨告诉的,我还有位大伯在北京,而且有座四合院,我父亲生前并没跟大伯分家,为什么不去看看?在赵家自己的四合院里占两间房,也是名正言顺的嘛。

按照五姨提供的地址和大伯的名字,我找到了东安门河沿10号,这个带跨院儿的四合院果然是我爷爷留下的房产。令我吃惊的,是我的父母生前从来没说过这些事。大伯大妈已是古稀老人,还有一位更老的老太太,大伯让我叫她“姑爷儿”,是我父亲的姑妈,一辈子没“出阁”的可怜人。另有一位更可怜的女人,也是70岁了,大伯瞪着眼睛让我管她叫“妈”!我懵了,怎能随便叫妈呢?我的姑爷爷已经90多岁了,我叫她的时候还哼哼啊啊的,老糊涂了的样子,现在见我不肯认母,也睁大了眼睛,端坐在老式红木太师椅上,摆出旗人贵族和赵家老祖宗的架势,大声命令我:“叫妈!这是你的嫡母。父债子还!”

原来这位可怜的“妈”是我父亲的原配夫人,是明媒正娶的赵太太。我父亲在北大毕业之后,正值五四运动时期,新青年嘛,反对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离婚不成,便离家出走,到杭州、天津等地教书,后来在天津南开中学与一位美术教员结婚——我的生母毕业于天津女子师范专科学校,在20年代的中国也算是文化水平较高的新女性了。婚后他们始终不肯回老家,在外地或北京西城租房子住,过现代小家庭生活。至于我这位可怜的嫡母,虽然也是旗人贵族小姐出身,却成了封建礼教“从一而终”的牺牲品,赵家的使唤丫头、老妈子。她“生为赵家人,死为赵家鬼”,在赵家苦苦地守活寡50多年。当我被迫叫了一声“妈”的时候,她惨笑着说:“长得真像你爸爸!我总算熬到这一天,又见到了……”一语未毕,泪如雨下。

大伯对我说,“你回来的正好。咱家老的在70岁以上,小的15岁以下,就缺你这一辈儿的顶梁柱啦。你爸爸一辈子不顾家,这笔孽债就由你来还吧!”他越说越有气,把我爸爸臭骂了一顿,骂得我脖子后面直冒凉气。

大妈也帮腔,敲鼓边儿,说我爸爸当大学教授,又在好几所中学兼课,月薪330块现大洋(银元),却压根儿不顾家。又说她惟一的儿子铁柱——我的堂兄,临解放时不辞而别(后来才知道去了台湾),堂嫂改嫁,撂下一儿一女,女孩还有残疾,10岁不会走路……说着说着,大妈也落泪了,质问老天爷,“赵家的男子汉,怎么都是一拍屁股就走人的主儿呢?!”

我28岁回老家,没想到初次与姓赵的亲人见面,收获就如此丰富。返回寿康里2号时,李家的亲人们却炸了营。寿康里这座四合院,原先是我父母长期租用的。我母亲是河北省无极县大户人家李举人的四小姐,娘家的亲戚来北京时就住在这里。七七卢沟桥事变,父母带着我和弟弟逃难去南方,李家的亲戚们则避难进北京,我的大姨、二姨、二舅、五姨,和他们的孩子全都挤住此院,简直可以称为李家院了。一听说我到赵家的四合院去认了个“妈”,岂能忍受?几位亲姨舅轮番把我训斥一顿,好像我触犯了天条。尤其是五姨最动感情,她跟我的生母是挨肩姐妹,最亲,也是五四时期的新女性,而且东渡扶桑,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很有学问的人,她声泪俱下地说:“那个老文盲怎么配当你的妈?你爸爸是大学教授,你母亲是中学教师,小学校长,大学图书馆的馆员,那个老文盲只能是个弃妇!你大伯也是老糊涂了,父债子还——这是封建主义的流毒,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谁再讲这一套就是老封建!你要是再到东安门去认那个妈,就甭认我这个姨,还有你大姨、二姨、亲娘舅,全甭认啦!”

五姨态度坚决,势不两立。只是忘了大伯的名字和住址都是她提供的。

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大伯那边我只能偷着去看望。直到今天,老一辈的亲人全都过世了,对东安门河沿10号那座赵家的四合院,我也从来没有提出过继承权的问题。就让我堂兄留在北京和台北的子女去过问吧。既然我父亲当年“一拍屁股就走人”,我还掺什么乱呢。

遗憾的是父亲对我隐瞒得太多,以至于我18岁离家参军时未能彻底交待鄙人乃小老婆所生,老家还有位嫡母,甚至还有个堂兄跑到台湾去了——“文革”中查三代,就算我有一百张嘴也坦白交待不清了。这给我和我的老婆孩子带来许多灾难,抄家、批斗、五花大绑、“反革命”和“反革命家属”,一连串的“父债子还”,再加上***提倡的“子承父业”,“忠字舞”,“万寿无疆”,搞得太不像话了,这才使一部分同志认识到咱中国人反封建的任务还很长哩。

我与父亲共同生活的时间总共不超过10年。对于未成年的子女,父母是否可以有点个人的“隐私权”呢?想到这儿,我对他似乎也该有所谅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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