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南开中学的校规很严,学生一律住校,只有星期天准出校门。后来我才明白,这是教育家张伯苓的“校园主义”——在高围墙内维持一片安心读书的净土。解放前的重庆街头,袍哥、妓女、奸商、特务、美国大兵,比比皆是,“近墨者黑”,老校长把我们管严点儿,也是用心良苦啊。其实,每逢假日,我们这些离家远的学生,除了到嘉陵江游泳,便是钻进三联书店“立读”,靠着书架一看就是几个钟头,不知道饿。郭沫若在《赞立读者》里说,有钱藏书的不读书,真读书的又没钱买。他同情穷学生,也称赞开架售书的老板从来不把我们撵走。1949年底,我们学校有两百多个高中生卷进参军热潮,“投笔从戎”,先到湘西剿匪,我在大地主家“缴获”了几本沈从文的小说,军文工团的小布尔乔亚们私下里争相传阅,爱不释手。不久,我们跨江作战来到了朝鲜战场。
人生都有几个转折点。我们没上大学就参军了,应该说青春无悔。然而,十七八岁,求知欲特强,是上帝规定的读书年龄呀。此时我是正排级,每月有10万元(旧币,相当10元)津贴费,除了买牙刷牙粉,全都汇给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邮购部,立个户头,他们按时把新书目录寄来,要买哪些,在书名前面画个钩儿,退回去就行了。部队有军邮系统,我们的信件、包裹一律免费,而且,不论部队转移到什么地方,即使是无名高地的战壕,这些新书也能及时送到我手中。
正是读书的年龄——“我的抗美援朝大学”。
虽然朝鲜战争十分激烈,部队生活也很艰苦,但读书的时间还是有的。我们经常夜行军,白天隐蔽在山上,树林里,看书不必点灯。两次战斗之间的休整,尤其是驻在坑道里待命出击,三五天,十天半月,只要你不跟文化程度较低的战士们一块儿下棋打扑克,坐在小油灯下一天就能看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书这玩意儿有一百条好处,只有一条缺点:太沉!几十本书加身,真是不堪负担之重。俗话说,千里不捎针。君可知,“兵不兵,八十斤”?在朝鲜,美军掌握制空权,每天出动几百架次的飞机,严重干扰我军后勤运输线。因此,每次行军,我们几乎“把一切都背在身上”:一枝枪,200发子弹,4枚手榴弹,一把可弯头的小铁锹,一条米袋子,一壶水,一只挎包,一个被包,两双鞋。要是再背一些书,就得扔掉别的东西,您看哪样能“轻装”?说来惭愧,我把棉被偷偷扔了,被包里主要是书,死沉死沉的。北朝鲜最冷时达到零下30摄氏度,这样的冬天我“挺”过了三个,正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当然啦,读书好,也不能把自己冻死呀。我们有一整套睡雪窝窝的“吞吞吐吐法”:在山坡挖个雪坑,挖出来的雪,在北沿拍成矮墙挡风,雪是零度,比外边暖和得多;砍些松树枝叶在雪坑垫底儿,上面铺雨布、毯子;睡时不脱棉衣、大头鞋,棉帽的耳子拉下来护脸,棉袄往上“吞”脖子,解开腰带,棉裤腿往下“吐”,保护脚脖子,然后盖上棉大衣,身子一缩当“团长”。还有,值班哨兵每隔一小时吹次哨,把大家轰起来跑跳10分钟,以活动血脉。如果谁贪睡,可就永远起不来了。
即使这样,书还是越攒越多。并非我一人买书,许多学生兵都这样做,商量好了,不买重样的,彼此交换着看,所以不能看过就扔。可是真背不动啦,别的东西也不敢再“轻装”,便有人建议成立一个小型随军图书馆,鼓励文化较低、没买书的战友也来借阅,条件是行军时大家匀着背书。这个互助读书的好办法,我们一直坚持到志愿军凯旋回国。
在朝鲜战斗生活4年,我获得4枚银质军功章,还读书两百多本,大部分是中外小说、散文、名人传记、诗词,也有历史、地理和哲学书,没有荒废学业,可能比在校学生读的课外书还多。虽然这些书读得杂,缺少科学的读书计划,却是大大开阔知识领域,培养了广泛的兴趣,对我后来从事文学创作好处很大,真是终身受益啊。我珍视这4年战地读书的学历,爱称为“我的抗美援朝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