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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漫记 §第四节 三访温井

1951年的一个冬夜,我们军文工团的3辆苏式嘎斯-51型小卡车,插满松枝伪装,轮胎上捆着防滑链,关闭车灯,沿着白雪皑皑的公路,静悄悄地驶入一个无人的小镇。说“静悄悄”,是因为入朝以来很少乘车,一旦乘车,我们就会兴高采烈地唱歌,“飞吧,飞吧!亲爱的小嘎斯,载着我们飞向前方!”今夜不同,不是飞向前方,而是刚刚粉碎了侵朝美军司令李奇微的“秋季攻势”,乘车撤回二线来休整的。军人不喜欢后撤。虽然是打了大胜仗,我们还是舍不得自己一锤一锤凿出来的坑道,舍不得把继续杀敌立功的机会让给友军,而且,既然是后撤,也就不能高唱“亲爱的小嘎斯,载着我们飞向前方”了。

车停了。值班队长喊着:“下车!原地活动身体。”

气温很低,至少也是零下20摄氏度吧。在无篷的卡车上坐了大半夜,不但风透棉衣,腿脚也冻麻了,是得蹦蹦跳跳,活动一下血脉。

我还不知道,已经到了目的地,就是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团长知道,而且带上延边朝鲜族的小翻译进村去“号房子”了。我们百多人的“大队人马”,大概要等到天亮才能进村,以免扰民。

这个小镇显然遭受过敌机轰炸,以及敌我双方的“拉锯战”,多数房屋只剩下残垣断壁,孤零零的水泥柱子,但也还保存着几座较大的建筑物,突兀耸立,在豆青色的天幕上,显出黑黢黢的轮廓,如剪纸。

朝鲜战争初期,我军没有“制空权”,经常夜行军,夜晚出击。敌机也不放过夜晚,轮班到上空侦察盘旋。公路沿线都有我军的防空哨,发现敌机就打防空枪,听见枪响司机就关灯。往往,防空枪声由远而近,响成一串儿,公路上的车灯也成串关闭。敌机便扔下许多照明弹来,悬在半空。车上都有伪装,敌机很难辨认,能给我们的汽车照明倒是真的。

现在,敌机在我们头顶挂起了照明弹。真该说声谢谢呀,借着这亮光,我们看清了一幢大房子,门上还有汉字:温井。

温井就是温泉。原来这幢大房子是个无人管理的温泉浴室。不知是谁带头,我们这群文工团员,准军人,立刻嘻嘻哈哈地分别从男部和女部涌了进去。更衣室里的炉子冰凉,窗玻璃全都破碎,寒风和照明弹的亮光从窗口一起钻进来,刚脱衣服牙齿就打战,赶紧跳进冒着热气的池水之中……哈,真舒服呀!水温足有50度,没着脖子泡个够吧。这可爱的温汤,松活了我的每一个关节,驱散了一冬的风寒和疲劳。真没想到呀,真幸运啊,泡得如醉如痴,如幻如梦……我真的再也没有更漂亮的形容词来赞美这数九寒天之中的战地温泉了。

天蒙蒙亮,我们也泡够了,站起身来搓肥皂,有的坐到池子中间的水泥矮墙上用毛巾擦身。不知是谁首先“发现新大陆”,惊叫一声,大家互相看看,看出了彼此身体的某些部位并不相同,那些“美人鱼”才慌乱地跳下矮墙,蹲在水里……原来,这座浴室的入口分男部、女部,更衣室也分开,浴池却是联通的,中间只隔着一段矮墙。后来才弄明白,日本的风俗也是如此,男女共用一个浴池。在他们的观念里,洗澡就是洗澡嘛,你洗你的,我洗我的,何必大惊小怪?

咱中国人毕竟崇尚孔孟之道,新社会虽然不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但在一起洗澡还是不可思议的坏事情。文工团发生了这场喜剧加闹剧,队长们讳莫如深,一言不发。幸亏团长不在,也就甭向他汇报啦,出这种事,能处分谁呢?

有个政策叫“既往不咎”,半个世纪之后,我把本文工团的这段隐私公开,您大概也只好“一笑了之”吧。

文工团驻进了背靠高山的温井里。里,就是村,可不是住在井里边。村庄不大,青壮年男子全都上前线去了,几乎每一家都是军属或烈属,留在村里的男人只有老头和小孩,男女比例1:8,农耕生产、家务劳动、修桥补路和送军粮支前的重担全部压在了妇女肩上。而她们又是那么乐观,能歌善舞,清明上坟,以歌代哭,真是喜也歌,悲也歌,爱也舞,怒也舞啊。朝鲜妇女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使我没齿难忘。

常跟我们来往的是一群“民青”,有如中国的共青团员,都是十分热情的姑娘,看我们排练节目,还教会了我们不少朝鲜民歌和舞蹈。她们每一个人都擅长歌舞,我听见过六七岁小姑娘的女声二重唱,也看到过阿妈妮翩翩起舞。

1952年摄于温井里朝鲜老乡家。后排中间是本书作者,另两个小伙子是志愿军战友——丁浩洪(右一)、张元竞(后排左一)。

生活非常困苦,我们常把自己的口粮紧一部分出来,送给温井里的村民。金玉姬——对啦,这位自尊心很强的“民青”队长,率领姑娘们去山坡挖来几筐野菜回赠我们。她说过:胜利以后请志愿军道木再来温井里,我金玉姬要用最好的米酒、打糕和金达莱鲜花接待你!

有位阿妈妮曾经固执地问我,“阿爸几一索(有父亲吗)?阿妈妮一索?萨克西(妻子)一索?”我如实相告,“奥不索(没有)”,她还要追问,“阿得力(儿子)一索?”我笑着说,“萨克西的奥不索,阿得力的统统奥不索!”没承想,阿妈妮拉着我的手不放,流下了眼泪。后来,小翻译说了缘故:我长得很像这位阿妈妮在战斗中牺牲了的儿子,她想说,要是我真的没有亲人,将来能不能留在她家里?可是这话又没说出口。

春天,我们又要上前线了。这是一个傍晚,温井里全村出动“送子出征”:姑娘们载歌载舞,老人们拿着一卷卷五彩纸带,一头递在我们手里,有的拴在汽车上,车开动了,他们一边追着一边放长彩带,车开快了,彩带断了,村口响起一片悲壮的哭声……我们也忍不住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帝国主义侵略者是凶残的野兽。一年以后,我们再次路经温井里时,村庄已被敌机炸成一片瓦砾!连那温泉浴室也炸平了。我们再也没有见到金玉姬和她的“民青”队员,没见到拉着我不放的那位阿妈妮,眼前只有b-29重型轰炸机留下的许多弹坑,坑里积水,泛起一层白色的雾气……

1985年金秋时节,我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朝鲜,团长是中国作协的书记葛洛,战争年代他作为新华社的记者到过朝鲜,战地重游,和我一样兴奋。在平壤参观中国人民志愿军博物馆时,年轻的女解说员讲到上甘岭和黄继光,葛洛同志还给她补充了一些生动的故事,因为葛洛认识黄继光。无独有偶,当她讲到罗盛教时,我也情不自禁地补充了一些细节,因为小罗文书跟我是一个部队的战友。讲解员和陪同我们的朝鲜诗人具希哲,既重视又惊讶,说这个代表团的成员真是朝鲜人民血肉相连的亲戚呀。

为游览著名的金刚山,头天下午我们住到了山脚的温泉宾馆,一问,这里就是我魂牵梦萦的温井里呀!我拽上译员小马,跑出去四下观看,已经换了人间。这里建起了成排的新式温泉浴室,花木茂盛,是个美丽的疗养、旅游区了。小马帮我找到几位当地老人,我急切地打听着,他们记得33年前的大轰炸,记得美帝b-29飞机“像撒芝麻似的”倾泻重磅炸弹,记得村里的“民青”姑娘们奋不顾身地抢救伤员,却记不起金玉姬队长这美丽的名字了。

我特意到新式的温泉浴室来洗澡,全是单间,白瓷盆塘,各种设备全都更新了,惟独这温馨的泉水依然如故,热气腾腾……啊,且不说故地重游,就是在梦里,我也忘不了那数九寒天之中的战地温泉哪!

这天晚上,我邀团长葛洛,团员、《人民文学》副主编刘剑青,青年作家叶辛,在温泉宾馆的阳台上喝茶乘凉,听我讲一部描写朝鲜战争的长篇小说构思。他们很感兴趣,出了不少主意,鼓励我回国后赶紧动笔写出来。

两年后,小说出版了。可惜剑青和葛洛同志先后辞世,痛失良师益友啊。我会把他们的友情,与温井,与金玉姬的名字一起,永远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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