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就惊天动地艺,为民除害下高山。”——这是沉香的两句唱词儿。
九岁的裴艳玲要去闯荡一番了。从五岁拜师学艺,已经度过了四个春秋。第一站是灵寿县京剧团,箱主叫罗汉杰,是个能耐人。谁用他的箱要给他钱。以前他花钱买了个女儿,请人教戏,长到十八岁让她登台,又收她当小老婆,给罗汉杰生了五个孩子。现在,罗汉杰是团长,他老婆是主演,五个孩子全都登台,灵寿县京剧团实际就是罗家班。裴园没有自己的行头,只好租用罗汉杰的戏箱,求人家给碗饭吃。
李崇帅的面子大,去跟罗汉杰谈:“我跟裴老弟搭你的班儿,这个孩子只给你唱戏,不拿分儿(即不分钱)。”
罗汉杰打量一眼裴艳玲,年纪跟自己的三女儿差不多,眼睛倒是够精的,亮闪闪透出一股神气儿。看样子是下功夫学过艺的,便点点头:“唱个白天是可以的。”
白天以裴艳玲为主,九岁的孩子一挑台,立刻轰动。《群英会》她前饰鲁肃后演诸葛亮,在《伐东吴》、《大报仇》里她前扮黄忠后演关兴、刘备。那十几出猴子戏更为引人,《水帘洞》、《十八罗汉斗大鹏》等等。《柴桑关》她扮周瑜,裴园演张飞,父女同台,一高一矮,高潮迭起,效果出奇的好,一传十,十传百,白天的上座率极高,压过晚上。灵寿京剧团每到一地,人家就围上来打听:“那个小孩儿来了没有?”
裴艳玲把罗家班儿给盖住了。罗汉杰虽然多赚了钱,脸面上却挂不住,老在前台、后台骂闲街。李崇帅气不过,去另找门路了。裴园也早就听出罗汉杰的话里气味不对,无奈自己没有行头,前妻去世又欠了一屁股债,只好忍气吞声。不点名道姓地骂出来就装做听不见。罗汉杰是河北四霸之一,凡是各路名角儿路过石家庄,都要拜他,实在不大好惹。
裴艳玲年小气盛,刚喝过成功的甜酒,根本不把罗家班放在眼里,他们不就是仗着趁戏箱欺侮人吗!自己是主演,在台上为他们卖力气,一分钱不拿,反倒受歧视。她心里不平,自然要向父亲抱怨。脾气暴烈的裴园,心里难受,他不愿因自己的无能,使孩子的心灵受委屈,让她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头。他为了孩子也不应低三下四,乞求别人的施舍,那是要饭花子,他则有理由要求公平,要求应该得到的东西。
有一天罗汉杰赶集回来,路过一条干河沟的时候,在一座小木桥上跟裴园走了个脸对脸,真是冤家路窄,只有一方停下脚步,侧过身子,另一个人才能过去。罗汉杰是箱主、团长,怎会把一个演员放在眼里,当然不会主动让路,而且认定裴园会给他让路的。谁料裴园一脑门官司,比他还横。四只眼睛相对,双方僵持着,估量着。罗汉杰首先火了:
“姓裴的,你要干什么?”
“我要过去,你挡道干什么?”
“别忘了,你们吃谁的饭,吃你罗爷的饭!”
“告诉你,你吃的是裴爷的饭!”
话已至此,如刀出鞘,再无后退的可能。裴园膀子一抖斜撞过去,罗汉杰身上没有功夫,哪是裴园的敌手,身子一晃摔下桥去,“咕咚”一声,他不顾自己的尊严,一迭声地“哎哟”起来。
裴园站在桥上很出气地说:“姓罗的,摔死你,裴爷给你偿命;摔伤了你,花多少钱我兜底儿,坐大牢也认头了!”
裴园出了一口恶气,得胜似的走了。
罗汉杰因穿着单裤单褂,左腿骨折,皮肉被擦破好几处,送进了灵寿县医院。县长肖刚就这件事做出裁决:县京剧团辞掉罗家班,留下裴园父女。当然,罗汉杰治伤的医疗费要由裴园承担。
官司就算打赢了,心里的怨气也放出来了。裴园却带着女儿离开了灵寿县,他准备让艳玲多走几个地方。路过石家庄的时候,被中国四大须生之一的奚啸伯接到家里,单为裴艳玲说了几天戏。光是鲁肃这一个角色,奚啸伯就讲解了几种派别的几种不同的演法,使裴艳玲领略到艺术的更高一层的境界。奚先生还介绍他父女到束鹿县京剧团搭班,并接受了束鹿京剧团送来的三百元安家费,就算预支给他们爷儿俩的薪金。没想到侠肝义胆的李崇帅,也在这时候追来石家庄,找到他父女——
“快收拾东西,马上跟我走。”
裴园一怔:“去哪儿?”
“山东乐陵京剧团,让咱们孩子去挑班儿!”
“哎呀,我刚答应了束鹿京剧团……”
“不行,”李崇帅打断了裴园的话,“我已经跟人家订了两年合同,艳玲的月薪是八百元,你我都是一百元。”
“啊!”裴园吓了一跳,师傅只拿一百,徒弟倒拿八百,他说,“你告诉人家了吗,咱的孩子才九岁!”
“人家知道,看过艳玲的戏,就愿出这个价儿!”李崇帅十分得意。
“那好,我那一百就不要了,专门照料孩子。”
在赴乐陵的火车上,裴园下决心退出舞台,从今后拿出全副精力专门管理女儿。他给艳玲又订了几条规矩:
“玲子,你现在是个角儿了,但玩意儿还差得远,在师傅面前永远是徒弟,在爸爸面前永远是孩子,要懂规矩,错一点照打不误!第一,唱完文戏练武功,演完武戏练唱功,心不可懒,艺不可散。第二,除去演戏,不许和任何外人接触,没事儿的时候想打扑克找你妈妈,想下棋找我。第三,下了台不许多说话,话一多不仅费嗓子,还泄漏元气,分散精力,使心思不宁。演员能沉默才能叫得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