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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三

土地散发着清新的潮漉漉的气味,这是生命的气味,是大赵庄生命的热在散发。武耕新贪婪地吸吮着这新甜的气息,他那弯曲的背突然挺直了,眼神空洞的双目一下子变成了鸱鸮的眼睛,穿透这重重夜幕,看清了眼前这四千八百亩一马平川的大块条田。他急走几步,扑上去抱住一棵两搂粗的大榆树,他摇晃,他捶打,他甚至想跟它撞头。

老榆树铁骨青板,安稳如铸,像一根擎天巨柱支撑着这黑沉沉的夜空。

老榆树,你可以为我武耕新作证,解放前大赵庄只有三棵树,除你之外还有两棵歪柳树。土地倒是不少,但像一片乱坟场,这儿高那儿低,东一疙瘩西一块,南一条沟北一道岗,流碱冒盐。这就是命运那个老混蛋留给俺们大赵庄的基业,一家一户对付不了碱虎盐狼,只好挖土垫地,地长多高,碱追多高。只能种点高粱玉米,每亩地打个一二百斤!

自从我做主大队上的事,发死誓要治地。没黑没白,领着社员整整干了五年。白天跟社员一块抬大筐,晚上盘算队里的家业、操办几千口人的吃穿。那是什么日子,不光受大累,头上还得顶着几把尖刀,现在你们说我学大寨学错了,那阵你们骂我假学大寨,挂羊头卖狗肉。大寨是修梯田,修台田,说台田能治碱,我是平台田改成条田,每块地四五十亩、横平竖直的长方形。上有浇水渠,下有排碱沟,修了七条比京津公路还宽还直的大道,还有几百条能走大车、拖拉机的小道。四千多亩土地就像一张画一样,规则有致,像八卦图,拖拉机耕种的时候就像在足球场上一样痛快!粮食亩产提高到五六百斤,我武耕新落下了什么?还不是一身病!一个从前能摔倒一头牛的五尺半高的壮汉子,现在油熬尽了,皮榨干了,刚到四十八岁就只剩下一把骨头渣了!我武耕新对得起这块土地,对得起大赵庄的乡亲父老,我没做亏心事。老天爷瞎了眼,有些人瞎了心,老榆树,你还没有死,你可都看见了!

不,不,大赵庄的人这几年都不清闲。俺们这儿生这儿长,地是俺们的根本,累死也值得。可我对不起的是那些知青,他们被一阵风刮下来,跟大赵庄无亲无厚,我对他们也像对普通社员一样往死里使,有的扭坏了腰,有的砸断了腿,脊椎变形的,腰椎间盘突出的,关节劳损的,来的时候好好的,走的时候有一小半人变成了半残废。团支书王丽萍干活爱冒尖儿,摔伤过腰,被土筐砸断过腿,至今走路还有点踮脚!他们又图个什么呢?

武耕新突然浑身一激灵:今儿个这是怎么啦?七股八岔越想越离题儿。莫非我真的老了?真该下台了?撒手闭眼光等着死了?其实人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像这秋天的榆树叶一样,西北风一吹,飘飘摇摇地落下来,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哈,他可不想死。而且在心里还弄明白了一件事,他用不着再欺骗自己,也犯不着跟自己赌气,他不想下台,还想继续当这个大队书记,他的事还没有干完。

他想把七条赵庄大道都铺上柏油,将来给每条大道都起个好名字,可是没有钱!他想把几十条浇水渠修成水泥的防渗渠,浇地又快,而且省水省电,就是没有钱!他想开上几百亩果树园,种上瓜果梨桃,还是没有钱!他想继续改造还剩下的那五千亩盐碱荒地,但现在人心已散,不能像前些年那样用“阶级斗争为纲”的鞭子去赶着大伙儿走“以粮为纲”的路。如果雇请机械队改造,他仍然没有钱!他想开上两个大养鱼池,办个养鸡场、养猪场,这一切都得用钱。钱!钱!钱!他缺少的正是钱。粮食亩产翻了一番多,社员们花点零钱还得靠抠鸡屁股眼子,大队照旧穷得叮当响。

他回身看看黑乎乎的大赵庄,一种不可名状的羞愧感烧灼着他的灵魂。这叫什么村落?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一个个用胶泥垛成的小土屋,像过去的烂台田一样,没规没矩,没街没道,三五户一堆。每家屋后是只能钻进一个人的茅坑,因为粪就是金,谁也舍不得扔给别人,一家一个茅坑。房前是苇坑,到夏天臭气烘烘,蚊子织成网。在大赵庄用砖头砍死人,到法庭会判无罪,当场释放。因为在大赵庄绝对找不出一块砖头,所以可以证明原告是说瞎话。全村几千口子人,春夏秋冬就跟牲口鸡鸭一同喝这大坑里的水。夏天坑里贮满雨水,水是甜的。到冬春,坑里的水少了,就又苦又咸又涩。怎么能怪赵树魁在大会上念丧歌:

大赵庄,穷光光,

盐碱地,土坯房。

苦水灌大肚,

糠菜半年粮。

这就是大赵庄的村歌,解放前唱。解放后只有在忆苦思甜会上才有人敢提起它。昨天,二百五赵树魁竟敢当着县委副书记的面,在群众大会上有眼有板地唱起来了,居然还有人应和。这回可没有“思甜”,光是“忆苦”。解放快三十年了,我这个共产党的支部书记真应该当场一头撞死,要不就把脑袋扎进自己的裤裆里!我没那个囊气,也不服气,社员骂娘,我还想骂祖奶奶呢!盖新房,没钱;打机井,没钱……又是钱!钱!钱!

说一千道一万,没有财富大赵庄变不了样儿。要想发富光靠修理地球,土里刨食是不行的!这些年来,俺们就像黄昏时候的蝙蝠一样,闭着眼睛瞎撞。生活真是一坑烂泥,实际上大赵庄人过的不是生活,仅仅是活凑合!几十年来老东乡的农民走了一条漫长而坎坷的下坡路,始终没治了一个“穷”字。

大赵庄的人天生就是受穷的脑袋吗?就活该世世代代喝咸水?你说下大天来,我也不信这个理儿!唐僧不念紧箍咒,孙悟空就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唐僧一念紧箍咒,孙大圣再有能耐也只是一堆废肉。政府松一点,老百姓就富一点。

“唉,想这些有什么用?我不想下台,往后该怎么干?”

好啊,武耕新,你的怨气来得也快,消得也快,没人给你顺气,你自己就顺了。别忘了,当个干部最容易被群众记住的是他的弱点,运动一来大伙儿把他的好处全忘了,只记得他的缺点。领导别人不一定比别人更聪明,也不比别人更快乐,常常是傻小子背鼓上戏台——找挨打!

他就这样一圈又一圈地围着村子转,挨家挨户地思量着他治理下的臣民们。转到谁家房前,就想想这户社员的家世,为人,有什么特殊的本事。老实巴交的人很多,你干好了他跟着沾光,你干坏了他跟着吃苦。这都是基本群众,靠他们冲锋陷阵打天下不行。能人也不少,五行八门,有手艺的,会做买卖的;还有会“鬼八卦”的,论阴阳、看风水、批八字,这些人只要政策一松绑,都能大把捞钱。但致富不可昧心,不义之财不能取……

当深刻的痛苦代替了绝望,就能使人变得更加聪悟。思索——武耕新用自己的全部力量进行思索,现在求助谁也不管用,只有靠自己去思考,去推断,战胜自己的恐惧、懦弱和彷徨。现在对他来说,才智比肉体更加重要。

当他走到从前的地主赵国松房后的时候,心里有点泄气,看来要彻底改变大赵庄的穷相太难了。这个过去在全庄数第二位的地主,拥有二百多顷地,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呢?每到吃饺子的时候,除去老地主赵国松的父亲吃白面饺子,从地主婆以下全是吃高粱面儿掺上榆树皮面儿的饺子。老实说还不如中农想得开,吃得好呢。一到晚上,老地主亲自发给每个儿媳妇三个大麻籽,叫她们用席篾子穿起来当灯点,多一个不给。其实那三个大麻籽的亮光,只够扫炕铺被用的,干其他活儿都得摸黑。一方面是老地主财迷,但说到底还是地主钱少,他如果有大把大把的钱票子,可以对别人死抠,决不会那样苦熬自己。想到这儿,武耕新心里一动,快走几步来到大赵庄小学的门前。

这里原是大赵庄头号地主赵国璞的旧宅,他的气派跟赵国松就不一样了,家里有几百顷地,在天津、北京、上海还开着几家买卖铺子。农村闹灾,粮食歉收,还有城里的买卖赚钱;买卖赔了钱,还有家里几百顷地接着。互相依靠,互相支持。赵国璞常年住在城里,子女都上大学、出国留洋,一个个都成气候……对,要想富,得是地主兼资本家!得农牧业扎根,经商保家,工业发财……

历史简直是用开玩笑的方式,把一个叱咤风云的新农民介绍到这个世界上来。曲折使他升华了,灾难洗净了他的灵魂,使他对人对事有了一种新的尖锐的判断力,他将脱颖而出,成为老东乡一带几乎无与匹敌的新型农村的领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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