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情绪高昂,全身心地投入了一场伟大的荒唐之中。带着神圣的心理,崇高的职责,去冒险,去破坏,去杀人,现实变成梦幻,光明的黑暗,昼出的精灵,恶的盛筵,真是受用无穷!
世界疯狂了,神经错乱便成了健康现象。
女人演男人——这一中国戏曲史上的正常现象,变得不正常,甚至是大逆不道了。裴艳玲没有离开舞台,所扮演的角色变了,再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而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牛鬼蛇神!
天下汹汹,众口纷纷能铄骨。
同团的那些尖子演员,有的寻死觅活;有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有的故意穿破衣服,成天吃窝头咸菜,急于表示自己的忠诚和认罪态度好……
裴艳玲从十一岁就挨批判的经验,这时候用上了。她一下批判台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吃得饱,睡得着,而且有好的不吃差的。食堂饭菜不好,回宿舍就砸核桃吃,她床下的皮包里老存有核桃。别人拿你不当人,自己再糟蹋自己,还活个什么劲儿呢!反正头上的帽子够多了,再加上一顶“资产阶级生活作风”的帽子也沉不到哪儿去,没有这顶帽子也好不了多少。她是老“资产阶级”了!
夜里被造反派轰起来贴大字报或受审,完事躺倒床上二十分钟就能睡着。铰头发,打脸儿,还不是跟唱戏一样,无非是从小舞台到大舞台。
继母偷偷地来看她,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有一天夜里,李崇帅敲开裴园的门,借走了二十斤粮票。几天后他在镇上偷着卖羊,想卖点钱买粮食吃,被民兵发现,押着他游街示众。他受辱不过,当天晚上自己上吊死了!
裴艳玲哭不出来,直想撞头。李崇帅给了她多少东西,恩同再造,却什么也不收她的,临死前只要了二十斤粮票,还是借的……可见他已经陷入了绝境,不然像他这样的人不会张口求人的。解放前他还可以举着状纸到南京去告状,现在想喊冤告状也找不到门口……
李崇帅那粗大而顽强的生命力,在社会强暴面前竟是如此脆弱!
关于同行们的不幸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像瘟疫一样传播着,不幸的人们只好借助探听别人的不幸来排遣自己的苦恼和忧虑。
相比之下,裴艳玲的生命还是安全的。由于不能演戏,真正属于她的那个世界正在消逝,她的心坠入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在黑暗中,寂寞像风暴一般不断地袭击她,这是那种思潮汹涌的寂寞,缠绵的无尽无休的孤独。她渴望能找一个人说说话,但父母不在身边,世界尽管拥挤,大家都是孤单的,各自单独地寻找活着的意义,单独地走向死亡。她盼望能坐长途火车,最好坐上去就不要下来,火车也永远不停。她听着火车轱辘那单调的响声,让苦涩的回忆把自己吞没,把现实忘掉,让活跃的想象力尽情发泄。她愿意一天到晚都埋在胡思乱想里,有时像个疯子一样自言自语,连手脚跟着一块比画。她还喜欢晚上一个人对着月亮愣神儿,瞎想:
它亮了一夜,消失了,
人活了几十年,死了。
人死了不会再活,
它却一次次地复活、发光。
哎,这个让人嫉妒的鬼怪,
这个偷光的贼,
这只冷冰冰的眼睛。
当人死去时它就活了,
人醒来时,它又死了。
哎,这个夜出的精灵,
这个扮演太阳的演员,
这个窃走人一半年华的美丽的骗子!
这是一个叫滕运的大学生写的唱词儿,多么绕口。她却很容易就配上曲子,随意哼唱,一次一个样儿。因情绪不同,唱出来味道也不一样。
演员们在“削价处理”,女演员们嫁个军人为最好,嫁个工宣队员次之,实在没办法才找同行。朋友们也为裴艳玲介绍了一个,他叫丁宝金,一九六六年毕业于天津音乐学院,在剧团里弹琵琶。裴艳玲的条件很简单,只有两条:
“一、能理解我,理解我的老人。二、能够替我孝敬父母。”
她对丁宝金的“考验”就更省事。她在台子上挨斗的时候,盯着台下的丁宝金,看他的表情有没有嫌弃的意思,批斗会一散,她对丁宝金说:“我要洗脸,你给我买块肥皂来。”
丁宝金如果怕受牵连,躲开她,他们的关系也就吹了。
丁宝金买了肥皂送来了。他们的关系就算定了,裴艳玲为他织了一条毛裤。
他们结婚了。没有鲜花,没有浓香,淡淡的,温暖而宁静。
裴艳玲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至少是有了一个可供自己避风和喘息的港口。然而,那些缠绕着的梦魇却不肯离去,家庭的温暖并不能代替一切。她不满意一天到晚只当个女人,时时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情在身上膨胀、扩展,她觉得自己要发疯,脾气反常……
四个男红卫兵追打一个对立面的女学生,她忘记自己的身份,竟把那四个半大小子全打翻在地。她私自跑到乡下去,跟脖子上挂着破鞋游街的林玉善抱头大哭……
她早嫁给了舞台,真正的丈夫是戏剧。如今她生命的河流被阻塞,渴望流向艺术的海洋,否则就四处漫溢。
造反派们忙着互相攻击、夺权、联合掌印等等,把牛鬼蛇神们扔在了一边。裴艳玲说服了看门的老大爷,每天躲到仓库里去练功。身上积压甚久的力量突然爆发了,一点点重新拾起神功绝技,拳脚翻飞,疾风卷地。她心里有一股气要发泄,她不甘心长时间的失败,强烈的斗志使她全身震颤。出一身透汗真舒服呀!她又找回了那个自己心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