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艳玲唱红了。
对一个演员来说,获得观众的喜爱似乎还不是最困难的,能取得专家的赞扬,让同行们认可,就更不容易了。京剧界开始知道乐陵京剧团里有个神童裴艳玲。
合同期满了,乐陵不想放人,想把裴家父女长期留住,希望他们把户口迁到乐陵县来,如果嫌八百元的工资太低,还可以往上涨。裴园也是个重义气的人,这两年他跟女儿混出了个人样儿,理应报答乐陵京剧团的知遇之恩。他不提“钱”字,满口答应。但请了半个月的假,一是回河北转户口,二是带着女儿到束鹿县京剧团白演三个月的戏,一分钱不拿,补偿两年前曾答应了人家最后又没有去成的过失。在梨园界混,不讲信义不行!
裴艳玲在束鹿京剧团刚演了一个月的戏,人世间这个广大无边的舞台上有一台更为规模浩大、波澜壮阔的活戏开场了,许多演员离开了自己的小舞台,在这场大戏里扮演了自己所不喜欢的角色。首先——
奚啸伯被打成右派分子。
李万春紧跟着也戴上了右派分子的高帽……
来束鹿自投罗网的裴园,好像还蒙在鼓里。他自我感觉不错:出身中农,本人是穷艺人,属于被依靠的对象。他对政治和国家大事一窍不通,也不甚关心,更无言论,打右派不会找到他头上。他所接触过的共产党干部,如潘仁、肖刚以及乐陵县委的头头们,都很公道,一团和气,他有什么可嘀咕呢?一天到晚,还是照常督促女儿练功习艺……
一个晴朗的早晨,裴园陪着女儿喊嗓回来,发觉大家的眼神都变了,个个如魔祟侵身,显得躁动不安。束鹿京剧团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在等待着裴园和他的女儿往下跳。
剧团的院子里、食堂里、舞台的天幕上、后台的墙上和化妆室里贴满了大字报。最叫裴园和女儿受不了的是一幅画——
一个农村小姑娘,穿着家做的红红绿绿的裤褂,长得奇形怪状,歪鼻子扭眼,就像一棵疤瘌溜秋的干巴树,脑袋上、眼眉上、辫梢上、耳朵上、胳膊上挂满洋钱。一个中年汉子,弯腰撅屁股,龇牙瞪眼地在摇动那棵树,有无数枚洋钱从树上掉下来。树底下站着个农村女人,撩起褂子的大襟在接钱。下面有一行大字:“拿孩子当摇钱树,向党要高价!”
不用写出名字,裴艳玲也知道那棵摇钱树就是自己。继母李敬花格外疼她,完全按照一个农村妇女的审美意识来打扮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完全是李敬花亲手做的,细针密线,新里新面儿,褂子上缀疙瘩襻儿,下身是宽裆的灯笼裤。裴艳玲在台上是主演、名角儿;下了台就变成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小丫头。难道她长得就是这么难看吗?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该挖苦爸爸和老实巴交的继母!
只有十一岁的裴艳玲吓傻了,两年来她见过不少世面,可从未经过这种阵势。不要说她,就是裴园也有点蒙了。如果是因同行嫉妒或别的什么私人恩怨,一个对一个地干,他裴园不在乎,不管对方是罗汉杰,还是孙汉杰。可这是运动,众人打一个,他除去低头挨打还能怎么样呢?
他在女儿面前强作镇静,心里却焦急地琢磨对策。他估量这是束鹿京剧团的“老人”借官台唱私戏,嫉妒他的女儿。艳玲一来就把他们镇住了,说得再重一点这叫砸了人家饭碗,当然不会对他们父女善罢甘休。女儿还是孩子,自然要朝他下手,这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本人没有什么好怕的,如果人家把艳玲毁了,那才是真要他的命呢!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要把艳玲挤走,害怕他和女儿留下来。好心换得驴肝肺,裴园决定离开束鹿。本来自己就是帮忙来的,既然人家不欢迎,一走就完了呗。
他想得太简单了,有人在他们的临时住处等着,通知他们父女吃过早饭立刻到团里开会。艳玲练功一早晨,为了让她多吃点东西,裴园自己做样子勉强吃了一口烧饼,喝了半碗黏粥。将小茶壶里灌满酒,领着女儿走向会场。
批判会由一个叫阴德运的人主持,他是前天才从县委派下来专门抓运动的干部,让裴园坐在台中间,裴艳玲在一旁陪绑。
裴艳玲不能全部听懂人们的发言,可是从人们的语气和眼神当中能感受到阴冷的刻毒和强烈的仇恨。她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全把她和爸爸当成了仇人?她来到束鹿才一个多月,怎么会得罪了这么多人?平时大家对她和爸爸是那样客气、尊敬,一夜间都翻了脸,有人的手指快剜上爸爸的眼睛了!平时爸爸的脾气是那样暴躁,犯起性子来八面威风,眼下却一声不敢吭,低头耷脑,只顾一口接一口地喝茶。不,那是酒!
裴艳玲稚嫩的神经,实在承受不了这巨大的精神压力,她太紧张,太害怕了。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双手捂着脸,浑身抽搐。这个有着一身功夫的神童,此刻一点神气也没有了,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像一个地道的被人抛弃的孩子。
裴园耻悬眉睫,看着女儿那可怜的样子,没有说什么,心口窝却像穿了一根铁条!
阴德运的脸活像一条大冻鱼,透着寒气。他叫人把裴艳玲送出会场,并当场宣布,以后不许她再参加批判会。在会场哭哭号号的会破坏严肃的气氛。听他的口气,好像今天的批判会是裴艳玲自己闯进来的。
李敬花在大门外面急得转磨磨,见艳玲哭着出来,搂着她回宿舍了。裴艳玲蒙着被躺了一天,哭哭啼啼,不吃不喝,晚上还要演出《四杰村》。戴罪立功,不演不行!开台没多久,下手演员不小心,用涂着铅粉的木刀把裴艳玲的脸划破了,她满脸都是血,咬着牙演完整出戏。
从此,裴艳玲在团里的地位变得十分奇特了,在台上以她为中心,下了台却很自卑,隔着门缝看爸爸怎样挨批判。从一个红得发紫的神童,一下子变成了被众人唾骂的弃儿。屈辱感像毛毛虫一样在心里爬,摧残了她那颗纯洁而又骄傲的心灵,对她的性格的形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那以后,凡有运动她就是对立面,就要受到敲打,她本能地疏远所有的领导者,哪怕是个共青团的小组长呢。除去演戏,躲避一切活动。因而,她成了一个“小封建老艺人”,明明是长在新社会,她根本没见过封建主义社会为何物,人们却认为她身上藏着许多封建主义的东西……这是后话。
对裴园的暴风雨似的批判延续了一个来月,阴德运跟他摊牌了:他的女儿必须长期留在束鹿京剧团,月工资定为二百五十元;他和女儿留在团里做人质,由他老婆李敬花回老家把三个人的户口迁来。
阴德运城府很深,为人极阴,是生活中的活曹操。论动心眼儿,裴园这个在舞台上演曹操的人哪里是对手!阴德运手持宝剑,先拿裴园开刀,发动了这一场稳操胜券的批判。裴园在束鹿人地两生,上无后台,下无根子,名气又大,不拿他开刀还能斩谁呢?京剧团搞运动的经验震动了全县,阴德运明知裴园是个典型的老艺人,没有反动言语,不可能将裴园打成右派分子,但可以打掉裴家父女的威风和傲气,今后乖乖地听他使唤。还可以给那些嫉妒裴家父女的人出出气,取得人心,可谓一石二鸟。这个下马威干得漂亮,以后留下当团长就顺手了。
但是,他有一点没有算计到,裴园在送他老婆走的时候嘱咐说:“你就待在家里,万不可把户口迁出来,我们爷儿俩自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