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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四

爸爸跟继母要走了,想把裴艳玲留在家里,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好上学读书。谁知裴艳玲早就喜欢上爸爸搭班的这个剧团了,她撒了大泼,拧爸爸的脸,捶他的脑袋,非要跟他们一块走。只一个月的工夫,她就被宠成了这个样子,小孩子真是惯嘛有嘛!

继母在旁边直害怕,她知道裴园在家里是个暴君,脾气反复无常,就像戏台种种奇怪的角色一样,说翻脸就翻脸。如果把女儿打一顿,闹得一家人不欢而别,姑姑和婶娘也许还以为是她这个后娘在背后挑唆的,她在丈夫面前又从来不敢多插言……但她万没想到,裴园不仅没发火,反而答应让女儿跟着他们走。以后可有能治他的人了!

剧团的其他演员都坐大马车,裴园和妻子是剧团的主演,他骑辆三枪牌自行车,裴艳玲坐在他的车梁上,继母骑辆凤头车,一家三口并排着走,说说笑笑,十分风光。但是,天并不总是晴的,裴园的脾气没正形,爱喝酒,喝完酒就打老婆,而且打得很凶。奇怪的是他从来不打骂没娘的女儿,只有裴艳玲能治住他。继母有洁癖,丈夫的衬衣从来没有穿过三天,对裴艳玲更是一天收拾几次,什么好给她穿什么,什么好吃让她吃什么。

剧团里成双成对的演员不少,除去裴艳玲还有好几个孩子。裴艳玲真是生活在一个奇特的乐园里。演员们喜欢逗她,给她买了好多毛片、玻璃球等小玩意儿。早晨,演员们练功她也跟着学。戏一开台,她就坐在前边看;大人的戏一散场,她就和那几个孩子跳到台上开演。一天到晚跟“戏”摽命,脑子里尽是这玩意儿!中午躺倒床上,像得了魔怔一样把每一出戏从头到尾数叨一遍,连锣鼓点都能背下来。迁团的时候她一坐上爸爸的车大梁就磨着爸爸给她说戏,爸爸不说就坐到继母的车梁上去。继母心软,尤其乐意艳玲跟她亲热耍娇,总是有求必应,走一路讲一路,一个又一个的戏剧故事,有时还连说带唱,母女一块进戏,同哭同笑……

裴园把这一切只当做是小孩子闹着玩儿。好在继母一天给艳玲洗换两三次,不管她身上祸害得多脏裴园也看不见,他一直没在意。转眼裴艳玲长到了五岁。剧团在洪县演出,头一天的戏码是《金水桥》和《古城会》,裴园压轴,妻子唱打炮戏。演员们正在化妆,保定专区京剧团的台柱子李崇帅到后台看望裴园,裴园远接高迎,对李崇帅十分敬重,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让化了一半儿妆的妻子来见过礼,又去喊艳玲。艳玲正在后台的墙角上耗大顶,裴园一阵怒气攻心,猛喝一声:“玲子,你做嘛哪?”

艳玲站起身,洋洋自得:“我在练功!”

裴园一阵眼黑,抡起巴掌死命地抽了女儿一个大脖溜儿。艳玲身子一歪趴在地上,耳朵嗡嗡怪叫,被打得晕头转向,好半天才哭出声来。这是父亲第一次打她,而且打得这样狠!

“裴老板,你这是干什么?”演员们都过来,大惑不解,平时裴园视女儿为掌上明珠,为什么突然下此狠手?

“兄弟,你为嘛打孩子?”李崇帅也大不高兴,这种见面礼不能不让朋友多心。

继母停止化妆,把艳玲搂在怀里,替她擦泪,好言哄劝。

谁能理解裴园突然发疯的缘由?女儿一句“练功”极大地刺伤了他的神经,眼看女儿要走他的路子,也爱上唱戏了!他小的时候全凭脑瓜儿一热干了这一行,干上这一行才知其中的苦和难。但是已经没退路了,自己的女儿决不能再学唱戏了!要供她读书,上大学,改换门庭。他的前妻有一句话,像毒刺儿一样扎在他心上:“让闺女跟着你们一对戏子能有什么出息?将来还不也是一个小戏子!”

这份心思怎好当众说出来?他只能说:“这孩子,太没规矩。过来,见过你大爷。”

继母也柔声地嘱咐艳玲:“去,叫李大爷,给李大爷鞠个躬。”

裴艳玲抬头一看,吓得身上打哆嗦,李大爷一只眼会动,一只眼不会动,满脸杀气,叫人怪害怕的。她赶紧叫声大爷,躲到继母身后去了。

李崇帅答应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的票子塞到艳玲手里:“这是大爷的见面礼,不要给你爸爸妈妈,自己留着买糖吃。”

裴艳玲不敢拒绝,只求李大爷快点松开手。

这时,后台又吵嚷起来。演秦英的演员突然肚子疼,在地上打滚,显然无法上台了。观众已开始进场,换戏来不及了,一时又找不着能够顶替的演员,大家十分着急。裴艳玲来了精神,对团长大声说:“我能演秦英!”

演员们一惊:“你?这可不是过家家儿,你会戏词儿吗?”

裴艳玲立刻把《金水桥》的戏词儿像背书一样数落了一遍。裴园正想发作,把女儿骂开,李崇帅以大演员的权威口吻对团长说:“给她吊吊嗓儿,看能不能跟上弦儿。”

琴师过来一试,还真行。李崇帅怪异地笑了:“这小王八蛋还真不赖,叫她上,救场如救火!”

裴园一下子火气也只好憋回去,咂咂牙花子躲开了。

继母把自己的褂子铰掉一块儿,给艳玲装扮起来。打好脸儿,穿上戏装,艳玲特别得意,特别自在,根本没有怯场一说,踩着锣鼓点儿神气活现地上场了。她人太小,有的观众看不到,从座位上站起来。剧场里议论纷纷,连后台也空了,演员们都挤到前边来看她。她更来神儿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胡琴一响,她嫩声嫩气地开始叫板——

母亲莫要哭号啕,

听孩儿把话说根苗;

我父功劳不算小,

打死卖国贼不犯律条!

剧场闹哄哄的一片叫好声,她一张嘴,一投足,都格外出效果。

继母演银屏公主:“儿呀,跪下。”她脖子一扭:“儿不跪!”

“奴才!”继母用牙笏一砍,又是满堂彩。

这出戏往常由大人演,本来很平常,放在孩子身上观众就特别满足,出乎意料的热,台下热,台上也热。裴艳玲下台不愿洗脸,不愿卸装,到处照镜子。

演员们也都十分惊奇,一样的孩子,在同一个环境长大,其他那几个孩子就不行。而且谁也没有特意教过裴艳玲,一板一眼,一招一式,还真是那么回事!

李崇帅那张怪脸不再笑了,也不再亲热地骂她是“小王八蛋”,他把艳玲叫到一边,又让她做了几个亮相的动作,然后对裴园说:“是块好料子!”

一个人生命的质量在于选择,先发现是干这一行的材料,再培养干这一行,才能找到生命最好的位置。不是这块材料,硬要干这一行,特别是从事艺术性创造,心灵的穴道不通,只会事倍功半,酿就许多可悲的笨伯。

李崇帅的话是有分量的,因为解放前他曾在济南的“小富连城”戏班里教过戏。

散戏之后,裴园阴沉着脸一个人喝闷酒。第一壶酒下肚之后,嫌第二壶酒烫得不热,先是把酒杯摔到妻子脸上,妻子正不声不响替艳玲铺炕,他便骂上了:

“你个不下蛋的鸡,把我唯一的闺女也给带坏了,你成心要毁了我们爷儿俩……”裴园越骂越气,站起身拳脚齐下。妻子不喊不叫不躲闪,脸往被子上一扎任其捶打。艳玲吓得躲到炕角儿去了。夫妻之间,只要骂过一回,往后一生气就骂;只要打过一次,往后一不痛快就想动手。裴园挑不出妻子其他毛病,不会生养是女人最大的缺点。大哥有四个小子,前妻改嫁以后又生了一群,他不能让前妻看笑话,不能容忍别人骂他“绝户”!

他今天的火气却不是对妻子,是对自己,当初不该把女儿接出来!

等爸爸的酒疯撒过去,艳玲扑到继母怀里,大哭起来:“娘,你别哭,你别哭!我以后不学唱戏了,不再叫你挨打了。你没有孩子不要紧,等老了以后我养活你……”

继母第一次听到她这么亲亲近近地喊娘,紧紧地抱住了她:“好玲子,你就是我的亲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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