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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五

裴艳玲并未信守自己的诺言,只是由明着学戏,改为暗地练功了。在练功之前先向四周看看有没有裴园。演员们爱逗她,有她父亲在场,大家就都规规矩矩了。

裴园还是脸色难看,成天喝闷酒,上台才开腔,卸了装不说话,裴艳玲能躲就躲得远远的。但是,自从她在洪县登台成功,想推辞也不行了。演秦英的演员病好了以后也不上场,仍叫她演,还有一些小丫环的戏也叫她替补。她知道演小子该怎样唱、念、做,演丫环又该怎样说话和动作。父亲仍旧不表态,不阻止,也不支持,好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默认。

裴园憋闷了一个多月,好像想通了,让妻子教了几出正儿八经的旦角戏:《红娘》、《玉堂春》、《锁麟囊》,裴艳玲也能学,但兴趣不大。演武生则不学自会,特别来神,喜欢在台上威风凛凛。裴园决定让女儿学老生。他手提马鞭,叫女儿跪在地上,他问:

“艳玲,你真想学戏?”

“真想。”

“孩子,你可知道,干这一行不经过上刀山下火海的熬炼是学不成的!要准备挨打挨骂,一天脱一层皮,你受得了这份罪吗?”

“受得了。”

“现在你要说不学了还来得及,爸爸送你去上学。真要学上戏了,再想不学可不行啦,就是后悔也晚了!”

“我学戏。”

继母看不下去了,心疼地说:“叫孩子站起来说话,膝盖别跪破了。”

“滚开!”裴园眼珠子一瞪,“这是立规矩,吃苦的事还在后边呢。艳玲,你听着,唱戏这一行养能人不养笨蛋,唱不红,不如回家去种地。你不能跟爸爸妈妈学,我们是小演员,成不了大气候。你要想唱戏,就得唱出个样儿来,你敢起誓吗?”

“敢!”

“不学成,死不休!”

“不学成,死不休!”裴艳玲重复了一遍,她不知道这几个字的分量,也听不懂爸爸那一大套深刻的教诲,但被爸爸那庄严的神色和口吻镇住了,知道学戏不是闹着玩儿,是一件大事。

“爸爸给你请了位老师,他见过大世面,比爸爸妈妈都强。从今天起就把你交给他了,要打要骂由着他。”裴园把女儿从地上拉起,“去北屋看看你师傅醒了没有?等他醒了就给他行拜师典礼。”

裴艳玲松了一口气,转身跑进北屋。爸爸给他请的老师原来就是李崇帅,他不枕枕头,却枕着一个竹盒子,呼噜打得很响,一眼圆睁,一眼紧闭。小艳玲头皮发瘆,扭头就跑,正撞到从后边跟来的裴园的怀里。

裴园斥责她:“你慌里慌张地跑什么?”

“大爷的眼……”

李崇帅站在门口哈哈大笑:“艳玲,大爷这个丑八怪吓着你了没有?”

裴园开导女儿:“你大爷的左眼是被阎锡山的马弁用鞭子抽瞎的,大爷脖子上挂块大牌子,上面贴着状子,步行去南京告状,一路走一路讨饭。梨园界的同行们都给大爷挑大拇哥,这就叫有骨气!你大爷就凭这只假眼,又在舞台上唱了十来年……”

“兄弟,别提过去那些丢人现眼的事了。”李崇帅打断了裴园的话,问裴艳玲,“小玲子,你愿意跟我学戏吗?”

“愿意。”裴艳玲声音不是很高。

拜师仪式很隆重,剧团的主要演员都来了,李崇帅端坐在大北房的上座。裴艳玲上台演戏不紧张,这时候却有点害怕。一双小手抖抖颤颤地举着三炷香,恭恭敬敬地给师傅磕了三个头。

父亲在一边威严地告诫女儿:“拜师学艺,打死勿论!”

气氛肃穆,这话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继母手里托着一条亲手用红丝线编织成的腰带,走过来为她系在腰里,能保佑她终生平安,吉祥如意。

师傅那张怕人的怪脸上没有一丝笑纹,大家全部那么严肃认真地绷着脸。这一刻,只有继母才是艳玲最亲近的人,继母的怀里就是她温暖的天堂,她真想躲进去哭一场。可是她不敢……

是的,她很快就知道哭是没有用的,甚至没有时间哭了。

李崇帅是戏篓,他会多少戏,会多少派,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难怪裴园那么崇敬他。要知道,能惹得裴园崇敬的人可真是不多。但是,他也厉害得像阎王爷,裴艳玲见了他总有点战战兢兢。

裴艳玲是先唱戏后练功,唱戏很好玩儿,练功苦死人。原来还要会这么多功夫,有把子功、毯子功、唱功、念功、眼功、身架功、鞭子功、靴子功、髯口功、翅子功、器械功……哎呀,数到死也数不完,练到死也练不完,哪儿差一点儿,师傅手里的棍子、马鞭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才是个五岁多的孩子。练腿功,单腿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动一下就给她一戒尺。站得裴艳玲浑身麻木,连狠心的父亲都心不忍,不敢看,脾气很粗暴的人,感情往往又很脆弱……

三伏天,李崇帅在麦场中央画两个圆圈,一大一小,刚能站下两只脚。用根绳子系在裴艳玲的腰上,他左手提着绳子头,右手拿根粗柳条儿。让裴艳玲打旋子。肩膀头抬得稍高一点,就挨一下子,抬得矮了就打不着。非逼得她飞起来不可,像刮旋风。今天翻四十个,明天翻四十一个,一个一个往上涨,八十、九十……翻六个旋子整一圈儿,那个圆圈儿没有缺口,没完没了,圆的东西可恶又可怕。

冬天,继母给她穿上棉裤棉袄,师傅再让加上一件半大衣,这叫厚上加厚,还得要做那些动作,保持原来的速度。那间用土坯砌成的练功房里,从早到晚都传出咚咚的响声,土面被她的双脚砸低了半尺。跌打滚翻,吊毛、扫腿、单腿砍身,残酷的、原始的、无休无止地训练,使她的脚肿了,腿伤了,贴身的衣服湿了用身子烤干,干了再湿……

裴艳玲害怕了,后悔了。她恨唱戏,恨练功房,恨师傅。但是她起过誓,拜过师,她现在刚懂得爸爸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嘱咐她,已经晚了,没有退路了,她趁师傅上厕所的工夫,把继母送给她保佑“终生平安”的红丝带子挂到房梁上,拴成个套子,她登着窗台,准备把脑袋伸进去……

继母也看见李崇帅离开练功房,急忙抓了一把炒花生直溜进练功房,想给女儿揉腿揉背。一见艳玲满脸泪花想上吊,吓得大叫一声,扔掉花生直扑上去。她的惊叫声引来了裴园,艳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裴园没有发脾气,哽咽着说:“不是爸爸心狠,演戏不练功,越演越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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