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得瘆人。深秋的夜风,像剃头刀儿一样扫荡着这黑沉沉、死寂寂的百里大洼。月亮像半张死人的脸,冷光熹微,根本刺不透沉沉夜幕。更何况还有那飘浮游动的黑云,像老天爷抖开的盖尸布,时时将那半张死人脸遮住,使大地陷入一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渊。更甭提那些数不清的吃大锅饭的星星,见有一个半死不活的月亮在支撑局面,就都闭上了眼睛,有的干脆躲到云彩后面睡大觉去了。空气阴冷,夜色凄迷,一个白乎乎细长的鬼魂又走出来了……
团泊洼像一口巨大的破锅,被历史废弃不用了,扔到了华北的东部平原上。坐落在锅底的这个稀稀拉拉的大村落,正是大赵庄。这几天庄上闹鬼了,天一黑,已经没有心思穷乐呵的农民们就不再出门,关在低矮的土坯房里,缩在炕头上;甚至早早就钻进被窝,省得点灯熬油。因此,夜不深,人已静。每逢这时候就有个人从庄子里走出来,上身穿一件光板羊皮袄,毛朝里,光皮朝外,白花花、脏兮兮。身影瘦长,弓着腰,两腿像灌了铅,脚步踉跄,晃晃悠悠,离纵飘忽。身后跟着一条牛犊子般的大狗。这不活活是个幽灵吗?他这样整整转了三宿啦!
他就是大赵庄的当家人,大队党支部书记武耕新。
他像在梦中一样走着,透过黑暗,他的眼睛里闪着愤恨的、绝望的光。愤怒和耻辱感啃噬着他的心灵,正在摧毁着他的理智。群众大会开了三天了,给他提了三百条意见,社员们一人一把箭,都拿他的胸口窝当了靶心!
“我这是何苦呢?全庄三千多口子人,为嘛就数我倒霉?”他身陷缧绁,满腔孤愤幽怨,真想大叫三声,撕破这铁板一样的夜幕,出出心里的这口怨气、闷气。
没有平整好的旧坟地里,突然飞起几团鬼火,忠心耿耿的大狗猛地扑了过去。武耕新不为所动,现在没有能叫他害怕或动心的事情了!一九五八年在公社工业科当会计,干得好好的,硬逼他回来当了大队主管会计。如其不然,现在是个正牌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就是天塌地陷又怕他娘的何来!主管会计当了不到半年,就为给食堂提了五条意见,硬说他给食堂列了五条罪状,被赶回小队撸锄杆子。以后食堂解散,又说他是正确的了。一九六三年底提到大队当了九个月的支部副书记,挨了六个月的整,就为的跟“四清”工作队长尿不到一个壶里。一撸到底,回小队当了个普通的“向阳花”。要不是公社摁住没盖印,连党籍都被开除了!“大跃进”、“小四清”、“文化大革命”、学大寨先治坡后治窝、学小靳庄唱二黄,一桩桩,一件件,都没能治了大赵庄一个“穷”字,倒把社员折腾得肚里怨气越聚越大!前几年在这儿蹲点的县革委副主任孙成志,回到县上又当了县委副书记。亲自带着他去小靳庄取经的农委主任王辉,又高升一级当了副省长。“***”押在北京的大牢里。该走的走了,该升的升了,该死的死了,该关的关了,社员跟他们有远仇没有近恨,把一盆脏水全扣到他武耕新的头上,把满肚子怨气全撒到他身上。
去年,“***”刚垮台的那会儿,大伙儿笑得发疯,乐得发狂,以为这回天可真的变了,地也真的变了,往后没有愁事了。一年多过去了,天上没有往下掉馅饼,地上也没有往外长金子,大赵庄还是穷得滴溜甩挂,破破烂烂。社员们醒了,又蔫了,脑袋又耷拉下来了,路在哪儿?上个月又来了个蹲点的县委副书记,慢条斯理,文声弱气,连名字都那么不顺耳——熊丙岚,男人起个女人名,岂不是要给大赵庄招来晦气!果然不错,这是个摇鹅毛扇的家伙,大前天点了一把火,大赵庄在这场冲天大火里,变不成凤凰还变不成瞎家雀嘛!
三天来,群众怨恨的火焰达到了白热化程度,那一句句溜尖带刺的怨言,像炽热的烙铁在他脑海里留下印记!他那好使的大脑,像录音机一样记下了社员大会上的每一句话,此刻又一句句地重新播放。几十年的事情,如烟如雾地在眼前飘浮聚合,幻影云涌,联想蜂聚,搅成一堆,绾成一团,无法排遣。三天来他几乎是靠抽烟和喝水活着,白天开会,坐在台上装做没事人一样,晚上说嘛也闭不上眼,与其躺在土炕上烙大饼、瞪着眼珠子数房梁,还不如到大洼里溜达。人家都说白昼和理智是属于男人的,而他这个五尺汉子却只有在无边的黑暗中才能找到一点安静和慰藉。
“祖辈缺了什么大德,到我这一辈儿当了支书?政治就是命运,当支书就是赌命,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本来是个找路的,却被当成带路的,自己瞎摸合眼真的成了全村的引路侯……”武耕新肚里没食,头昏脑涨,东倒西歪,跌跌撞撞。气话可以说,大话也可以喊,真要叫他撂挑子不干,还不甘心。如果这次再被一撸到底,他还不认输,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就是强咽下去,肚里也会憋出个大瘤子。可要想继续干下去,又怎么个干法呢?对往后的日子他缺乏高瞻远瞩的想象力,既无信心,又无规划,莫非真的山穷水尽,束手无策了吗?
已经到了下半夜,月亮早已隐去,周围是寂寥无边的黑暗。团泊洼难道死了吗?没有狗叫,没有鸡鸣,长虫、蛤蟆早早地钻进土里,连小虫子的唧唧声也听不到。武耕新感到这样的孤单,这样的悲哀,真想大哭一场,反正也没人看见。
后半夜的风更冷了,他下身只穿着两条和这夜幕一个颜色的青布单裤,实际只等于一条。里边那条膝盖和屁股处磨出了两个大窟窿。外面这一条两个裤腿脚飞花了,两条套在一块才勉强遮住了他的下半身。这样的裤子怎么能抵挡彻骨的寒风,他的双腿有点发抖,脚步更加沉重,身子一溜歪斜。跟他寸步不离的大狗,似乎觉察出了主人的艰难,突然往前一蹿,横在武耕新的脚前。那意思是叫他回去,别再往前走了,他腿一软扑在了狗的身上。狗以为主人出了事,恐惧地大叫起来,向村里呼唤。
武耕新拍拍它的头:“大黄,别叫,别叫。”
狗安静下来。他抱紧狗的身子,自己也觉得暖和了。干涩的眼眶里火辣辣的,似乎有一串眼泪滴落下来。大黄吃惊地仰起脸,一双在黑暗中熠熠闪光的眼睛望着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