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雾气的山林,在刺目的阳光下,更显得幽绿醒目。
白落裳站在古木林间,深呼吸几次,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所以说,人在越是倒霉的时候,就越是应该出来透透气晒晒太阳才好,尤其是对于他这种刚“受过伤”的人,更应该出门呼吸新鲜空气才好。
这两天经历了那么多的诡异,能走出来晒晒太阳,吹吹清凉的风,不能不说是一件美妙的事。
在城隍庙那边呆了那么长的时间,黏稠的腐腥气像滋生的病菌,肆无忌惮的侵入人的五脏六腑。白落裳觉得自己再呆下去,早晚会被毒死在庙里。
好在他并没有被毒死,他还活着,而且还活着走出了城隍庙的殿门。
他忽然想起了赭绫说过的话,她说过没有她的允许,自己就不能出门。可是现在,他已经出门了,而且还从官道的这一边,跑到了官道另一头的古木林中。
这边的古木林和官道那一头的古木林从外面看起来并无很大的差距,都是参天古木盖顶,绿荫繁茂,可等到走进去之后,才会真正的发现两个林子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那一边的古木林有破败的城隍庙,有成片的乱葬岗,有乌压压的蝙蝠,有刺鼻的腐臭味。
这一边的古木林除了茂密的古木和铺地而生的杂草,什么都没有,空气更是干净的连一点灰尘都不沾。
只不过是隔着一条官道,却有着地狱和人间的差距。
这桐虎山真不愧是出了名的鬼山,处处透着古怪。
古怪的环境,总少不了有古怪的人,而眼前这个人,无疑就是一个十分古怪的人。
长得很瘦,也不高,看着还挺年轻,身板虽然并不健壮,但也很结实,行动麻利的简直就和真正的猴子一模一样。若非瞧着他还是一个人,白落裳还真的会认为他就是一只猴子。
见这猴子一样的男人很快就把脚上的绳子解开,白落裳忍不住上前两步,忍不住好奇道:“你是怎么被挂上去的?”
瘦猴子脸上一阵难看,撇着嘴略显生气的道:“当然是不小心被挂上去的。”
白落裳并没有因为猴子的冷态度就打消心底的好奇,于是又问道:“是谁把你挂上去的?”
瘦猴子一点也不愿意谈论这个问题,白落裳却偏偏非要揪住这个问题一再追问,猴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咬着牙不耐烦的回答道:“是我自己。”
“你自己?”白落裳又笑起来,指了指挂绳子的树枝,好笑道:“那你怎么把自己挂上去的?”
“都说了是不小心的!”瘦猴子满腹火气的跳了起来,满脸凶气的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做什么?”白落裳莫名其妙的盯住瘦猴子那对凶恶的眼珠,泰然道:“我没想要做什么,我就是想要问问,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挂上去的?你又为什么要把自己挂上去?”
瘦猴子一脸的凶相,“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不想和你说。”
“好吧。”白落裳摇摇头,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却一直挂着笑,“既然你不想说,便不说吧,反正我也不喜欢强人所难。”
瘦猴子别开脸,眉眼间全是未消的火气。
白落裳瞅着被丢在地上的绳子,摸了摸下巴,“可是我实在是想不出,一个人要怎么做才能把自己倒挂着吊在树上?我觉得这件事情还得要别人帮忙,才能办得到。为了证明我的猜想没有错,要不我再把你挂上去试试?”
瘦猴子一惊,连忙后退数步,直瞪瞪的盯住白落裳,浑身上下都因为紧张而战栗起来,恶狠狠的说:“你想你的,为什么要我给你证明?”
白落裳摊开手,无奈道:“因为我觉得一个人要被吊子树上,必须要借他人之手,所以才想要请你帮我证实一下呀。”
瘦猴子重重的跺了一脚,咬牙道:“你是不是就想要知道我是被什么人吊上去的,对不对?”
白落裳笑着没说话。
瘦猴子又重重的跺了一脚,“你刚刚还说不喜欢强人所难的。”
白落裳还是只笑不语。
瘦猴子瞪了一会儿眼睛,可能是觉得白落裳笑起来的时候实在是有些碍眼,就干脆不再去看他,埋头蹲在了地上,随手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起了圈。
这样瞧上去,倒是像一个未张大的孩子。
白落裳在瘦猴子旁边蹲下,过了一会儿才忽然又开口道:“你也是在这里长大的?”
瘦猴子闷闷的点了下头。
白落裳又道:“那你和庙里那些人……”
“我和他们没关系。”瘦猴子把头埋进双膝间,低喃道:“我不认识他们。”
不认识?
应该是认识的。
但是他为什么要说不认识那些人呢?
“因为他们都已经快死了。”瘦猴子接着说道,“反正他们死后,也会只留下我一个人,所以我不认识他们。”
这话是什么意思?
瘦猴子微微侧过头来,盯住白落裳,眼神是漠然的,也是寂寞的,“如果我认识他们,等他们死后,你说我会不会难过?”
当然会。
瘦猴子又道:“我原来就是一个寂寞的人,就算认识他们之后也不会令我不寂寞,可是在我认识他们之后,他们又全部死掉,你说到时候我会不会更寂寞?”
当然会。
瘦猴子吸了吸鼻子,又把脸埋进了双膝间,“与其以后让自己更寂寞,我现在又何必认识他们?”
白落裳忽然就懂了这瘦猴子的意思,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他们是生病了?”
瘦猴子点了下头。
白落裳顿了顿,又问:“那他们生的是什么病?”
瘦猴子埋着头,什么也不说,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白落裳盯住瘦猴子颀长的颈子,忽然又小声问了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不怪他会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因为在他看来,这个瘦的像猴子一样的人实在是太年轻了,和庙里的那些将死未死的人比起来,这猴子简直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看起来比赭绫还要小的样子。
这时,猴子轻轻抬了一下头,虽然没有看白落裳,但白落裳却看得见猴子皱起的眉。
可以看得出来,猴子的心情真的非常不好,而且还一脸不愿意搭理人的样子。
白落裳原本以为瘦猴子一定不会回答他的问题,然而瘦猴子居然回答了,瘦猴子道:“我不知道我多大,我只记得这林子里的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山里也被雪盖住了许许多多回。”
意思也就是说他已在山里生活了很多年,然而看他年纪也并不大,这就意味着,这猴子是在桐虎山长大的,从小就活在桐虎山诡异的环境中。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想来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陪着瘦猴子坐了一会儿,白落裳忽然叹了一口气,叹息道:“我看你身手敏捷的跟一只猴子似的,莫非你是和猴子一起长大的?”
瘦猴子一惊,抬起头,不可思议道:“你怎么知道?”
这一次换白落裳一惊,不可思议道:“你真和猴子一起长大的?”
瘦猴子点点头,又埋下头去,闷声道:“你一定觉得一个人跟着一只猴子长大,很不正常,对不对?”
白落裳能怎么说?
他确实是觉得很不正常,但他又不能这么说,因为这猴子的表情已经告诉他,如果他真的这么说了,那么这猴子一定会跟他急。
过了许久,瘦猴子忽然伸出手来,揪住白落裳披在身上的黑斗篷,抬头道:“你是不是很想笑话我?”
白落裳眨了眨眼睛,“我为什么要笑话你?”
瘦猴子握紧手,头埋得更深,声音也更沉闷:“因为我是一个和猴子生活的人,我没有爹娘,我是被一只猴子养大的,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是和猴子一起长大的,我没有朋友,我只和猴子一起玩耍。”
说着,他又瞧了白落裳一眼,冷冷道:“你是不是也很想要笑话我?”
白落裳反问道:“难道这是一件值得笑话的事情?”
白落裳说的是实话,他听完之后,一点也不觉得值得笑话。
瘦猴子又转过头去,闷着声音道:“这确实不好笑,可是他们都在笑话我,说我是畜生养大的人。”
无论是谁,说出这种话来,都是带着恶意的。
白落裳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和猴子生活在一起,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件可以被人拿来笑话的事情。
有些同情的拍了拍瘦猴子的肩膀,白落裳又小声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瘦猴子摇摇头,低声道:“我没有名字,不过他们都叫我畜生。”
白落裳突然有些生气,无论如何,用“畜生”两个字来称呼一个人,都是带着侮辱。
“他们是谁?”白落裳略带生气道。
瘦猴子抿着嘴没有出声回答。
“是庙里那些人?”白落裳猜测道,不过他几乎可以十分肯定,这种中伤侮辱人的话,绝对不是那些藏在庙里的那些干巴巴的人能够说得出口的。
但如果不是庙中人,那么就只可能是庙外人。
而这个庙外人是谁,白落裳大概也可以想得到。
瘦猴子一个字也没有说,白落裳用手捏了捏瘦猴子的肩膀,笑着道:“可是你并不是畜生,你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