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山的另一侧。
雾气浓浓的山道上,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嗒嗒马蹄声,接着就看见五六匹高头大马从狭小的官道上风尘仆仆疾驰而来。
五六个男人正策马疾走,各个脸色铁青,手中的鞭子不停的打在马腿上,像是正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似的,那神情好似恨不得让胯下的马生出两对翅膀。
这些人,正是追踪白落裳,从迁竹国而来的那一群衙门官差。
他们的防风帽不见了,厚实的棉衣不见了,就连脚上的靴子也已经不见了。看他们的样子,并不像是在半路弄丢的,而是因为上路很急,还来不及将衣物穿戴上身。单薄的中衣,早已被路上的树枝划破,原本雪白的衣服上,血迹斑驳。
他们原本计划并不走这条荒废的官道,而此时此刻,他们却拼了命的往这条官道上跑,因为他们的身后的确是正跟着一个人,一个很可怕的人。
他们胯下的骏马,鬃毛披散,四蹄生风,脚不沾地。
桐虎山虽然山路崎岖,道径曲折,可全长也不过三百里。若是照正常的脚程来看,走出桐虎山也不过就是半日的工夫。然而事实上,他们在山路上已行走了足足一整日,不仅没能走出桐虎山,甚至还在这条道上越走越深。他们根本记不得来时的路,也寻不得出去的路。
倏忽之间,一匹马哀嚎一声,已瘫倒在地。
骑马的人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脸色煞白,像是受了过度惊吓。一双光脚被道上的碎石划破,血已在冰寒的山风里被吹干。尽管如此,他好像一点也不曾察觉到痛苦,他只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身后那一片白茫茫的山雾。
长时间的奔走,不仅是人忍受不了,就连马也会忍受不了。他们驱使的马匹纵然四肢强健,力大善跑,也终归是有折损的时候。
领头的张青勒住马,惊恐的看着他们身后。额颊上满是滚烫的汗水,眼睛瞪得特别大,眼球几乎都是凸出来的。
浓浓的雾,几乎笼罩了整座山。
放眼看去,除了一片白,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雾的那一头究竟有些什么,也不清楚等在前面的会是什么,可是,他们已不能停下。
“快走!”张青大喝一声,弯身提起摔在地上的男子,一边将人丢在马背上,一边扬鞭继续往前走。
俯在马背上的男人,四肢下垂,躯体僵硬,面色惨淡,一脸死气,如果不是还有浅浅的鼻息,旁人一定以为他是个死人。
又走了一段路。
疾走的马群倏地停了下来,任凭马鞭子狠狠抽打,也不肯再继续赶路。
马群是敏感的,他们好像已经察觉到了前方的危险,所以他们宁可被鞭子狠狠抽打,也不肯再往前迈腿。
张青并不知道为什么马群突然就变得躁动起来,他只能一边簕着马绳,一边瞪着他们的身后那边白茫茫的雾气,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扬声骂道:“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这声音,像一声沉闷的雷声,在同样沉闷的空气里,滚动着,由近致远,越滚越远,最后变成一颗落进水中的石头,沉入湖底,消失的无影无踪。
过了半响,才见一个穿着白衣的人从雾气中,慢吞吞的走来。
依然是一张干枯的僵尸脸,深陷的眼窝中,是一对毫无生气的眼珠,茫茫然的望着前方,像是正看着前面狼狈不堪的衙差,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那双满是血垢的手中,还握着那一把凝着人血的利剑,没有剑鞘,似乎是为了方便男人随时用它取人性命。
张青望着那人蜡黄的脸,哑着嗓子道:“我们素未相识,也无恩怨,阁下何苦对我等穷追不舍?”
白衣人神情木讷的看着他,掀开惨白的嘴唇回道:“我做事,素来只看心情。”
张青的脸色早已经变得惨白。
面对一个真正的强者,才会真正的害怕,发自本能的感到害怕。
他的嗓子发如被一双手死死掐住般难受,但他还是艰难的问了一句:“难道你也不讲江湖道义?”
白衣人很怪异的嘤嘤笑一声,冷冷道:“什么是江湖道义?我即是道义。”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脸一般干枯冰冷,毫无活力。
这个人就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惊悚的气息。
张青不禁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山里的风吹凝固了,手变得发凉,这样的恐惧是他从未有过的。
不只他一人,这里所有的人都对这个男人感到了恐惧。
传说,江湖上有一种人,他们生来只为杀人,而且杀人不需要理由,行事作风全凭个人喜好,无所顾忌。
江湖道义,当以“义”为上,一个江湖人亦立足于一个“义”字之上,而这种人却完全相反,很显然,在他的眼里,一切江湖道义均难入眼。
艰难的吞了下口水,张青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听他的声音,已令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是怕眼前那个男人多一点,还是害怕这桐虎山多一点。
桐虎山代表着死亡,而眼前这个人也象征着死亡。
白衣人用无神的双眼看着张青,慢吞吞的点了一下头,道:“知道。”
张青道:“既然知道,你也应该明白,无论多大的本事,只要是活人进来,最后就得变成死人。”
白衣人又缓缓点了一下头,面不改色道:“知道。”
张青瞪大眼睛,“既然如此,你还是依然要继续追赶我们?”
白衣人冷冷道:“我做事,素来只有一种原则。”
张青拧紧双眉,滚烫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而下,“什、什么原则?”
白衣人淡然道:“赶尽杀绝。”
张青的脸色一变:“你根本就没有要对我们赶尽杀绝的理由。”
一直哆嗦着没有说话的路一平突然脸色一白,四肢一软,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田秀书立刻把人拉上马,警惕的看着眼前的事态发展,他的手中还拿着那一面黑旗令。这张令旗原本是让所有江湖客都会畏惧三分的追捕令,但此时此刻却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根本救不了他们。
“我说了,我做事,只看心情。”白衣人深陷的脸颊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这就是我做事的理由。”
张青的心早已凉透,此时更是两脚软得几乎失去知觉,两颗汗珠从额头滚落而下。
杀人不需要理由,这才是最可怕的杀手。
从白衣人的话看来,他杀人也是随心而为的。难怪就连金狐那样的江湖高手,也会对此人生出一丝畏惧。这个人就连栎王爷的黑旗令都不看在眼里,哪里还讲什么道义。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找上他们。像他们这种普通衙门的差役,既没有五狐山庄五位庄主那样的本事,也没有藏金人南宫燕那样的财力,更没有天下第一盗白落裳那样的名气。他想不通,他们究竟是哪里惹得这种人对他们起了兴趣。
凭着这个白衣人的身手,想要杀掉他们六个人不过是片刻功夫的事,可这白衣人却也只是不紧不慢的追赶,不杀也不放,一路将他们追到了桐虎山。
白衣人看着沉默的张青,问道:“你不想死?”
张青咬咬牙,视死如归的呸了一声,一双凶狠的眼睛闪着冰冷的光,冷冷道:“没有人会想死,我自然也是不想死。虽然我不想死,却不怕死。如果非死不可,也不过是一口气断掉的事。所以,你要杀便杀。”
白衣人脸色古怪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凉凉的笑道:“也不一定非死不可。”
张青忍不住狐疑道:“不死?那你还想如何?”
白衣人的瞳孔里映出一丝光泽,缓缓说道:“之前我在客栈看了一场很有趣的戏,现在还想再看一次。”
张青愈发不解的看着白衣人:“什么戏?”
白衣人没有焦距的眼神轻轻瞥向被田秀书扶着软倒在马背上的路一平,笑道:“你打他的脸。”
田秀书瞪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张青也瞪大眼,也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你是说……你想看我再打他的脸?”
白衣人点头,“没有错。”
张青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复杂,田秀书也心情复杂的看着路一平。
江湖,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在这里,任何奇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任何奇怪的人也都可能出现。
白衣人继续慢吞吞的说道:“只要我看高兴了,今天就可以不杀你们。你若不打他,我便杀了你们。”
张青瞪着眼睛,“你就如此喜欢杀人?”
白衣人看向他,反问道:“你也以为我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
张青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无需回答这样的问题。
白衣人缓缓摇头,略为遗憾的回答:“人人都以为我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可事实上,我并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喜欢杀人,一点也不喜欢。”
张青根本不会相信他的话,这里所有人也都不会相信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