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夜间,用了膳便坐在红漆的桌子前翻看《诗经》。窗外月华澹澹,风露凝香,极好的一个夜晚。《诗经》上的一个个字,往日念来总是身心愉悦,今日不知怎的,心思老是不在书上。月色如绮,树被风吹过,微微摇曳的影倒映在窗上,仿如是某人的身影。神思游弋间,仿佛那书上一个一个的字都成了乌黑的瞳孔,夹在那日的杏花见让人摇摆不定,一层静一层凉。
心思陡地一转想起白天的事,那一颗心竟加快跳动。眼前烛光滟滟,流转反映着衣上缎子的光华,才叫谢韵然想起正身处在屋子内,渐渐定下心来。只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面燥耳热,随手翻了一页书,却是《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心中又羞又乱,仿佛被人揭破了心事一般,慌乱把书一合,又恼了起来。“啪”地把书抛掷在了榻上。莲婶听得响声唬了一跳,忙端了一盏樱桃凝露蜜过来道:“小姐可是看得累了,且喝盏蜜歇息会儿吧。”
谢韵然端起碗一饮而尽,仍是心浮气躁,百无聊赖。一眼瞥见那红漆的五蝠奉寿桌子上斑驳剥落的漆,随口问道:“这桌子上的漆不好,怎的还没来修补下再刷一层上去。”
莲婶面上微微露出难色,“青柳已经去过了,想来这几日便会过来。”
谢韵然点点头,“府中事务繁琐,他们忙不过来晚几日也是有的。”
谢韵然“唔”了一声只静静坐着。正巧青曼在窗外与青柳低语:“怎的安凯今日下午回来脸色那样晦气?”
莲婶脸色微微一变,正要出声阻止,谢韵然立刻侧头望住她,她只得不说话。
青柳“嘿”一声,道:“还不是去了趟总管那里,没的受了好些冷言冷语回来。”
青曼奇道:“不就为那桌子要上些漆的缘故,这样颠三倒四的跑了几次也没个结果?”
“你晓得什么?”青柳声音压得更低,愤然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说安凯几句也就罢了,连着小姐也受了排揎,说了好些不干不净的话!”
莲婶面色难看的很,只皱着眉想要出去。见谢韵然面色如常,也只好忍着。
只听青曼狠狠啐了一口道:“那班混蛋这样不把小姐放在眼里么?冬天的时候克扣着小姐的炭。如今越发无法无天了,连补个桌子也要挤兑人!”
青柳急道:“小声些,小姐还在里头,听了可要伤心的。”
青曼的声音强压了下去,愁道:“可怎么好呢?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将就着也就罢了,可是小姐……既在病中,还要受这些个闲气。”说罢恨然道:“那帮王八蛋简直猖狂得不知天高地厚!”
青柳道:“好姑奶奶,你且忍着些吧!为着怕小姐知道了心里不痛快,安凯在跟前伺候的时候可装的跟没事人似的,你好歹也给瞒着。”
两人说了一会子也就各自忙去了。谢韵然心中微微一刺,既感动又难过,脸上只装作从未听见,只淡淡说:“既然忙,将就着用也就罢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莲婶低声道:“是。”
谢韵然抬头看着她道:“今晚这话,我从未听见过,你也没听见过,出去不许指责他们一言半语。”莲婶应了。谢韵然叹一口气道:“跟着我这样的小姐,的确让你们受了不少委屈。”
莲婶慌忙跪下,急切动容道:“小姐何苦这样说,折杀奴才们了。奴婢跟着小姐,一点也不委屈。”
谢韵然让她起来,叹道:“人都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也不过是寻常之事,他们何必要把我这久病的小姐放在眼里。我们安分着度日也就罢了。”
莲婶默默半晌,眼中莹然有泪,道:“若是老爷和夫人还在,定是不会让小姐受这样的委屈。”说罢神色略略一惊,自知是失言了。
谢韵然镇声道:“各人命中都有份数,强求又有何益。”
莲婶见谢韵然如此说,忙撇开话题道:“小姐看书累了,刺绣可好?”
“老瞧着那针脚,眼睛酸。”
“那奴婢捧了筝来服侍小姐抚琴。”
“闷得慌,也不想弹。”
“那...”
“算了,扶我去睡下吧...”
清早起来却是下雨了,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如牛毛一般,后来竟是愈下愈大,渐成覆雨之势,哗哗如柱,无数水流顺着殿檐的瓦铛急急的飞溅下来,撞得檐头铁马丁当作响。
天地间的草木清新之气被水气冲得弥漫开来,一股子清冽冷香。
午后雨势更大,谢韵然看一看天色,漫声道:“青曼,取了伞与我出去。”
青曼脸色讶异道:“小姐,这么大的雨哪儿也去不成啊。”
青柳上来劝道:“小姐这是要上哪里?这么大的雨淋上身,越发不好了。”
莲婶亦劝:“不如待雨小了些小姐再出门。”
谢韵然只说,“去去就来”,再不搭理她们的劝告。
青曼无奈道:“咱们小姐的脾气一向如此,说一不二。”只得取了把大伞小心扶着谢韵然出去。
走至秋千旁,四周并无一人,杏花疏影里只闻得雨水匝地的声音。谢韵然低头看了看被雨水打湿的绣鞋和裙角,微微叹了一口气,原来他竟没有来。自己想想也是好笑,人家堂堂公子大雨天气不待在将军府里赏雨吟诗,好端端的跑来这里作甚?
也许他昨日只是一句戏语,只有自己当真了;又或许他是真心邀她共赏曲谱,只是碍于天气不方便来这里。胡思乱想了一阵,他还是未来。风雨中颇有寒意,青曼紧挨着谢韵然小声问:“小姐,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谢韵然望着眼前如千丝万线织成的细密水帘只是默然,青曼不敢再言语,谢韵然微微侧头,看见她被雨水打得精湿的一边肩膀,身体犹自微微发抖,心下油然而生怜意,道:“难为你了,咱们先回去吧,”
青曼忙应了声“是”,一路扶着谢韵然回去了。莲婶见她们回来,忙煮了浓浓的一剂姜汤让他们喝下,谢韵然又让青曼即刻下去换了衣裳。
雨夜无聊,谢韵然坐在暖阁里抚琴,原是弹着一首《雨霖霖》,听着窗外飞溅的雨水声,竟有些怔怔的,手势也迟缓起来,青柳端了新鲜果子进来,在一旁道:“小姐是在弹奏《山之高》么?”
谢韵然回过神来,道:“怎么进了宫耳朵就不济了?这是《雨霖霖》。”
青柳惊讶道:“小姐自己听着,可是《雨霖霖》么?”
谢韵然心下一惊,怎么她信马由缰的弹奏的曲子竟是《山之高》么,自己怎不晓得?谢韵然唤青曼进来,问:“我刚才弹的曲子如何?”
青曼道:“小姐是说刚才那首《山之高》吗?从前听来并不比其他的曲子好,今日听了不知怎的心里老酸酸的。”
谢韵然心里一凉,半天才说:“去点一盏檀香来。”
青曼答了,“是。”
青柳极小声的说:“如今春日里,可不是点檀香的季节。小姐可是心烦么?”
谢韵然瞅她一眼,说:“我累了,去睡吧。”
谢韵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檀香,原是静神凝思的香。她知道,可是她怎能不烦乱呢?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向来琴声流露人心,她竟是心有所思,且一日不见便心里放不下么?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多么可怕而危险的事情!
谢韵然“呼”地翻身从床上坐起,静静看着床边蟠花烛台燃着的红烛上小小的跳跃的火苗。
素日幽居在四合院内,不过是最家常的素淡衣裙,头上也只零星几点素净珠翠,远离盛装华服。临出门心里还是紧了紧,仿佛有那么一星期盼,怕是还会遇见。重又端坐在铜镜前,挑了一支翡翠簪子插上,又抓了一把钉螺银插针疏疏在髻上插成半月形状。
正举着手拿了一对点珠耳环要戴,一侧头瞧见铜镜边缘纹的嫦娥奔月的样子,想起前人的诗句“看碧海青天,夜夜此心何所寄”,心下猛地微微一凉,手势也缓了下来。手一松,那对点珠耳环落在妆台上,兀自滴溜溜转着,隐隐流转淡淡的珠光。
谢韵然内心颇觉索落,只觉自己这样修饰甚是愚蠢,向来“女为悦己者容”,她现在却是最不该视他为悦己者的。
终是百无聊赖,独自走了出去。青曼见我一人,也跟着出来伺候。
春雨过后花叶长得更是繁盛,一夜间花蕊纷吐。那一树杏花经了大雨没有凋萎落尽,反而开得更艳更多,如凝了一树的晨光霞影。只是春景不谢,那日的人却不见了。
谢韵然心下黯然,青曼见谢韵然面色不豫,道:“我推小姐荡会儿秋千吧,松松筋骨也好。”
也不知是不是青曼心不在焉,她的手势极缓,才徐徐荡了几下,忽听得身后有女子厉声的呵斥:“什么人在秋千上!怎的见了小姐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