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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远方 第二节

这故事又发生在不太典型的环境里。

哪个城市都有偏远冷落接近郊区的边缘地带。八十年代有个电影名叫“都市里的村庄”,指的就是像三棵树这样的地方。用白荷的话来说,这种地方是“城不城,乡不乡;工不工,农不农;土不土,洋不洋”的;再简而言之,她归纳说:“十足的不伦不类。”白荷这么评价三棵树,而不是朱莲,那是因为朱莲老家在离大庆油田所在地安达不远的一个小乡镇上,环境氛围与三棵树相去不远,而白荷却是个地道的上海小姐,长到二十三岁最远只去过“人间天堂”苏杭两地,所以对三棵树地区的“不伦不类”特征感受尤深。

报到那天白荷乘坐了从市中心南岗开往三棵树的公共汽车。汽车始发站在哈尔滨市最大的商场——秋林公司门口,尽管大门用棉布套作门帘捂得严严实实的,但那好闻的“大列巴”(俄语“面包”的译音)味、奶酪味、香肠香肚味还是一阵阵透出来,而大街又这么平坦洁净,让她一时里觉得跟上海的南京路也没什么两样。车到了三棵树,她却傻了眼了。车站两旁竞都是比她的个子还矮的小平房!这房子怎么住人?她刚这么想,就看见有个很魁梧的汉子从洞穴般的门口钻出来了,这才明白这些房子有大半截是埋在地下的。

从十里洋场来到这被称为“东方莫斯科”之城的白荷,把目光从童话世界般的小矮房收回来投向远处,看见了几栋三层二层的长方形工房,甚至还看见了一座尖顶俄式小教堂,而且面前的马路也还平直宽敞。她胸口吁出了一口长气,迈步往前走。但不满十步,她就脚下一滑,仰天坐到了地上。

地上竟全是坚冰!

白荷爬起来,重新拾起旅行袋,发现身边已经聚了四五个小孩。他们几乎是清一色的黑布棉衣棉裤棉帽子,衣裤帽都脏得油光光的。他们而且又都很健康,脸蛋子圆圆的红红的,眼珠子黑而亮。他们沉默地仰头望着白荷,有的眼睛一动不动,有的却飞快地眨动着眼皮,目光中充满了好奇和疑惑。白荷朝其中一个略大一些的,约摸十来岁了吧,笑盈盈地问道:

“小朋友,请问往三棵树中学该怎么走?”

那孩子不回答,只是死死盯住白荷看,突然之间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来:

“南蛮子!”

其余的孩子登时发一声喊:“南蛮子啰——”一下子就跟着那带头的跑得远远地,好似见了鬼一般。

白荷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孩子好听力!她想,苦笑了。上海人的普通话别一番风味,这个三棵树地方的十岁娃娃居然也还能凭一句话就作出准确的判断!再边缘也还是在哈尔滨市区,三棵树的人看来还是见过一点世面的呢,她又想。

她决定向成人问路。她小心翼翼地稳住自己的步子,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成人走去。她看见一个女人背着身站在一座矮平房的门口。

“请问……”

白荷只吐出了这两个字就立即闭了口。那女人听到身后有动静竟以迅猛的动作转过身来,把白荷吓得连连倒退了几步,差点又跌到地上。这是一张让人望过一眼便永远不会忘记的脸。满脸都是青紫的伤痕,两颊几近乌黑。一双大大的眼睛里,黑的贼亮,而白的却布满了血丝。她的额头有一个很大的凹坑,凹坑上的皮肤皱成了一团,一望而知是手术缝针留下的疤痕,她直着两眼望定了白荷,脸上的恐怖的表情竟大大胜过了被吓得恨不能钻入冰层之下的白荷。她显然是疯子。

“这么大!”疯女人突然哑着嗓子说,张开两只瘦得像鸡爪似的手,比划着,“这么大,这么长,这么长……”

白荷听到身后传来了笑声。她急回头看见刚才那群孩子又围上来了,而且还有三个大人,都是男的。大人孩子都在笑着,不惧怕,很习惯的样子。那几个男子甚至还上下打量着白荷,那笑容意味深长令白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白荷不得不拎了旅行袋逃离这场面,指望着找到个不称她为“南蛮子”的正常人,问到去干革命工作的地方。

她后来当然问到了,找到了,也上了岗了。

朱莲比她早一天报到。她的棉猴是黑布做的,蓝卡几布罩着的棉裤又肥又大,唯有头上那条雪白的羊毛围巾显示出她不是这三棵树的本地人。她操着一口很地道的东北话问路,一路找过来很快就把三棵树的总体布局摸清了。几天后她带着白荷进行地形观察,已是一副轻车熟路老土地的模样。

“铁路那半拉是东棵街,”她指指点点着,“这半拉以中心马路为界,分南棵街和北棵街。我们学校正好处在三街交叉点。”

什么鬼地方,街名都这么难听。

“这里本来是个大屯子,划入市区时间不长。”朱莲解释道。

“怪不得!”白荷恍然大悟,“城不城乡不乡的地方,土不土洋不洋的居民,不伦不类的!”

“别这么说,我倒觉得这里的孩子挺淳朴的,比城里的——我指的是市中心的,要单纯得多……”

话音未落,她俩的身后忽然响起了很整齐的也很有音乐感的呐喊声:

“南蛮子,大辫子;小个子,弯腿子……”

白荷留着两根很粗很长的辫子,而朱莲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一条腿略有点罗圈,两人的特征只几天就被三棵树的顽童抓住而且即兴编成儿歌了。

白荷发了怒。“滚蛋!兔崽子们!”她用刚学会的东北骂人话冲那群小尾巴吼。

“别理他们。”朱莲却头也不回,照样慢悠悠地向前走,“废话新鲜几天就过时了。你愈气他们反而会愈来劲儿呢!”

尾巴却很难甩掉。合唱队不远不近总跟着唱。男男女女的大人们都也乜着眼睛笑咪咪地散她的注意。她俩好不容易才走完了三棵树的中心大街,总算眼看就要到达她们新住的职工宿舍了。那是全三棵树地区唯一一幢有公用暖气而不必自己烧炕的住家楼。就因为每间房间都有热水气,这幢楼在三棵树获得了“小香港”的雅号——不过在那时候,应该说是得了“小香港”这一恶名。

斜剌里却又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了那疯女人。“这么大……”她比划着,“这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