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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远方 第一节 起

欲知过去因,见其现在果。欲知未来果,看其现在因。

——《因果经》

都说阿贞像她妈。

“秀气像灵芝,文静也像灵芝,从里到外都像!”到“君伊诊所”来看病的陈太太摸着阿贞小小的脸蛋,笑眯眯地评说。

灵芝是阿贞的妈。“君伊诊所”是阿贞的爸曾君伊开的。夫妻老婆店,一个当医生,一个做护士。临街门面,在山东路上。楼下里外两间:外间问诊,里间检查。楼上对等地也两间:一间卧室,一间吃饭会客。后门开在永安弄内,不过那时候是长年关闭的。曾君伊虽然出身低微,但自己却是圣约翰医科正宗毕业生,很讲究门第身份。他说,那永安弄里的人档次大多很低,不是在纱厂码头做工的,就是在茶楼酒肆当跑堂的,还有一批跳蓬嚓嚓的,下棋卖艺的,风气太不好,开了那后门就免不了会熏着自己这洁白一片的“君伊诊所”。后门不开,全家人进进出出都必得经过那终日弥漫着酒精味道的问诊间,就好似天天都在接受消毒处理,他放心。

陈太太是隔壁朝北过去三间门面“正明印刷厂”的老板的三太太,当姑娘时名叫李立立,是灵芝的远房表姐,当年曾与曾君伊同过学,如今是“君伊诊所”的老主顾。她有胃病,虽不严重,却三天两头要发作。一发作就捂着心口往“君伊诊所”跑,有时候一天里会跑两三趟。因为是老主顾,轻车熟路的,一进门就会直奔靠墙的一张小方桌,从上面几十种药瓶里面百发百中地取出“矽炭银”、“小苏打”、“胃舒平”乃至于“消炎痛”等胃病专用药来,再伸手从悬于桌边的木架上,端下一只紫砂茶杯——这只茶杯是她专用的,里面总存着很新鲜的凉开水——然后弯腰从方桌下拎起热水瓶,兑点热的,一仰头把药送下喉咙口去。从头到底的诊病配方用药过程,全由她自行承包。她毕竟在圣约翰医疗系也学过一个学年。

病家既然不需医家费心,那曾君伊也就听之任之,从不对这位老主顾显出格外的关照和热情。陈太太推开玻璃门,撩开白纱门帘,曾君伊大多是一边听患者的诉说,一边在处方笺上刷刷地写,却又抬起被大口罩捂掉了大半张脸的脑袋,用那对黑得发亮的眼睛注视她一下,眼睛上面那对同样黑得发亮的浓眉微微往上耸,这就算是招呼过了。这面进门的一位呢,或者是撩开门帘时就抿抿嘴,眨眨眼,指指心口,或是先吞了药粉药片什么的,再回眸一笑,那弯弯的往下的眼梢和翘翘的往上的嘴角,分明形成了一个柔和的圆圈,正好兜住了那两道亮闪闪地射过来的眼光。

陈太太的“正明印刷厂”也有后门,后门也在永安弄内,只不过从不关闭,一年四季常开,因为厂里的工人们是从后门进出的。临街门面的玻璃门,只许来接洽生意的客人和写字间的职员走。陈太太走的也是后门,她那二楼卧室的楼梯直通后门水龙头。尽管如此,永安弄里的人却不大知道她跑“君伊诊所”跑得这么勤。原因很简单:曾家的后门从来不开,陈太太不能从她那个后门直接进入另一个后门。陈太太跟“君伊诊所”所有的顾客一样,必须先走一段繁华熙攘的山东路,才能从芸芸众生组成的人流中分离出来,拐入那“君伊诊所”的临街门面。永安弄的左邻右舍们,只见陈太太像条鱼儿般游出弄堂,却不去注意这鱼儿游向何方。所以,除了曾君伊一家,永安弄很少有人知道这陈太太乃是曾家之常客。

公元1948年前后,山东路一带十分繁华:上海滩上不少小有名气的特色店铺,都集中在山东路或邻近的几条横马路上,诸如老正兴菜馆、王宝和酒店、元利糕团店、小绍兴鸡粥铺等等,兼之还有申报馆、大东书局以及闻名中外的仁济医院、外国教士的坟场,使得这条北通大马路、南抵法大马路的小小街道不但为一般小市民所常常提起,还成了文人墨客、洋人华侨常常光顾的地方。住于山东路的居民,只要口袋里有钞票,出门用不到走上二百步路,吃穿用可以说是样样都有。不说别的,那专营早点小吃的,大饼油条摊呀,生煎馒头店呀,馄饨阳春面呀,排骨年糕咖喱牛肉汤三北炒货等等呀,可以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令整条山东路从天不亮开始到明月高悬的深更半夜,到处弥漫着葱油香、烤饼香、肉香鸡香咖喱香奶油香。正因为如此,山东路一带被老上海目为“黄金地段”。曾君伊当初订下这不过五步宽门面的沿街二层房子,就足足付出了十根小黄鱼。

十根小黄鱼,应该说是够昂贵的了。“君伊诊所”开张后,生意不算不好,曾君伊和他妻子张灵芝很少有空闲呆坐的时间。病家虽不多,但也细水长流地不断档,所以每天都有若干进帐的。但若细算算,三四年下来那赚头全部加起来也还没能抵得上当年房子订费的一半!这话若是换一个角度,就可以这么说了:要不是陈太太看在灵芝是她远房表妹、君伊是她老同学的这个份上,代他们付了十根小黄鱼的订费,那么“君伊诊所”的医生护士两口子即使不吃不喝不开销,干个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还得清这笔债。

陈太太所以是“君伊诊所”的开国元勋,不仅仅是主顾和亲眷。

说“阿贞从里到外”都像她妈张灵芝的时候,是阿贞两周岁生日那天。陈太太作为曾家的老朋友老大姐老功臣,早被认作阿贞的“寄娘”。这次阿贞要过“双周”生日,陈太太摸腰包订了杏花楼两桌酒,讲定了夜里6点钟开席。下午2时许,陈太太来邀灵芝去荡马路,曾君伊也干脆挂出了“close”的牌子,锁了门一起走。三个大人,轮流抱着虽会走却娇滴滴地不肯离开大人怀抱的阿贞,先去大马路永安公司、新新公司,又转回邻近的丽华公司中央商场,捧回来一大堆小衣小裤小玩具。然后一行四个全部集中到“君伊诊所”楼上卧室,把小阿贞放到“席梦思”大床当中,把一应买来的生日礼品统统堆在她旁边。三个大人蹲到床边,盯着小的看,严肃得很地开始了“抓阄”仪式。曾君伊、张灵芝及陈太太李立立虽都受过教育,然而又都不能免俗,对“抓阄”一类的活动还是很虔诚或者说是饶有兴味的。阿贞周岁那年生了一场肺炎,大人们救她小命都来不及,不曾有机会干这等闲事。如今是两周岁,眼看小姑娘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小胳膊小腿肉嘟嘟地如秋藕般雪白滚壮,人见人爱,出于对她的前途的关怀,决定了补做这项“抓阄”活动。刚才去买小玩具时,三个大人各自都是存了一番心思的:曾君伊特意买了一副胶木做的玩具听诊器;灵芝搜罗了一大堆色泽鲜艳的小人书;陈太太则选购了几样金光灿烂的假首饰——每个人都在那礼品上寄托了对孩子未来的希望。

小阿贞坐于这一堆五光十色的物品之中,不知所从,东抓一抓,西抓一抓,抓了就放,并不对其中哪一样表现出特殊的兴趣。她学话慢,都两周岁了,还只会说“妈妈抱”“贞贞要”之类只有主谓两大成份的简单句。陈太太说,这责任要灵芝负,因为灵芝平时话太少。她很乖,很少哭,却又太文静,也很少笑,陈太太评论说,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则来自于曾君伊的遗传因子。

此刻的阿贞,不知是荡了一圈马路有点倦了呢,还是生性爱静不喜闹,显然是对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没什么兴趣。她往身后的绣花被子上一靠,也不顾旁边三个大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竟自顾玩起自己的手指头来。她先是用左手一个一个地捏右手的指头,再用右手一个一个捏左手的指头,末了便是两只手左右十个指头两两相对,一按一按地,如同拜菩萨一般,惹得三个大人都笑了起来。

“秀气像灵芝,文静也像灵芝,”陈太太站起来,揉揉腰,评论道,“真是从里到外都像!”

“不见得。”曾君伊走向床边的一只藤椅,坐下,“小小人儿,很有自己的主意呢!”

“这是什么话!”陈太太说:“你以为我们灵芝没主意哪?我可知道她:外柔内刚的!”

“哼。”曾君伊想说什么,却只是喉结动了动,没往下说。

“嗨!”陈太太两手一拍,对阿贞说,“怎么抓到现在还没个结果呢!”她伏下身,抓起了一个亮闪闪的镀金手镯,边往阿贞手里塞,边哄着:“乖囡,拿住这个,将来发大财,嫁个好老公!”

不料曾君伊一伸手,毫不客气地将手镯夺过,啪地扔回了床上:“什么名堂!这不成了你抓阄了!眼珠子只盯在铜钱艰里!”

陈太太好没趣,脸腾地红了,口气却不软:“铜钱眼里怎么样?没铜钱怎么过日子?讨饭去呀?”

“哼!”曾君伊冷笑一声,咬紧了牙巴骨,“曾君伊的女儿取名阿贞,意思就是即便去讨饭也不会把自己去卖了换铜钱!”

陈太太通红的脸刷地白了,两只圆眼睛里很快涨满了眼泪。憋了半天,才喘出一口气来,一双手揉起了心口:“灵芝,给我……拿点胃痛药来。”

灵芝“嗯”了一声,随手打开床头柜,挖出一只药瓶,然后又倒了点凉开水,一并递给她。陈太太常来常往,她的胃药遍布曾家各个地方。

三个人都没话。曾君伊气哼哼地,陈太太委委屈屈地,只有灵芝心平气和,照管着陈太太服了药,又去后面厨房间里冲了开水。她这几年里早就看惯了这一类突然爆发的顶牛场面,习惯成了自然。表姐在介绍她与曾君伊认识时,曾推心置腹地、眼泪鼻涕糊一脸地告诉她:当年在医学院时,自己曾如何如何恋着他,实在是因为家里开烟纸店的老娘逼得紧,才舍了他,当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陈廷棵的三姨太。表姐说,自己对不住曾君伊,希望表妹能好好待他。还恳求表妹别嫌弃她这个曾经嫌贫爱富的表姐,允许她常来走走,让她尽尽自己的心意,还还自己欠下的这笔情债。灵芝理解大表姐的苦情苦心。女人的心是相通的。灵芝的心又特别平和宽厚,在她想来,大表姐与曾君伊那段历史,前后不过年把,而如今大表姐与陈廷棵所生的儿子小陈仁都已快九足岁了,恩恩怨怨早就成了明日黄花。这十年来,据灵芝所知,大表姐尽管曾薄情于曾君伊,但为了补赎而付出的代价,也不算小了——曾君伊在圣约翰读书的后五年学费,都是大表姐支付的,曾君伊在毕业后到仁济医院谋职,也是大表姐花钱求人通的路子。曾君伊后来因脾气执拗不懂人情世故而得罪了医院的一个头面人物,在仁济里呆不下去了,深知他那脾性的大表姐又抛出十条小黄鱼为他订了山东路这个门面,让他开了一个可以自由自在的私人诊所。父母双亡了在医院里受够了医生护士长的气的灵芝,是大表姐一手促成嫁了曾君伊,曾君伊对她也是很知冷知热体贴关怀的。灵芝感谢大表姐。灵芝每逢见到这两个冤家顶起了牛,总觉得是曾君伊太过份了,那种咬紧了牙巴骨的吃相实在已完全没有必要。好在大表姐刀子嘴豆腐心,生气也没有长性,让曾君伊话中带刺地触了霉头顶多眼泪汪汪地喊胃疼,不一会儿就跟没事一样,反倒让灵芝过意不去。等她走了,灵芝总免不了还要说曾君伊几句,埋怨他气量也未免太窄了些,哪能总这么耿耿于怀呢等等。

如今,因为小阿贞的不配合,这顶牛僵局重现,庄严的“抓阄”眼看就要在不尴不尬中不欢而散了。

正在这时,楼梯声响了,“通通通”奔上一个人来,“咣”地一脚踢开了门。三个人顿时都喜笑颜开,原来是陈太太的宝贝儿子陈仁来了。他刚放了学,回家听娘姨说今天要为小阿贞办“双周酒”,甩下书包就直扑杏花楼。进得店堂,几个认得他的跑堂都笑了起来,说是小少爷性子也太急了点,离开席还有一个多钟头呢!陈仁扭头就走,临出门忽又回头,问道新出笼的叉烧包有没有?肚皮有点饿了。一个老伙计赶紧说有有,跑到后间去端了一笼出来,热腾腾的。陈仁抓了几个就奔向山东路,推开挂有“close”木牌的玻璃门,手中的包子已经剩下两个整的和两块皮子。他吃包子只吃馅不吃皮,但因从小受母亲和过房爷曾君伊的教导,不往马路上乱扔东西的,妈妈还教他有好东西要分给阿贞妹妹吃。所以那皮子一直抓在手里,等着扔进“君伊诊所”的纸篓里,两个未咬的包子留给阿贞。

三个大人见了这唇红齿白生龙活虎的小少爷,面孔上刚才一副尴尬相顿时褪去。但大人都还未及开口,床上的小阿贞却早已一挺身子坐了起来,两条手臂像蟹钳般张开,声音又脆又甜地喊了起来:

“仁哥哥,抱抱,贞贞要!”

陈仁一边像背书一样喊道:“妈!寄娘!寄爹!”一边忙着把两只包子给了阿贞。小少爷在家里喜欢小狗、小猫、金鱼、小鸟,到“君伊诊所”来则喜欢小阿贞,带常可以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陪着她搭积木,玩“办家家”。

他一走近大床,就被阿贞一把抓住了。

“仁哥哥,”阿贞说,把床上的东西往陈仁一边推,“统统给……”

陈太太情绪立即高涨:“我的天哪!”她两手一指,“原来抓阄抓到阿仁头上来了!”她还没忘了刚才的活动。

“让你说中了,”曾君伊虽然脸上已有笑意,口气却仍然冷冷的,抓一个有钱的大少爷。

“哼,这可是天意,你不高兴也没用。”

“不错,没用。”曾君伊嚼着牙巴骨哼哼。

“又来了,又来了!”灵芝实在听不下去,终于开了口,“都该换换衣服了!早点去杏花楼才对呢!”

阿贞刚满五岁就去上小学,是曾君伊的主意。这位当父亲的很认真地为女儿排了一张未来履历表: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医科大学六年,医科硕士三年,前后共需二十一年,因此必得在五岁之前便入学,否则等拿到硕士学位便近三十岁了,嫁人都没人要。于是那平日里依然喜欢静坐、独思的阿贞,便斜背上一只小书包,由已经升入初中部的过房哥哥陈仁一手牵着,横过山东路,到那个解放前是教会学校、解放后取名为“为民学校”的小学部去念书了。

阿贞听课非常安静,两只黑漆漆的大眼睛紧盯着老师,难得眨一眨。只一堂课下来,那年轻的女班主任就禁不住很喜欢她了。课间休息时,班主任走到她面前,问道:

“曾贞,你听得懂吗?”

阿贞摇摇头。

“唷,你不是一直看着老师,听得很专心的吗?”

阿贞回答说:“老师真好看。”

同学们都笑,老师也笑了。

到学期终了时,阿贞没有一门课及格。唯有一项以检查衣着清洁与否为评分标准的“卫生课”,得了个“优”。操行评语上书有八个大字:

“该生年幼,头脑不清。”

仅仅因为是学年的第一个学期,不能留级,所以学校才准予“试读半年”。

曾君伊好不恼火。诊所事务忙,他又没教孩子的耐心,难以对阿贞进行家教。灵芝刚生下第二个孩子曾义,这孩子是个早产儿,先天不足,三天五天一小病,十天半月一大病,瘦得像赤膊鸡,当娘的把全副心思都扑到这儿子身上去了,连护士工作也雇了个卫校毕业生来代替。小阿贞于是依然是在教室里乖乖地静坐,虽从不捣蛋,却也很少考及格。唯一的进步是“劳作课”上成绩十分优秀,特别擅长于画画涂涂、剪剪贴贴的纸工,把那印在马粪纸上的鸡呀鸭呀什么的涂得鲜艳夺目,剪得熨熨贴贴,然后叠起来串起来,拉一拉动一动,弄得像活的一样。

“没出息!”曾君伊一边把玩着女儿得了“优”的杰作,一边说,“将来总不见得靠这个吃饭!”

“手巧点总是好的。”灵芝安慰着失望的丈夫,“外科医生特别要求心灵手巧呢!”

然而阿贞却又粗心。每星期的劳作课总要丢失一把剪刀,回家自然免不了让灵芝说一顿。有一次被前来领她去上学的陈仁听见了,便给她出了个主意:用一根绳子两头拴住剪刀的把柄,挂在脖子上。“这样就保险丢不了了!”初中生说。

下午放学时,那个“真好看”的班主任搀着阿贞的手,亲自送她回家,让两位家长看一看他们那宝贝女儿脖子上挂着的剪刀。“要是跌一跤呢?”她问道。

陈太太正巧又在“君伊诊所”,知道了这一先进保管剪刀法的来龙去脉。她回家把儿子臭骂了一通,骂得兴起,竟说陈仁是“谋财害命”。儿子先有点后怕,继而便有点老羞成怒了:“她家有什么财好谋?”他一脸的不屑,“还不都是靠了我们家!”

陈太太让这聪明儿子噎得半天透不过气来,从此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不防着他点了。

谁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到第二学期临近考试时,小小的阿贞忽然开了窍。也没见她用什么功,几次测验成绩都上了七十分的线,语文还得了八十八分。曾君伊喜不自禁,对灵芝和陈太太再次提及自己的“遗传因子”,并反复强调自己在医学院读书时每年都名列前茅,硬是凭自己的本事取得毕业文凭。因为这类内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两个女人都并不怎么在意。连那陈仁也几乎能背诵了,以致于一听曾君伊说起这些就直皱眉头,令他的娘李立立真担心这鲁莽小子会不会说出什么对曾医生不恭不敬的话来。好在陈仁尽管在家在外少爷派头十足,跑进这从小跑惯了的第二家庭“君伊诊所”,还是比较懂规矩的,从没让他寄爹难堪过。

学年大考那天,小阿贞却出了个大洋相。考完语文考算术,中间虽然有休息,她却没想到去厕所。到考第二门时,她在椅子上一边算,一边写,一边扭来扭去的,终于憋不住,尿了一裤子。小小姑娘居然不知难为情,撒了个痛快,小便从椅子流到地板上一大摊,考完了才举手报告:

“我统统算好了,”她说:“不过,小便也统统尿在裤子里了。”

老师到初中部唤来陈仁,让他快把阿贞领回去,换条裤子来。

陈仁牵着阿贞的手过马路,用手划着脸羞她:

“这么大的一个小姑娘了!连我的台都让你坍光了!”

阿贞一声不吭,一脸的无所谓。

灵芝给阿贞换裤子时,并没有想到避开陈仁。那小曾义正又咳又嚎地躺在床上,阿贞还得返回学校去,更何况陈仁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鬼头。天气热,就一条单裤,一剥就下来了,露出一个小小的却雪白滚壮的屁股来。阿贞乖乖地立在妈妈和仁哥哥中间,两条小腿一只只从裤筒里抽出,等着妈妈手忙脚乱地绞了热水毛巾给她擦一擦。擦了前面擦后面,灵芝手一拨,阿贞便转了个半个圆圈,于是那陈仁便一目了然地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鼓鼓的三角地带。十三岁的大少爷尽管很见过世面,这个经历却是第一回,一张方方正正的小男子汉面孔腾地涨红了,一口气憋在喉咙口又不敢大声喘出来,好不自然。幸而没谁发现,小阿贞很快又衣冠楚楚,跑近陈仁拉他的手:

“仁哥哥,快走呀,我再也不坍你的台了!”

自此以后那陈仁见到阿贞就有点莫名的难堪,好像自己偷过那小姑娘什么似的。非但如此,凡见到女同学也会莫名其妙地气紧,自己也不明白什么道理。

陈家的正明印刷厂是上海滩上数得着的几家大印刷厂之一,厂房大部分在虹口的东宝兴路上。山东路上的门面,只是用来接洽业务。贴近永安弄的后间,是装订车间,有三四台机器,印点插页、封面、广告之类。楼上则是三太太李立立的卧室。按陈廷樑的财力,并不是买不起霞飞路西头近徐家汇那片地方的花园洋房,他另外两房太太,就是一人一幢,很气派的。但李立立却出怪,娶她时就提出要住市中心,说是喜欢闹猛,陈廷棵依着她的意思,干脆就安顿到了山东路门面的楼上。他雇了一批人,把那近百平方米的二层楼设计装潢得犹如国际饭店的套间包房。卧室、会客室、厨房间、卫生间一应俱全,墙上贴瓷砖护墙板,地上铺地毯马赛克,房里一套红木家具,所花的钱倒也并不亚于买下一幢小楼房了。李立立嫁给他后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对几房太太都不生育的陈老板来说,自然是件大事,所以虽然这个读过一年医科大学的太太花钱如流水,三天两头讨这讨那地,讨去的钱款支票、金条首饰早已超过了前面两个太太之总和,陈廷樑倒也并不肉痛。只是他生性喜新厌旧,上海临解放时又搭识了一个丈夫逃往台湾去了的军官太太,在南市区又营建了一处香窠。那新娶的女人,煞是风流,平生独喜游山玩水,陈廷樑迷上了她后便将正明印刷厂的业务,托付给了一个本家堂兄弟,自己则常常跟着这四太太去学徐霞客作逍遥游了。三太太李立立对此并不计较,只是每月月初头到楼下本家堂兄弟那儿取一张陈廷棵关照好了的支票,一切都随他去。大家都各得其所。

不料到五十年代初“三反五反”时,政府却查出了正明印刷厂系严重违法户,陈廷樑锒铛入狱。工商界里议论,说他的罪行虽然比卖假药给志愿军的王康年轻些,但也起码判徒刑十五年。他的几个太太作鸟兽散。离婚书一张张送到提篮桥牢房,理由倒都是“一夫多妻”,离得正大光明。陈廷棵每签一个名,心就冷一截,人就瘦一廓,到那位军官太太之“哀的美敦书”也到手时,陈廷棵已开始动自杀的念头了。

唯有一个李立立,依然坚守阵地。

“女人家顶目光短浅。”她对曾君伊和张灵芝说,好像她不是女人家,“姓陈的在国外的存款够买十幢小洋房呢,放弃了多可惜!”

“是呀,你不短浅。”曾君伊阴阳怪气的,“你的眼光可以漂洋过海,很可以自鸣得意。”

“钞票人人欢喜!”陈太太毫无愧色,“我嫁他本来就只是为钞票,眼看另外几个统统离光了,我成了天字第·一号继承人,能不得意?”她转头问张灵芝:“灵芝你想想,要是我一个一个等她们死,我要等到哪个年头?”

“要是姓陈的死在你后头呢?”曾君伊偏不饶她。

“哪里会!”陈太太充满信心,“他有心脏病,他第一死;我有胃病,我第二死;第三第四你们两位。不过嘛,到头来,拚死拚活都是阿仁阿贞他们的!”

她俨然以陈廷樑唯一亲属的身份跑法院,请律师,还找工作组,努力为陈廷樑开脱。她不是胡搅蛮缠,她有理有节得很。因为她作为陈家太太之一,终日坐镇于山东路,对正明印刷厂的业务耳闻目睹很有个了解,所以早就对那位统揽大权的陈氏本家兄弟心存疑窦。她提供了大量线索,法院又组织人马内查外调,终于查明,正明印刷厂重大违法事件,均源出于那本家兄弟之手,陈廷樑数年来不理厂政,直接责任的确不在于他。根据政策,经济责任应由厂主负,法律责任则应由经办人负,陈廷樑眼看便出狱有望了。

岂料那陈氏本家兄弟消息灵通,门槛贼精,一看苗头不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一家四口携带细软股票统统逃去香港。他恨不能将这精明能干的三姨太撕成两半,因此临走时,发了两封信:一封给政府,检举李立立买卖黄金,而且轧姘头是个破鞋;另一封则寄给尚关在提篮桥里的陈廷樑,告诉他:你那位看似对你最忠贞、在你患难之际未离你而去的李姓三太太,实际上十余年来一直是“君伊诊所”曾姓医生的姘妇。你绿帽子戴到如今尚不自知,倒不妨仔细想想:你那宝贝儿子阿仁怎么在他娘肚子里只耽了八个多月就钻了出来?他那黑眼睛小白脸的长相是像肥头大耳的你还是像风流倜傥的曾医生?

第一封信倒只是给李立立惹了点麻烦,弄得她在有关部门的办公室内哭了几场,但不久就搞清楚了:买进卖出黄金的事是有的,不过统统在解放前,并没犯过人民政府的法。轧姘头的事因为没人控告,当然也就不过问。但上海人的嘴巴特别松,这个舆论却很快造成了:李立立进出永安弄,总有人在背后点点戳戳地。李立立不是傻瓜,有所感觉,一时里也不大敢多往“君伊诊所”走动了。

第二封信到陈老板手中时,差点要了他的命。怪是怪,这男人自己三房四妾,讨了一个又一个,以为是天经地义,却绝对不能忍受女人沾过别的男人。戴绿帽子毕竟是男子的奇耻。老婆们一个个离他而去,这使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预感到这官司恐怕要一辈子吃下去了,所以本来萌发过一死了之的念头,之所以没有决心实行,无非是有一根救命稻草在抓着,那就是老婆中文化程度最高也最有点心计的李立立不单没有和他离婚,还在外面为他奔忙着。李立立常常给他写信递话,让他也回忆些有利于说明事实真相的情况,还让他想开点,好生坚持着等等,成了陈廷樑在监狱中熬过一个又一个白天黑夜的精神支柱。陈氏本家兄弟的信,赛似一股大水冲决了这名囚犯的感情堤坝,精神支柱垮了,满腔的爱和感激之情就转化成了恨和报复之心。年近半百的陈廷樑硬是发作了心肌炎,提篮桥的狱医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给救了过来。

陈廷樑出狱时,陈仁已经升了高一。不过一年工夫,小伙子出落得一表人才。长方形的一张白净脸,线条虽然还圆润,眉骨颧骨却已有点棱角了,加上上唇一层淡淡的茸须,看上去不像十六倒像近二十的大小伙子了。他身体不很高,发育却好,肩膀宽,两腿长,腰板细而挺,生就一副穿西装的大家风度。同班好几位女生主动写情书给他,他也得意得很,今天请这个看电影、喝咖啡,明天请那个溜冰、游泳,大大方方潇潇洒洒,钞票当作水来花。他早已不去管那小阿贞的来回接送了。男子汉哪里再肯去牵那个小姑娘过马路?况且阿贞也已四年级,一个人窜起马路来早已像条鱼般灵活了。

陈廷棵回得家来,静心休息了半年。正明印刷厂补税罚款资本所剩无几,后来来了名公方经理,厂务重又轰轰烈烈了起来。陈廷棵也一心扑在印刷厂,虽然因只剩了一个太太,二人都住在山东路,却自己总是独居一室,再不沾李立立,也不大搭理少爷。偶尔与陈仁交谈几句,也总是阴沉着脸,眼光如刮刀般刮过少爷那白净脸皮黑亮眼睛,牙关咬得紧紧的,令陈仁一见就汗毛凛凛,找个机会快点逃开。

公元1954年年初,暗中筹备执行复仇计划的陈廷樑,一矢中的地在自己房间里活捉了躺在床上的曾君伊和李立立,然后便向法院起诉,控告曾君伊利用上门出诊之机,强奸了病人李立立。

法院传讯曾君伊,曾君伊供认不讳,表示愿意服罪。

但当事人李立立却一口咬定,曾君伊并无暴力胁迫行为,若要论罪,那只是通奸,并非强奸。

通奸难判重罪。法完正在为难之机,忽又杀出一名程咬金来——受雇于“君伊诊所”的那名护士,递交了上诉书,控告曾君伊对她猥亵、强奸(未遂)。

曾君伊对此也不否认。

这是陈廷樑摆出的第二步棋。他在跟踪侦查曾君伊与李立立的半年中,意外地发现原来曾君伊与那小护士也关系暧昧,非同一般。曾君伊瞒得过老实巴交的妻子,瞒得过对他一往情深而又大大咧咧的李立立,却没想到还有一双阴沉沉鹰隼般的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陈廷樑这意外收获使他注定了复仇必胜。他把小护士邀了出来,三吓四吓就吓出了真相。虽然偷鸡摸狗了两三年,毕竟没结过婚,那护士怕得要死,经不过陈廷樑老奸巨猾地又是硬的又是软的,终于与他达成默契:由陈廷樑给她一笔钱,让她从此离开这是非之地,她则出面控告曾君伊猥亵和强奸(未遂)过她。在这小护士想来,反正只不过是告他动手动脚,想强奸而未遂,对自己的名誉影响不大,曾君伊也不犯什么大法,这总比让那一脸凶相的大老板站出来揭发了两人通奸数年的事实好些。她没想到,凡事都是有个特定的时间、背景、气候在起作用的。她早不告晚不告,独独在法院正审理曾君伊、李立立一案时站出来告,这就是在一匹快要趴下的骆驼身上给了足够致命的一棒了。曾君伊两案同发,数罪并罚,被判了八年徒刑。

正在为开脱曾君伊罪责而决心背上“通奸”十字架的李立立,做梦也没想到曾君伊与一个瘦竹竿般的小护士还有这一手,一上火,气得胃病大发,又呕血又便血,住进仁济医院差点去见了阎王。

四年级的阿贞不明白爸爸怎么突然没有了。家里的气氛在几天之内变得紧张而凄惨,母亲一头栽到床上不吃不喝光流眼泪,阿贞只好自己去买大饼油条馄饨,将就着跟弟弟曾义填肚皮。那位瘦瘦长长但对他们姐弟俩还挺和善的护士阿姨也不见了,后来来了一位见过几面的表姑,总算是照应着一家人吃起了热汤热饭。阿贞曾拐进永安弄去找寄娘和仁哥哥,但他们家进出的那后门紧闭,上面一把铁锁,阿贞敲了半天反倒招来了几个看热闹的婆婆妈妈,嘀嘀咕咕地:

“就是那个捉进去的医生的大小姐!”

“苦日子在后头了!”

一个被称为阿福娘的女人过来抚抚她的小脑袋,说:“不要敲了,统统搬走了……唉,作孽,前世作孽!”那神态好像是在看一条快要死的小猫小狗似的。

表姑侍候了她们母子几天,灵芝终于挣扎了起来,刚满三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已有四十出头。世界上的事真是预料不到,最亲近的人一个个都是最无情地欺骗她欺侮她的人。她痛不欲生。只有阿贞的黑黑亮亮的眼睛里没有一点肮脏,但似乎总在问她:“怎么了?妈妈我们怎么了?”“别问了,我的孩子,妈妈心里苦啊,你大了自会知道的……”灵芝的眼睛在回答。母女俩都内向,靠眼神却能交流。有交流便有了牵挂,灵芝不能不挣扎着为孩子而活下去。

张灵芝将二楼整个层面统统退了租,只留楼下两间居住。楼下房租便宜。“君伊诊所”的木牌摘下,玻璃门也卸掉,水泥砌墙,封死了山东路的出口。全家改从永安弄进出。她肚子里已有第三个孩子,秋冬时要生,她得把开销压缩到最低限度。她很清楚,艰难的时日开始了。

阿贞和阿义,于是便加入了永安弄众多小民百姓子女的队伍。

陈廷棵在曾君伊宣判的当天,就坐了快车离开了上海。半年中他已与那曾背弃了他却还未嫁人的原军官太太重新建立了联系,让她在南京营建了一个根据地。收拾完了让他戴绿帽子的曾、李两人,他就登报声明与李立立脱离夫妻关系,与陈仁脱离父子关系,扬长而去。连正明印刷厂的职务,也让给了一个正派厚道的表兄弟。他的决心下得不谓不大,连户口也迁走了,而且临走时把山东路家中唯一值钱的全套红木家具也签约支款卖掉,让那偌大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李立立因了这一场官司臭名昭著,从医院出来后无脸再在永安弄居住,便也以极神速的动作悄悄搬了家,迁到了延安路尽头近西郊的一幢街面房子里。新居因为是底层,所以光线很暗,但却是独门进出,煤气卫生俱全,与周围居民毫不搭界。李立立就是看中了这清静才租下的。

大少爷陈仁莫名其妙地被否认为陈家子孙,有些老师和同学也对他另眼相看,几个粘他的女生顿时像避瘟疫般地逃得远远的。好在随着娘搬了家,要转学校了,他擅自作主,进了一个有住读的地处郊区的中学。在力图远离尘寰这一点上,他决心比他娘走得更远。

进入乌洞洞的新居的一天晚上,他终于再也憋不住,开始了对他娘的审讯。

“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实话!”他说。

儿子黑得发亮的瞳仁如两盏强光探照灯,抿紧的嘴唇显出不屈不挠的精神,而上唇那浓密的茸须也已说明谎话骗不得这已经成年的男子汉了。李立立长叹一声,幽幽地开了口:

“男人家,真不是东西……”

“这不是回答。”儿子冷酷地打断她。

“你要我回答什么,问吧。”

“我父亲,到底是谁?”

“陈廷樑。”

“不要骗我!”

“何必骗你呢?都到了这个地步了……”

“我不像他!”

“谁知道呢……”

“到底是谁?我的亲生父亲!”

“陈廷棵。”

“那他为什么不认我?”

“他以为……”

“以为我是曾君伊的私生子?”

“是呀……”

“你为什么不作解释?”

“他不相信。”

“为什么他这么坚持?”

“你早产,而曾君伊又先予他跟我相识。”

“这不等于我就一定是姓曾的儿子!”

“我也这么说了,他还是不信。”

“我去找他!”

“找谁?找陈廷樑?没用的……”

高中生嚼着牙巴骨在黑屋子里转了好几个圈,想踢,想咬,想叫,想跳,甚至想砸,想杀,但最后只是喘着气站到他娘面前,咬牙切齿地说:“怪你,都怪你!都是你!都是你弄出来的是非!我恨你!恨你……”

李立立两手掩面,眼泪从指缝中汩汩地溢了出来。

阿贞对家庭变故始末的了解,是从永安弄人们对她点点戳戳的议论中日积月累地归纳出来的。

“曾医生判了八年,不轻呢!”

“哪个陈太太?喔,屁股像圆台面一样大的那个女人呀!”

“我老早就看出来了,天天捧了心口往人家诊所里钻,钻了多少年了!”

“听听清爽,不是通奸,是强奸!要不然哪会判八年!”

“倒霉了娘儿几个!”

阿贞从不到娘面前诉苦传话,听那些闲言碎语就好像小时候吃苦药一样,吞下拉倒。

小曾义不久入了小学。那小学就在隔壁弄堂里,马路都不用穿一条,所以他是天天背了书包自己去的。没过几天,比别的孩子瘦一圈矮一截的他就想赖学。

“我不去嘛,人家总骂我!”

“骂什么呀,不要理他们,去,乖!”灵芝把书包往他身上挂。

“他们骂我是强,强……”

“啊,不说不说!”灵芝眼泪汪汪地,想捂儿子的嘴。

“他们说我是强盗……的儿子!”

“对对,强盗强盗……”

“爸爸真的是强盗?”曾义倒反而一面孔的惊喜,“强盗凶,强盗厉害,爸爸回来了,就去揍他们,不让他们打我!”

“打你?打哪里了?”

“栗凿”。曾义伸出细脖子小脑袋,让娘看看头上的肿块。

阿贞站在一旁,听着,眼珠子闪着光,抿紧了嘴,咬紧了牙巴骨,一声不吭。

当天下午,不等放学,她就旷了一节课,直奔阿义那所学校。她在校门口守着,等到下课铃响,就踮起脚往里瞧。在出来的孩子群里,她看见了瘦猴似的弟弟,被夹在几个淘气小子当中,一个胖胖大大的男生,高出阿义足足一头,正弯着手指,敲木鱼似地击打着阿义的头顶心,这就是所谓“栗凿”,阿义被敲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阿贞只觉得自己心头一股火直冲脑门,一下子撞到那大胖小子身上,不等他站稳,两个捏得紧紧的拳头夹头夹脑地向他擂去。这一袭击突如其来,所有的男孩子一下子全愣住了。阿贞不但擂,而且还用脚踢,一个趔趄,她与那胖小子一起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这一摔她就吃了亏了,因为那胖小子猛地清醒了过来,一个翻身就把阿贞压到了身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

“打你,打你这个小娘屄!你爸是强奸犯!不要脸!”

被压在底下的阿贞,突然张开两手十个指头,狠命地向上抓去,胖小子一张肉墩墩的脸,立即开了花。

直到老师赶来,两个人才松了手。

阿贞爬了起来,鼻子也在流血。她一抬臂把鼻血擦到了衣袖上,又“呸!”地一口,把嘴里的血沫吐到了地下。这一串姿势,已全然没有了以往在山东路玻璃门进进出出的小姐派头。

老师问明了原由,批评了胖小子,也批评阿贞不该赶来打架。

“回去!”阿贞并不和老师争辩,一把拽住曾义的胳膊,拉得他差点跌倒。“看他们还敢不敢欺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