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朱莲曾经面临抉择。
她总是作出错误的抉择。在主管思考的大脑与引导情感的心灵之间,她总是屈从于后者,于是便日渐酿成了她自身的悲剧。她不顾那山岩已有妻室无权再爱而竞去爱上他;她不去牢牢记住到了三棵树后的所见所闻并以此训戒自己,却贸然在爱的征途上迈出了通往深谷的一步。然后她就跌下去了。怀了孕而听之任之这倒并非是她的抉择。连那可以堂而皇之去正规医院作政府鼓励之人工流产的白荷都畏而却步了,岂能要求怀着私生子的大姑娘朱莲把隐情当众曝光后舍生忘死大无畏走下手术台?
白荷后来跟她说,发信给山岩让山岩知道他这结婚近十年始终没孩子的人竟然在人世间也还是留下了一个种,这是朱莲你最大的错误!你与其告诉他还不如告诉我!你可以跟我回上海,偌大一个上海城拥有近千万人口哪儿藏不下一张你的床?我可以有一百种办法为你弄到合法证明,让你在设备齐全洁白高雅的产房里当个幸福的母亲,你哪里会落到如今这地步落下一身的病落成这鬼模样!白荷一边说着一边眼泪直淌,心里愈疼惜朱莲嘴里骂得愈凶,同时想起临走那晚,其实倒是看见了朱莲变了形的体型和那根捆肚皮的白布条的。不仅如此,还有那藏在人造革箱子里的另一个小包袱,里面一定也是给未出世孩子的全套服装!
朱莲恹恹地躺在床上不吭声不辩白。有什么可解释的呢,自作自受而已。通知山岩时自己其实作出了一个极不可告人的抉择:她要从山里大嫂那里夺过山岩来!管不了那么多道德,那么多是非,那么多善恶了。她有山岩的孩子,她有山岩,山岩应当属于她!
山岩简短的来信足够使她义无反顾了。朱莲送走白荷当天,拿了一份经过她密谋策划后由一个老同学从沈阳拍来的电报,谎称沈阳伯父病危告急,从学校里请出了三天的事假。三天哪里够呢?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走了再说,往后再把谎续下去呗!朱莲甚至还这么想:这三棵树,我也跟白荷一样,不要呆了,只要到山岩那儿把什么都办妥后,我和白荷都远走高飞!
她先坐火车再乘汽车最后搭上小汽轮,到了山岩所在的小县城里。
她上路时就扔了那宽布条,一路大大方方腆着肚子好不舒畅。
不早不晚正是日历上做好记号的那一天下午,她抵达山岩身边而且当晚就发作,进了县医院。
她难产。
挣扎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剖了腹。一个发育得很好的男孩儿,却极瘦小,刚够四斤。
她被推出了产房。一个满面皱纹皮色黝黑一身少数民族服装的中年妇女迎了上来。
“大妹子……”她怯生生地喊着,好像是她干了什么对不起朱莲的事似地。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堵住了朱莲躺着的担架床。“喂你听着,”他用鄙夷的目光俯视着她,“只许你在本县逗留三天!三天后立即返回原单位去,向革命派交代你腐化堕落的罪行!”
推着担架的护士忍不住了:“你们就不能再晚点儿……这都是刚刚生呀!”
“呸!”那汉子肆无忌惮地往地下吐一大口痰,“什么东西,一个破鞋!少娇惯她!”
朱莲当即昏了过去。
醒来时只有低眉垂眼的山里大嫂在身边。她为她端饭送汤,她为她倒尿倒屎。她说不明白山岩怎么忽然被隔离审查了,只知道是前几天的事,两派斗来斗去,山岩这派败了,山岩被抄了家了,藏在箱底的日记本呀信呀什么的抄了去了,后来就有电报打到山里,让她马上到县城来。她说这里的革命派对她还客气,说她是受害者。她说山岩到汽车站去接你大妹子紧接着把你大妹子送进医院,还是向人家下了跪写了检讨书保证书才被准许从隔离室里出了来的。听人说,山岩大概要被开除了遣返回原籍了,从此是吃不着商品粮了。
她老是泪水哗哗地。朱莲却没一滴眼泪。产后第二天她发了高烧,诊断是产褥热。于是在医院呆了一个星期。烧到四十度以上时她神志有点模糊了,拉着山里大嫂的手叫“白荷”:
“白荷你知道吗,”她目光灼灼地说,“我一点不悔。他把我的信都藏在箱底。他没骗我。是我害的。我真的不悔。”
医院里认为她可能要死,打了个电话给山岩单位,山岩让那彪形大汉押来了。
一进门他就不顾那原配妻子的存在扑地跪倒在朱莲的床前嚎啕大哭:
“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山里大嫂陪着呜呜咽咽地。
那大汉却又“呸呸”地往地下吐痰:“什么资产阶级情调!喂!”他冲山里大嫂,“你还是赤贫出身呢,怎么一点觉悟也没有?”
山里大嫂始终没觉悟。她尽心尽力侍候着朱莲。她对医院里的药片药水没信心,跑到城外山崖下摘了许多车前子叶来,熬成浓浓的汤,搁进许多许多糖,一勺一勺往朱莲嘴里灌。朱莲烧退了,她这才笑盈盈地说是她这药灵着呢!她告诉朱莲,当年山岩念高中时也发过这样子的高烧,也是她用这个办法救了过来的。
她发狂般地疼爱朱莲的儿子。护士把婴儿们推出来时总是她第一个扑过去,不用看挂在襁褓上的牌子,她就能一矢中的地把那四斤儿认出来。“我的儿子呀,”她喃喃地喊着,把粗糙的脸贴上那粉嫩的小脸。“你太小了呀,太小了呀,会把你养大的呢,会的呢……”
朱莲根本就没奶。山里大嫂很快学会了人工哺养法。她不识多少字,但接受能力不弱。她懂得定时定量的喂养法,奶瓶托得不高不低从来也不把孩子呛着。而且她也学会了讲卫生:奶嘴子每次使用前都用开水烫过。她居然明白奶嘴头子应该用烧过的针戳上两个孔。
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朱莲,竟作出了又一个错误的抉择。
她放弃了山岩留下了孩子,一个人孤身返回了三棵树。
她明知三棵树已经接到了有关她的公函,而且在临动身回三棵树时她还收到了“立即返校接受审查处理”的电报。
“你这是何苦来!”白荷咬着牙怨她,“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讲仁义道德呀!你们俩真心相爱,你们俩有了儿子,你们俩的事反正已众所周知反正是属于一个营垒里的战友了!无论从资本主义封建主义社会主义的观点出发你们俩都应该结合在一起了,你干嘛还要撤退……”
“大嫂怎么办?”
“你……行啊行啊,你算是先人后己了!”
“她没一点思想准备。她是一个没有一丁点防御能力的女人。她想都没想到她有可能失去丈夫。她因为没有生育而觉得对不起他,现在有了另一个女人为他生下了,她一点也不记恨这女人反而从心底里感激这女人。她象沾了便宜捡了宝贝一样。她像卸了重担去了心病一样。她恨不能又谢这女人又谢她丈夫让她做了山氏家族的妈妈。她会像亲生妈妈一样照料那孩子,因为她的爱有寄托了,她找到生命的价值了……”
朱莲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滔滔不绝,白荷从她的发直的眼睛里,见到了中心大街上那疯女人的神色。
白荷哭着扑上去搂住她捂住她的嘴。朱莲住了口,并没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