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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远方 第十三节

这故事里的女主人公白荷面临着一个谜。

白荷一到上海就给朱莲写信,报个平安写点见闻骂一通自己那老丈夫,感慨“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这么昏头”。没见回信就进了医院。儿子重达八斤七两,肥头大耳头发漆黑一点也不鬈毛说明不像别人只像她白荷,她于是欢喜得不得了写信跟朱莲说决定要他了,并且庆幸还好听从了半大脚的劝告没去打胎。还是没回信。她有点诧异。因为记得朱莲笔头并不懒,写信给姓山的向来很勤快的。她于是又发一封信到学校。她有点怀疑那“小香港”的卫士老王头卡下了她给朱莲的信。依然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她有点恼火,心想朱莲呀朱莲,我还没调走呢,我还要回三棵树呢,人未走怎么这茶就凉了呀?后来她也就不再写信了。一来是她抱了儿子住在娘家日日夜夜地忙得很,有空须得跑调动的事跑儿子进全托班的事,的确没心思没时间,二来那四十二天产假眼看快休完,反正也快回三棵树了。

老丈夫对她的调动事很努力。他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早已从学校调到了上海画院,很识时务地放弃了水彩画专画油画且专门选择革命历史题材,成了美术界的红人甚至还进入了领导班子。有权就有了一切。白荷的调动事一路开绿灯。他本来就很聪明如今又进入睿智年龄,虽然感觉到了白荷的冷淡和敌意,但仍对将来解决了分居问题后的前景充满信心。白荷当年的痴情及新婚之夜的热烈他记忆犹新。

产假期满,白荷得知调令即将发往东北,马上启程返回三棵树。临行她拍了个电报给朱莲,请她来车站接一接。她明白此程恐怕是最后一次,所以特意带了许多朱莲爱吃的细卷面、麦乳精、五香豆、维生素c奶糖等,两只大旅行袋鼓囊囊沉甸甸地。

东北的六月份竞还像江南的早春季节,风吹在脸上依然是寒飒飒的。车在三棵树站慢慢停下了,白荷把头探出车窗,看见了朱莲瘦瘦小小的身影。

“朱莲!”白荷咧着嘴喜出望外地大叫,“你这坏家伙没死呀!”

尽管打了电报,她对朱莲能不能来接还是没把握。几封信均无回音,她不知有过多少种猜想了。看见朱莲像段小树桩子般立在站台上面,她开心得恨不得把手臂伸出车窗去一撸就把她撸上来。

车厢掠过朱莲。白荷看见朱莲骇怕似地把头缩了一下,似乎要把那张本来就已露出不多的小脸再往白羊毛头巾里藏进去一点似地。

“到这里来呀!”白荷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帮我递下旅行袋呀!”

朱莲像被惊醒了一样,奔了过来。

白荷把一只旅行袋从窗口塞出去。朱莲伸长了臂膀托着。白荷一松手,朱莲竟一个踉跄,连人带包倾倒下去。包在地下,朱莲曲着一条腿趴到了包上。

白荷“呵——”地一声,呆住了。朱莲竟瘦成了一个骨头架子,看上去简直像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那细细的脖子上,几根青紫色的血筋都凸现了出来。

白荷再不往窗口递包,挟了那另一只旅行袋急急地挤开别的旅客往车门走。

下车她扑向朱莲。朱莲已经站起,低着头在拍打着刚才那只旅行袋上的灰土。

白荷不由分说扳过她的肩,挺起她的脸。她的颧角高耸,她的额头却因浮肿而发亮,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出了什么事了?”白荷抓住她两只冰凉的小手,“你病了?什么病?你怎么……天哪,不到两个月,你怎么……?”

朱莲却避开她的眼光,勉力拎起地上的旅行袋,哑着嗓子说:“回吧,先回宿舍去吧!”

“你一定病了!”白荷一路走着一路不依不饶地说着,“我给你的信收到没有?你干嘛不回信?你怎么啦?唉真是的你怎么哑巴啦?”

一出车站大门,朱莲就腾出一只手把头巾再紧严些包住自己的脸。可是没在那中心大街走出几十步,白荷就很快发现街两旁有人停住了脚步停住了目光在注视着她俩。白荷最初以为是人们认出了自己知道自己刚从远方返回,大约有一种小别重逢的亲切与好奇吧,所以还面带微笑准备着一遇到真正的熟人便点头招呼,可是很快又发现人们的注意力并不是集中于她而是集中于朱莲身上。她还没再进一步省悟过来,猛地听到身后有那稚嫩的声音在放肆地合唱了:

“马子马子众人骑,破鞋破鞋大伙儿穿……”

白荷大吃一惊,她知道,所谓“马子”,是对行为不端女子的蔑称。猛回头,看见了几张脏得可以又健康得很的小脸。

“马子马子众人骑……”他们并不害怕白荷,只是停住了脚步,依然哼哼着。

白荷再回头看朱莲,朱莲竟一步也没停下,径直走出了好远。

“破鞋破鞋大伙儿穿!”那些孩子们尾随而去。他们掠过那女疯子的家门口,甚至对正在比划着的疯子也毫无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