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没有结尾。

如果朱莲疯了这故事也便结了尾了。然而朱莲并不疯，她的家族史上没有精神失常的遗传因子，她的神经很坚强，抗住了那种并不亚于女疯子所受到的压力。她返回三棵树后即被那姓周的头头唤到办公室去。因为死了老婆施文琴，姓周的臂上缠着黑纱以悼念亡妻。他的第一句话是“杨大头开除公职了，你知道吧？”朱莲不予回答，像没听见一样。然后姓周的就说：“你跟他的情况一模一样。当然，要看你认识错误交待错误的态度如何了！”说完他就差办公室另一位头头出去，什么差事朱莲也并没听清。待那人一走，姓周的就开始让朱莲老实交代：怎么怀的孕？什么时候发生的关系？什么地方发生的关系？发生过几次？是一晚上千几次还是每晚干一次一共干了几晚上？熄了灯干还是开了灯干？你主动还是他主动？怎么个主动法？说！说详细点！不许蒙混过关？你想骗我呀？这个细节不真实，再说一遍……

“这么大……这么长……”朱莲的耳边总是响起女疯子的声音。她大彻大悟了：一个人的神经原来是这样被摧毁的。有了大彻大悟也便有了精神上的盾牌。熟知剧情之来龙去脉的演员，绝不会把做戏当成现实中的真实。朱莲目光定定地望住面前这男人，有问必答地令他充分满意地过了足足两个小时的瘾。完了他挥手让她出去，浑身瘫软直惊诧这小女人怎么脸皮竟这么厚能如此不动声色。他当然不知道朱莲走出办公室就扑进厕所，兜心兜肺地大呕一场，回宿舍后吞下三颗安眠药才昏睡过去。

不几天，所有的关于朱莲坦白的细节都不胫而走，使整个三棵树地区都大大地激动了。

“马子马子众人骑，破鞋破鞋大伙儿穿……”

朱莲身后跟上了唱诗班。

行政处分是留校察看两年。

白荷回三棵树不久，调令跟着来了。姓周的刁难她，说是不能影响工作，起码得等教完了下半年一学期的课才可以考虑。“复课闹革命”是号召，你白荷想违抗呀？

朱莲找到办公室去说，白荷的课加到我身上吧，我不正在察看期吗？多干点工作，有利于我的思想改造么！

姓周的气得哼哼着：“哪里见过你这种厚脸皮女人？说起自己犯的错误好似说别人一样，你他妈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呀？”

朱莲说：“那么队长你同意了？”

周队长大吼：“滚！没那么容易！我不走她也别想走！”

白荷听说了这一幕，第二天便去找三棵树地区文教局革委会的头头。

她哭哭啼啼一副受气小媳妇样。她控诉学校里的周队长对自己欲施非礼（这是事实）、对施文琴先奸后娶（这是推断）、对以前的女同事有过猥亵和调戏（这是听林艾说的）、对许多女教师都心怀叵测（这是合理现象），因此希望上级领导严格审查这只色狼把他清除出革命教师队伍。地区头头十分重视。兴趣与重视历来是成正比的。姓周的于是不久就被召了去，由一两个人兴趣盎然地审问：有这些事没有？跟谁？跟一个还是几个？在哪里？谁主动？讲具体些……

世间最能搞臭人的是男女关系问题，不独对女人，对男人亦然。

于是姓周的调走了。换了一个队长来。

一走一来的间隙中，白荷获准调回南方。

她拿到调令整理行装时，把墙上粘着的那张照片撕下来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把所有能吃能用的尽量都留给了朱莲。

九月底这东北地方就下了初雪。地气还没全冷，雪花一沾土就化了，风一刮还马上就干。许多人来送白荷，好像白荷是凯旋而归如英雄一样。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白荷才呆了一年多就光光彩彩地杀回大上海，大家都觉得她不简单有能耐日后前途无量。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中心大街时，迎面遇到了那疯子。喜乐的气氛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感染了那疯子，她竟一反往常地把手塞在自己的大襟底下忘了比划，只是愣愣地瞧白荷，嘴角居然还带了点笑容。一个女同事悄悄对白荷说：“知道吗？她男的死了，生癌死的！四个孩子只有一个可以顶班干，往后她的日子更苦了！”白荷却笑笑道：“难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兴许这话太书面化了，那女同事并没听明白所以不搭腔，而白荷身边的朱莲却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朱莲紧傍着白荷走，且混迹于众人之中，也便不如往日般招人注意了。这三棵树地区的唱诗班虽然富有创造力，但却有个不上台面的缺点——怯众得很，人一多便作鸟兽散了。

到了车站，因为站台票只可买两张，也因为白荷行李不多，更因为她到此地不过一年加半载社交根底不深厚，所以大家都住了脚仅以挥手示告别。两张站台票，白荷给了朱莲和林艾。他俩提了两只旅行袋先进站去，其他人望着并且很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明白白荷这番安排目的何在。白荷跟所有的人都说了再见之后，独独把个宿舍管理员半大脚拉向了一边。

“大娘呀，我一到上海就给你邮奶糖来！”

“我还是先把钱交你吧，让人捎东西哪还能让人垫钱呀！”半大脚装着往怀里掏。

“大娘你就给我点面子吧！”白荷按住她的手，“别说那点儿糖果，大娘日后要什么上海货，来封信我马上就办！只是拜托大娘别忘了我昨晚跟你说的，朱莲和林艾……”

半大脚慌慌张张地：“明白明白，你就放心吧！”

就连应允这么一点事她也怕旁人听见了！白荷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就带着这一丝苦笑与三棵树挥别。